贝尔德博斯先生抬头望着天花板,叹口气。

  “我羞愧的是我向玛丽隐瞒了这件事。”他说,“我应该告诉她的,我不希望她从别人口中得知此事。我们那条街上的人都好管闲事。警车的蓝色警灯一闪,每家每户都会掀开窗帘看热闹。”

  “我肯定,如果你告诉她,她一定能理解你。”

  “这么说,您认为我应该这么做,神父?”

  “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怎么做取决于你。你最了解她。”

  “那向别人隐瞒重要的事,不是罪孽吗?”

  伯纳德神父顿了顿。

  “雷格,”他说,“我一直在努力看清你到底犯下了何种罪孽。小孩子和母亲顶嘴,我可以罚他们说三声万福玛利亚,但我不想像打发小孩子那样把你打发掉。我认为你需要时间,好好想一想怎么做最好。”

  “但上帝希望我怎么做?”

  “如果你相信上帝,那么,不管你做出什么决定,都是正确的。”

  贝尔德博斯先生挠了挠后脖颈,喘着粗气。

  “听着,”伯纳德神父说,“在我看来,你需要和上帝对话,而不是伸手寻求鞭笞。给自己一段时间,和上帝对话,祈求得到指引,而不是惩罚。上帝会回答你的,雷格。”

  “是的,当然,我知道。”

  “你要想一想,告诉玛丽的结果是什么。”伯纳德神父继续说,“告诉她之后,你能开心起来吗?是不是让她更担心了?又或者,这件事让你心力交瘁,无法继续隐瞒?”

  贝尔德博斯先生摇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只是看起来很不对劲。”

  “人在悲伤时往往都这么想。”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神父。我是说,维尔弗雷德的下葬很不对劲。”

  片刻的沉默后,伯纳德神父又开口了。

  “雷格,他为什么选择不葬在圣裘德墓地?”

  “他想和家人在一起。”

  “听起来你并不确定。”

  贝尔德博斯先生没说什么,只是盯着双脚前面的地板。

  “如果我又触及到了隐私,请告诉我。”伯纳德神父道,“但那天你说维尔弗雷德在你们最后一次来这里之后就像变了个人。”

  “是的,神父,的确如此。”

  “这话怎么讲?”

  “我不知道。他看起来不再是他了。像是放弃了。”

  “放弃什么?”

  “您要听实话吗,神父?”贝尔德博斯先生道,“我觉得他放弃了信仰。”

  “怎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神父,但听了他在每个礼拜日做弥撒期间说的话,我认为他再也没有信仰了。他看起来就像在做表面文章。就好像他已经很努力了。您知道的,就是那种感觉,经常重复一件事,到最后连自己都坚信不疑。后来,他把自己孤立起来,不和我说话,也不理玛丽。”

  贝尔德博斯先生闭上眼睛。

  “可怜的维尔弗雷德。”他摇着头说,“普通人失去信仰就已经很糟了,一个牧师若是如此,那当真是可怕至极。他肯定是被逼疯了。”

  ——●——

  伯纳德神父拉开帘子,又给贝尔德博斯先生倒了一杯,但他并没有喝。他们一起坐了一会儿,没再聊什么,最后只是互相道了晚安。他们握握手,伯纳德神父拍拍贝尔德博斯先生的肩。

  “愿平安与你同在。”他说。

  “也祝您平安,神父。”贝尔德博斯先生说。

  他走后,伯纳德神父盯着房门,陷入了沉思,然后,他把他自己的和贝尔德博斯先生的白兰地都喝掉,站起来,走出了我的视线范围。我听到他和蒙罗说话,温柔亲切地责备了它两句,便拿着一本书回到了我的视野范围。

  我没发出一点声音,可他忽然转身,仿佛从缝隙里看到了我的眼睛。他盯着我所在的方向看了一会儿,便又看起了书,一阵风呼啸着吹到窗户上,房间里的灯随之变暗,他冻得打了个寒颤。

