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去。”他说。

  “那好吧。”伯纳德神父说,“你回去吧,去安慰安慰琼。”

  “是不是应该报警?”他问。

  “你报不了警,这里没电话。”父亲说。

  他看起来很苦恼。

  “听着,”伯纳德神父说,“我先去看看怎么回事,如果需要找警察,我就开车去小海格比,可以吗?酒吧里有投币电话。”

  大卫点点头,接过父亲给他的手电筒,穿过田野向莫林斯走去。

  伯纳德神父看着他走开,转身望向树林。“那就走吧。”他轻声说,“通托,待会儿我要是让你闭眼,你就闭眼,明白吗?”

  “明白,神父。”

  树林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即便有手电筒,我们时不时还是会被树根和荆棘绊倒。父亲滑了一跤,摔进了满是树叶和烂泥的恶臭泥沼中。我们扶他出来,继续往前走,用一只手电筒照着地面,用另一只照树木,树枝被风刮得左摇右摆,发出的声音就跟下雨一样。有些树被暴风雨刮倒了,看起来就像恐龙的脊柱,在地上都腐烂了,也有的重重斜靠在还活着的树上。有的树虽然倒了,但还没死,依旧在吸收阳光,在地面上像条大蛇一样生长。

  根本没有容易穿行的路。每转过一个弯,我们都会被树杈勾住,把树杈拨开后,不是把身上弄出一道口子,就是把衣服刮破。

  黑暗之中,树林看起来无边无际,每一种声音都传得很远,有我们的靴子踩折落在树木之间的树杈发出的声音,还有什么东西飞快地穿过树林深处的灌木丛弄出的动静。

  “是鹿。”伯纳德神父在我们停下来时说。

  “但愿如此。”父亲说。

  那种猛烈的摆动声又响了起来,惊得一只林鸽跌跌撞撞地从我们旁边的树木之间飞过。

  “不会错的。”伯纳德神父说,“它们有时候很吵。”

  “它们不怕蒙罗吗?”父亲说。

  “不怕。”伯纳德神父说。

  “我还以为鹿是不能和狗友好相处的。”

  “那个笨家伙还没靠近,鹿就跑了。”伯纳德神父答。

  “对了,蒙罗跑哪儿去了?”父亲说着用手电筒来回照树林。

  蒙罗的吠叫声在树林里回荡,却看不出它在什么地方。伯纳德神父吹口哨叫它回来,只听一阵嘈杂的沙沙声,蒙罗又叫了起来,听来近了很多,就在我们左边。它可以从树枝底下钻过去,穿过欧洲蕨,可对我们而言,那里充满障碍,我们只好绕过树枝和荆棘。后来,父亲终于看到一道沟,那里的灌木都被大卫和邦丝小姐在追蒙罗时踏平了。

  然而,从这里走过的并不只有他们。灌木丛里有啤酒罐,熄灭的火的潮湿味道弥漫在空气中,还有股令人作呕的熟肉味。

  我们来到一片林间空地,见到这里有一堆烧焦的圆木,木头成了发白的灰烬,另有一堆动物残骸。一开始,我以为那动物还活着,我好像看到它的皮肤还在起伏,但当我走近后才发现,原来是苍蝇和虫子爬进它的肚子里找食吃。

  父亲吞了一口口水。“狗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小声说。

  “那边。”伯纳德神父说着一指,我们看到蒙罗去扑一个很长的黑乎乎的东西,它悬在一棵橡树的树杈上,那棵树肯定是树林里最古老的树之一,因为自身重量太沉,都有些隆起变形。

  我们猛地收住脚步,伯纳德神父呼叫蒙罗,他气冲冲地叫到第三声,蒙罗才回来。

  “伙计,你找到什么了?”他说,用手电筒去照蒙罗一直在嗅的东西。

  光线照过去,伯纳德神父吓得把手电筒掉在了地上——那是一张脸,怒目而视,骨头露在外面。

  “耶稣呀。”父亲说,他的呼吸有些粗重,“那是什么?”

  “好吧。”伯纳德神父拾起手电筒,打开,松了口气,“谢天谢地,不是人。”

  他又照那张脸,这次光线没有摇晃。可以看到一个深色连帽斗篷里有一个羊头骨,骨头上涂着鞋油,被一根绳子悬在橡树的树杈上,来回晃动,眼球跟台球一样大,向外突出。伯纳德神父用树杈捅了捅,我们这才发现,它身体其余部分是用沙袋和木头做的,外面覆盖着一张粗糙的羊毛毯子。

  “这是什么东西?”父亲说,“稻草人?”

