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能帮你记住吗,麦卡洛?”

  亨利紧紧抓住流血的手,向后退了几步,扑通一声坐在椅子上。“怎么样?”维尔弗雷德神父说。

  “是的,神父。”亨利说,“我记住了。”

  维尔弗雷德神父看着他,片刻之后,走到水槽边,交给亨利一张纸巾,并向他投以轻蔑的目光。

  我倒是知道亨利是那种不招大人待见的孩子,就是有这种孩子,只是为什么维尔弗雷德神父厌弃亨利到这种地步呢?我真搞不懂。或许是因为亨利家很有钱,他自己却穷得叮当响。维尔弗雷德神父最喜欢拿穷人来当衡量标准。穷人代表着一个社会团体,所有的一切都要以其为衡量标准,这样,他就能在侮辱他们的尊严之际得到微小的快感。在伸手去拿第二份蛋糕的时候,我们要想到穷人。在渴望得到圣诞礼物的时候,我们要想到穷人。在我们垂涎商店橱窗里的新脚踏车的时候,我们要想到穷人。维尔弗雷德神父一向都没有足够的食物果腹。在怀特查佩尔区的贫民窟,他没有足够的衣服保暖。他只有一件玩具,那就是一个旧轮胎,他用一根木棍敲着轮胎在路上玩,不让它滚到污水沟里。

  这不仅仅是因为信仰要求他出于责任,站在同情贫苦大众这一道德立场,这还是他这个职业的核心。他在最后提出不入葬圣裘德教堂墓地,而是和他的父母和已故的兄弟姐妹一起,葬在大北方公墓。

  但看起来好像原因不止这些。我家比麦卡洛家富裕多了,维尔弗雷德神父从不像严责亨利那样痛斥我。不知怎的,他就是看亨利不顺眼。

  维尔弗雷德神父意识到我正盯着他们两个,突然转身看着我。

  “继续,史密斯。”他说。

  我继续摇动酒精印刷机的手柄,印刷教区简报。我每月的第一个周日都要做这项工作,而且要尽可能屏住呼吸,以免甲基化酒精刺激我的喉咙深处。

  “你为什么迟到,麦卡洛?”维尔弗雷德神父双臂抱怀,问道。

  “我告诉过您了,神父。”他说,“我的车胎被扎破了。”

  维尔弗雷德神父点点头。“是的,我知道你说过这个原因了。”

  他走到书架边,拿出一本《圣经》,丢在亨利的腿上。

  “但我并不认为这是事实。《诗篇》第一百零一章 ,第七节。”他说。

  “您说什么,神父?”

  “找到这一节,麦卡洛。”

  “但我的血会滴在上面,神父。”

  “你不会的。”

  亨利小心翼翼地翻开《圣经》,尽量不把血蹭到书页上。

  “找到了吗?”

  “我找不到,神父。”

  “《诗篇》,麦卡洛。在《约伯记》和《箴言》之间,并不难找。”

  亨利终于找到了,读了起来。

  “行诡诈的,必不得住在我家里。说谎话的,必不得立在我眼前。”

  维尔弗雷德神父重复了一遍亨利念的经文,语调缓慢而有节奏,还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上帝厌恶骗子,麦卡洛。”他说着看了一眼亨利腿上的《圣经》,“《圣经》里相关的故事多得不胜枚举。《箴言》,《罗马书》,《耶利米书》。麦卡洛,你一旦撒谎,就是在与伊甸园里的蛇同流合污。作为惩罚,你将失去进入天堂的机会。上帝没有时间照拂骗子。我再问你一遍:你为什么来得这么晚?”

  亨利低头看着流血的指关节。

  “你太懒惰,睡过头了,对吗?”

  “是的,神父。”

  “而且,你的体重过重,做什么都慢吞吞,无法弥补失去的时间。”

  “是的,神父。”

  “是的,神父。”他重复道,“《诗篇》第五十五篇,第二十三节 。这次动作快点,麦卡洛。”

  亨利飞快地翻动书页,用手指划过一行行字。

  “神啊,你必使恶人下入灭亡的坑。流人血行诡诈的人,必活不到半世。”

  维尔弗雷德神父伸出手,示意要拿回《圣经》。

  “你知道地狱里最恐怖的折磨是什么吗?”他说。

  亨利把《圣经》交给他。“不知道,神父。”

  “最恐怖的折磨就是,麦卡洛,”他说,“不能为所犯的罪孽而后悔。”

  “是的,神父。”

  “到了地狱中,一切都太迟了。”

  “是的,神父。”

  “你必须来看看我主持的告解,麦卡洛。”

  “是的,神父,我一定去。”

  “那我们至少还有机会拯救你的灵魂。”