  CHAPTER 16

  狂风呼呼刮了一夜,我醒了好几次,每次都紧紧抓着步枪。大约是在凌晨时分,一声巨大的轰隆声响起,早晨我起床后,就见外面一个小屋的门被大风整个掀到几英尺开外,都摔散架了,像扑克牌一样散落在地上。

  汉尼已经起来穿好了衣服,站在窗边,抚摸着野兔标本。他把兔子放在窗台上,把手指放在唇边。他这是想见埃尔瑟了。

  “是的,汉尼,我们今天还要去一趟。”我说,“但你八成见不到那个女孩。他们不会让你见的。”

  他又亲亲手指,还缓缓地揉着肚子,埃尔瑟就是这么做的,好缓解宝宝踢她时的疼痛感。

  “我说了,我会再去一趟。”

  他像是感觉很满意,又拿起野兔,看着窗外的小屋。

  “要不要过去看看?”我说。

  附近没有别人。蒙罗在我们走进厨房时抬头看着我们,我丢给它一块饼干,伯纳德神父特意留了些饼干在桌上,专门用来安抚蒙罗。我希望赶在所有人之前去那个小屋探索一番。

  我们穿过院子,踩在厚重的木门上走过去,来到大门原本所在的位置,此时那里只剩下一个开口。

  里面放满了动物标本,足有一百多个。有卖不出去的,做坏了的,还有尚未完工的。反正就是不合格产品。残次品。寒冷潮湿的天气破坏了标本,一排排的松鼠和兔子都皱缩了。一只狮子狗的脑袋瘪了进去,活像一个旧气球。在远处的角落里,我们看到两只脏兮兮的黑猩猩骑在一辆双人脚踏车上。我们两个都不愿意去碰黑猩猩,于是找来一个扫把,把它们扒拉下去。它们僵硬地倒在地上,依旧在微笑,手跟爪子一样,仿佛它们是被冻住了。

  有几十个鸟类的骨架从屋顶垂下来,是某种鹰,被绑住爪子,留在那里慢慢腐烂。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把它们也做成标本。或许他还来不及做,就去世了,不过这些鹰太多了,而且,看它们悬挂在那里的样子,更像是汉尼之前在栅栏上找到的野兔和老鼠。是某种胜利的证明。

  地上布满了飞鸟的骨头和羽毛,但说来也怪,这里竟然没有腐烂的味道,可能是因为这里通风很好,毕竟木门周围有缝隙,远处墙壁上还有一扇一人高的铁条窗户。窗户下面有一个五斗柜,动物标本剥制师踩在柜子上看窗外,并在上面留下了靴印。地上有用过的子弹壳,只是被尘土和蛛网覆盖了,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这个柜子肯定还被当作射击台,不过我可看不出他的目标是什么。或许他打的是从林子里飞出来的鹰。

  “看看抽屉里有什么,汉尼。”我说着晃了两下把手,好叫他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他抓住最上面的抽屉,一把拉开。蜘蛛吓得四散奔逃,在黑暗中爬进角落里。里面有几十把潮湿生锈了的旧扳手。

  “试试下面那个。”我说。

  我终于找到了我想要的东西。一块薄棉布单下面有很多盒子弹。汉尼伸手去摸,我连忙抓住他的衣袖。

  “我来。”我说着拿出最近的一盒,把它打开。子弹放在金属夹里,锋利而冰冷。

  “汉尼,你不能把子弹的事告诉任何人。”我说,“这是个秘密。我们在去科德巴洛的路上把子弹带到碉堡去。”

  他注视着子弹,我则紧紧地关上了抽屉。

  ——●——

  过了一会儿,所有人都过来看了,带着好奇或厌恶,在那些动物之间走来走去。

  邦丝小姐站在门口,一步也不肯走进来。

  “太可怕了。”她说,“可怜的小家伙们。”