  “不是,我看你刚才喊得很对,史密斯先生。”

  “您说什么?”

  “我觉得这是献给耶稣的。”伯纳德神父说,“你看那个荆棘冠。”

  他又照羊头,用树枝把帽兜挑开。父亲皱着眉,望着钉在头骨上的扭曲荆棘环。

  “这是谁干的?”父亲说。

  “这可说不好,史密斯先生。”他说着向前走两步,抚平覆盖在躯干上的斗篷的褶皱,“不过他们显然费了不少时间。”

  伯纳德神父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和我一样,都在怀疑是克莱蒙特提醒我们不要接近的那些人,把这个东西系在了这里。就是帕金森和科利尔。但他没有细说,还让我们看假人的胸口是用一个很像旧兔子窝的东西做成的。

  “里面有东西。”伯纳德神父说着用树枝戳了戳。

  “是什么?”父亲问。

  蒙罗又跳起来,来回嗅着。伯纳德神父拉开钢丝网门上的门栓,一个东西掉在他的脚边。蒙罗立即朝那个东西蹿了过去,在它掉下去之前,咬了一大口下来。

  “见鬼。”父亲说了一声,拉着我向后退。

  伯纳德神父一把抓住蒙罗的项圈,把它拉开。

  “走吧。”他说。我们飞快地穿过树林往回走,几乎是跑着穿过田野,返回莫林斯。

  回到通往莫林斯的小路上,我们三个并排而行,父亲的靴子踩在泥地里咯吱咯吱响。蒙罗在前面啪嗒啪嗒走着。没人说话。我们都在琢磨回去后该怎么解释在林子里看到的一切。我们会告诉他们,没人在树林里上吊,就是个恶作剧。没什么可担心的。

  除此之外,我们什么都不能说。就在插满钉子的猪心从耶稣的胸口掉落在地的那一刻,我们默认了一点,那就是我们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CHAPTER 14

  大家都在走廊里等着,我们刚一进门,他们就停止交谈,向伯纳德神父走过来。出什么事了?是不是真有人上吊了?该不该报警?伯纳德神父让蒙罗进厨房,然后关上厨房门,挥挥手,示意众人安静。

  “什么事也没有。”他说,“有人在那儿挂了张旧毯子,纯属恶作剧。”

  父亲点点头表示同意,然后脱掉外套。

  “琼,你听到了,就是村里的孩子在捣乱。”贝尔德博斯太太拍着邦丝小姐的肩说。

  她还坐在楼梯上,咬着指甲,双眼红肿,气自己竟然在大家面前这么失态。

  贝尔德博斯先生一打响指。“那天晚上我们听到的怪声就是这么回事。”他说。

  “是呀,你说得对。”伯纳德神父说。

  “老实说,就是有些人闲着没事干。”贝尔德博斯太太道。

  “我们这里有的人可是忙得很呢。”邦丝小姐道,开始把火气撒在母亲身上。

  母亲正要发火,伯纳德神父赶在大战爆发之前,搂住她的肩膀,要把她支开。

  “我房间里的梳妆台上有一瓶白兰地。麻烦帮我拿过来,好吗?”他说。

  “白兰地,神父?今天是大斋节。”母亲说。

  “我是给蒙罗带的。天太冷了,对它的肺不好。我想喝一点酒对邦丝小姐有好处。”他说,“能让她从惊吓中恢复过来。”

  母亲双臂抱怀,翻翻白眼。

  “她都在那里坐了半个钟头了,神父。我想她早就从惊吓中恢复过来了。”

  伯纳德神父直视她。“那又怎么样呢?”