  CHAPTER 12

  又下雨了,雨水开始对大地的新一轮冲刷,蝴蝶都被浇散了。石墙闪烁出金属光泽。大树都被吹弯了腰,往下滴水。车窗上结了一层哈气,再也看不清阴沉的乡村。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不知道身在何地,后来,一座低矮的尖塔出现在一片奶牛场的另一边,比周围的树高不了多少。

  圣心教堂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地方,此时暴雨如注,它看起来阴暗、低矮、闪闪发光。巨大的前门长满了绿色的苔藓,日复一日,常春藤爬满了塔楼。

  我们都聚在停柩门下避雨。雨太大了,雨水从天蓬漏到石椅上,多年以来,护柩者及和我们一样来避雨的人,都坐在石椅上,把上面磨出了凹陷。

  教堂墓地很小,却葬满了村里的死者——毗邻生者的村庄,是第二聚居地,但更为稠密。所有死者都是东西向安息着,仿佛是几个世纪以来大风把他们吹成这样的。墓碑鳞次栉比,几棵滴着水的参天紫衫将树荫投向墓地,其中一棵树不知在什么时候被闪电击中,焦黑的断裂处长出了新的树干。

  “您怎么看,神父?”母亲冲着教堂说道。

  “氛围浓郁,史密斯太太。”

  “是15世纪建造的。”父亲说。

  “是吗?”伯纳德神父说。

  “一部分是。里面的石雕出自撒克逊人之手。它们逃过了宗教改革运动。”

  “怎么可能?”

  “我想是他们找不到这里吧,神父。”

  阵雨忽然停了,就跟下的时候一样突然。雨水从板岩屋顶流下,沿饮水槽从怪兽状滴水嘴喷出,经过风吹雨打,滴水嘴早已化为一堆乱石。伯纳德神父推开门,大家都快步沿小路走进教堂,免得再次下雨,可汉尼还站在原地,看着损坏的灰色怪兽,还模仿怪兽的模样做怪相。

  来到里面,我们坐在靠后的一排座位上,尽可能轻声走路,以免扰乱静谧的氛围。教堂四周摆放着的圣徒塑像在大斋节期间被盖住了,如同幽灵一样半掩在壁龛的阴影里。遮盖物时不时被风吹动。风不知从哪里呼啸着吹进来,犹如海鸟在椽子周围翻飞。

  汉尼拉住我的手。

  “没关系。”我说,他则紧张地看着最近处那个覆盖着的圣徒,“你别看就行了。”

  待所有人都坐好,父亲把脑袋伸向伯纳德神父。

  “看到楼座上的窗户了吗?”他说着一指墙壁上方的小拱形窗,每一扇窗户都透过一丝红光。“看看窗棂有多厚。还有那玻璃,是罗马式的。”

  “很好吗?”伯纳德神父问。

  “距今大约有七百年了。”

  伯纳德神父看起来颇为敬畏。

  “真该把这个地方当成博物馆。”他小声对父亲说,“应该好好保存这里的东西。”

  这是事实。似乎这里的一切都无法逃出那扇橡木大门或是跟城墙一样厚的墙壁。透过窗户照射进来的光线都被木头俘虏并吸收了。几个世纪以来,座位、讲道坛和教堂凸出托板都变成了有光泽的乌黑色,支撑屋顶的房梁由巨大的橡树树干做成,会众来到教堂,如同置身于一艘倒转的船中。

  祈福仪式和熄灭蜡烛的气味久久不会散去,就跟位于中央走廊上的墓碑一样恒久不变。在圣器壁龛门上的折叶锻造的时代,瘟疫肆虐,人们依然会把女巫淹死。在这个地方,圣饼烤箱、施舍箱、灯芯草架依然是工作工具,这里还有教堂门环,有用一整根胡桃木树干雕刻出来的教区宝箱,圣水盆上方的墙壁上挂着族谱,方便易读,以免无知的穷人近亲结婚。但我觉得在一个把孩子浸入水中的时代,这么做可以说是太迟了。

  座位的尽头是七宗罪的雕像,因为无数教众在跪拜之际伸手抚摸,如今几乎都被磨平了。但仔细分辨,还是可以看出懒惰如同榛睡鼠一样蜷缩着,贪食呕吐到了他自己的胡子上,愤怒用驴腮骨抽打他的兄弟。

  中殿和高坛之间依旧摆着圣坛屏,底部描画的是圣徒像,顶部是耶稣受难像。圣坛屏上方画了部分世界末日的景象,不过大部分已经脱落,却依然颇具规模,如同黑色霉菌一般在石头上蔓延开来。

  “在格洛斯特北部,我只在此处见过这个,”父亲说,又探身向伯纳德神父,指着上方的末日画像,“我是说,帕查姆或温哈斯顿的教堂里就没有。”