  大卫搂住她的肩,带她离开。

  “你们看,这东西还不错。”伯纳德神父看着黑猩猩刚才骑着的双人脚踏车说。

  我和汉尼合力把脚踏车拉出来,在院子里推着转了一圈。轮胎已经老化脆裂,齿轮生了锈,转不动了,不过,看起来只要略微收拾一下,就还可以骑。伯纳德神父嘴上抱怨了两句会弄脏衣服,还是从面包车里拿来了工具箱。

  过了不久,他在厨房里铺了报纸,把脚踏车倒放在上面,拆开齿轮,他那通常都梳得光滑整齐的头发此时则垂在眼前。他跪在那儿,手里拿着扳手忙活着,看起来十分内行。相比主持圣餐仪式,他摆弄起螺母、螺丝和其他油腻腻的金属零件来,似乎更为得心应手。

  母亲站在一旁不停地发出啧啧声,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然后走到我们身边,双臂抱怀。

  “孩子们,”她说,“你们现在能不能让神父去吃早餐?今天要做的事多着呢,哪里有闲工夫鼓捣这堆破烂。”

  “没关系,史密斯太太。”伯纳德神父道,“我正在重新体验年轻时为数不多的真正乐趣之一,感觉好极了。”

  她不耐烦地看着他脏得发黑的双手和脸上的污迹,仿佛随时可能吐口唾沫到手帕上,把他擦干净。

  “神父,早饭都准备好了。”她说,“我们等您来做饭前祷告。”

  “噢,不用等我了,史密斯太太。”他说,“我还要过一会儿,才能洗掉这一手的油。”

  “无所谓。我认为我们都要做正确的事,神父,即便那意味着要吃冷饭冷菜。”

  “如你所愿,史密斯太太。”他说,带着一个古怪的表情看着她。

  在我写下这一切的时候,我时常琢磨他那个表情。它有何意义?伯纳德神父在那一刻无意中透露了什么?他对母亲真正的看法是什么?

  就好像一排多米诺骨牌,旋转盘子,或是纸牌搭成的房子。在这里套用一句老话吧。关于母亲,他意识到了我早就知道的一点:但凡有一件事偏离正轨,但凡错过了一个仪式,或是为了方便而简化一种办法,那她的信仰就将变得支离破碎。

  我想他正是从那时起开始怜悯她的。

  ——●——

  伯纳德神父离开去清洗,我和汉尼走进餐厅等他。所有人都坐在桌边,看着贝尔德博斯先生。他这会儿比昨晚和伯纳德神父在一起时高兴得多,不过我觉得他是故意把注意力放在他正在查看的东西上,以免老去想他哥哥。他拿着的是一个棕色小陶土瓶,顶端有个软木塞,上面胡乱刻着一张怪脸。

  “你说这东西在窗台上?”贝尔德博斯先生说。

  “是的。”父亲说,“就卡在铁条中间。”

  “噢,雷格,快把它放下吧,它太丑了。”贝尔德博斯太太说,“没人愿意在早餐桌上看到这么恶心的东西。”

  他看看其他人,继续端详罐子上的怪脸。

  “玛丽,我可没听到其他人抱怨。”

  贝尔德博斯太太恼怒地咕哝一声,伯纳德神父恰在此时走进来,正好听到。

  “噢,贝尔德博斯太太,”他说,“那听起来真像是痛苦的灵魂在哭诉。”

  “神父,还是您对他说吧。”她说,“他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怎么了?”

  她指指贝尔德博斯先生一直在看的罐子。

  “他又着魔了。”

  “神父,这东西是从隔离密室拿来的。”贝尔德博斯先生道,“就卡在窗户的铁条之间。里面肯定有东西。”

  他晃晃罐子,交给伯纳德神父。

  “里面像是有液体。您说呢?”

  伯纳德神父把罐子贴在耳边,左摇右晃,听里面的声音。

  “是呀。”他说,“里面肯定有东西。”

  “不是什么好东西吧?”贝尔德博斯先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