  “神父,需不需要报警?”贝尔德博斯先生说。

  伯纳德神父又看了母亲一会儿,随即摇摇头。

  “老实说,我看警察不会当回事儿的。”

  “神父,我要离开这里。”邦丝小姐说。

  “您劝劝她吧。”贝尔德博斯太太对伯纳德神父说,“她刚才就让可怜的大卫上楼为她收拾行李了。”

  “我是不会听你们的。”邦丝小姐说,“这地方太可怕了。我早说过应该去格拉斯范尼德。”

  “可是,亲爱的,你怎么回去呢?”贝尔德博斯太太说着坐在她身边,拉起她的手。

  邦丝小姐抬头看着伯纳德神父。

  “我想请神父开车送我们到小海格比。”她说,“我们再从那里打电话叫出租车,去兰开斯特的火车站。”

  “噢,发发慈悲吧,琼。你怎么能要求神父现在出去呢。”母亲道,“都快九点了。现在没有火车去伦敦。”

  邦丝小姐面露不悦之色。

  “酒吧里有地方。”她说,“我们在那里过一夜,天亮了再去坐火车。”

  “别耍小姐脾气好不好?”母亲说。

  “史密斯太太,”伯纳德神父突然说话了,他的声音很冷静,“请把白兰地拿来,好吗?”

  “去吧,埃丝特。”父亲道。

  母亲又盯着邦丝小姐看了一眼,便沿走廊走了。现在所有人都扭头看着伯纳德神父。他看看邦丝小姐,然后脱掉外套,挂在门边的架子上。他用手掌跟揉揉眼睛。

  “邦丝小姐,”他坐在落地钟旁边的椅子上说,“我知道你吓坏了,但我要是你,就会试着忘记在树林里看到的一切,并且充分享受我们在这里的时间。”

  母亲拿着一杯白兰地回来了,把它交给伯纳德神父,神父则把酒递给邦丝小姐。

  “我不想喝,神父。”

  “喝一小口吧,你会感觉好一点的。”

  邦丝小姐抿了一口白兰地,五官都扭曲了。

  “你眼下或许并不同意。”伯纳德神父接过她递过来的杯子说,“但是,我知道你全身心地投入到信仰中,所以,我认为,等你冷静下来,一定会后悔这么早就回去。”

  “神父说得对。”贝尔德博斯太太说,“我们还没去圣泉呢。错过就太可惜了。”

  邦丝小姐点点头,擦了擦眼睛。大卫走下楼,他手里邦丝小姐的行李箱时而撞在墙上,时而撞到楼梯扶栏。

  “可以走了吗,琼?”他说。

  “假警报解除。”贝尔德博斯太太说,大卫犹豫片刻,看了邦丝小姐一眼,又上楼去了。

  ——●——

  大家都散了,我上楼去看汉尼。他睡得很香,大声打着鼾,一只手臂垂在床下,旁边就是玩具士兵、老鼠标本和装满了钱的信封。他把信封从我的枕头下拿了出来,还翻了里面的东西。满地都是钞票。我把所有东西都收拾好,把钱藏在床垫下面,这样在我们把钱还回去之前,汉尼就找不到了。

  他的另一只手里抓着比利·塔珀给我的色情图片。我把图片从他手里拿出来,团成一团。只要有机会,我就要把它们丢到火里烧掉。我说不清我们为什么留着这些图片,更想象不出,要是母亲发现他拿着它们,会有怎样的反应。不过,到时候挨骂的人肯定是我,我也一定会被贴上离经叛道的标签,就跟可怜的亨利·麦卡洛当初一样,他躺在床上,对着他母亲的内衣宣传册手淫,结果被抓了个正着。

  大约就是在那个时候,一个叫保罗·百威的男孩子和我们一起做祭坛助手。他比我和亨利都要小,瘦小,脸色苍白,比同龄孩子矮,整天巴结维尔弗雷德神父。像他这种男孩子,要是换个时间和地点,一准儿会毫不犹豫地加入希特勒青年团,或是在前排看公开绞死犯人。他父亲是教会社交中心的常客,而周五晚上我都要去那里帮忙收杯子。他就是那种大声讲话,思想受小报影响的人。他张口闭口谈的都是移民啦,失业啦,工党啦,要不就是这三者之间的邪恶联系。

  一个周日,维尔弗雷德神父先是检查我们有没有把法衣弄脏、弄皱,是否放进了圣器收藏室的衣柜,然后他走进隔壁的小办公室,拿出两双园艺手套。一双给我,一双给保罗。亨利伸手去接他的,维尔弗雷德神父却只是让他坐下,把我和保罗叫到圣器收藏室门边,说是让我们去墓地尽头,尽可能多摘些荨麻回来。

  我们不敢质疑维尔弗雷德神父,便快步跑出去,在维多利亚时期的大地窖边上找到了一丛荨麻,每人抓了一大把回来,虽然戴了手套,荨麻依然扎得我们手臂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