  “我绝不会在我家墙壁上画这个。”伯纳德神父道。

  “我不知道。”父亲说,“它有种独特的魅力。”

  “你比我在行。”

  小时候,我相信维尔弗雷德神父说的地狱和诅咒都是真的,世界末日吓得我在莫林斯晚上连觉都睡不着。我想,这是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已经知道末日预言中描述的地方在何处,而这意味着世界末日都是真的。

  我想起了学校操场,那里充满暴虐的压迫,整天都提心吊胆,永远也不知道男孩子因为身上的哪个特点而受到惩罚,挨一顿拳打脚踢。太高,太矮,没有父亲,没有母亲。裤子湿了,鞋子破了。住的地方不对。姐姐不端庄。反正就是各种找茬挑毛病。

  地狱就是一个按照孩子们的逻辑进行管理的地方。幸灾乐祸是永恒不变的。

  在教堂的末日画像中,被打入地狱者被迫穿过地下一条狭窄的裂缝,他们一个挤着一个,要头朝下钻入地里,然后赤身裸体地滚下去,落入淫荡的乌黑魔鬼的手掌,魔鬼一把揪住他们的头发,把炽热的刀子插进他们的身体。然而,这个惩罚只是第一步,不过是刚刚走到门口的擦鞋垫上,在那里,一些在地府待了很久的人聚在一起,为这些初来者的灵魂祈祷,徒劳地盼望他们自己得到救赎,他们的五官是倒转的,嘴巴张得老大,充满了绝望,活像是乌鸫的雏鸟。

  恶人从这里被带进一个大锅,煮熟了给撒旦食用,撒旦蹲伏在那里,就像一只角蟾,把一个涮肉叉放进锅里,叉起一个像虫子一样蠕动着的人,囫囵个儿吞掉,这些人可能会穿过他的内脏,从另一端出来,然后魔鬼再去吞人。

  地狱其他部分的酷刑可怕至极,甚至显得有些滑稽可笑,可这让我更担心了。我想要是我嘲笑地狱,到时候等我进了地狱,肯定将受到更严厉的惩罚。

  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一个魔鬼把手臂深深探进了一个人的喉咙,结果手臂从那个人的屁股处伸出来,把蜷缩在那人身下的一个女人掐死。有的人被扯断四肢,从阴部倒挂在钩子上。有的人舌头被钉在树上,肚子被划开,魔鬼养的哈巴狗流着口水,吃肚子里的内脏。很像是超大号椋鸟的东西把人的眼珠子啄出来。沸腾的铅水从漏斗灌进人的喉咙。几个人被放血,用来浇灌从地狱陡峭的石壁上长出来的黑草,黑草横穿生机盎然的绿色牧场,去诱惑牧场里的向日葵和百合花。这些都是维尔弗雷德神父信誓旦旦保证存在的场景。

  ——●——

  跟以往来这里进行耶稣受难赞美圣歌仪式一样,我们一来,教堂里的教众一下子就增加了一倍。有几个人跪在教堂里,脸埋在手中,来教堂的一向都是这些人。他们做完祈祷抬起头看着我们,并不觉得我们是陌生人。我们几年没来过了,不过他们看到我们还是觉得有些眼熟。

  “那个是不是克莱蒙特呀?”贝尔德博斯先生指着一个独自坐在侧面座椅上的人说道。

  “我看像。”贝尔德博斯太太答,试着吸引他的注意力。

  “不过他母亲没和他在一起。”贝尔德博斯先生说,“怎么回事?”

  “她大概不再来教堂了。”贝尔德博斯太太说,“她上年纪了。”

  母亲叫他们别出声,这时候,风琴演奏者开始弹奏安灵曲,一个一脸可怜相的祭坛助手(脸上长满粉刺,身材瘦长)拿出圣烛台摆在一张低矮的桌上,用点火捻点燃了十五根蜡烛。他走开,又拿回一根短而粗的蜡烛,点燃后放在祭坛下面看不见的地方。

  牧师走进来,我们全都起立。他简要介绍了一番,他的声音弹到石壁上,隆隆作响,然后,为时两个钟头的晨祷开始了,当然都是用拉丁语。后来,祭坛助手逐个熄灭蜡烛,教堂逐渐变得昏暗,与外面渐渐笼罩天地的黑暗遥相呼应。

  大风依旧在呼呼刮着。风声持续不断,就好像牧师用更大的声音,没完没了地进行着一段关于大海和沙滩的古老布道,提醒信徒远离罗尼。

  汉尼睡着了,不过没人叫醒他,贝尔德博斯先生也睡着了,头发花白的头还靠在我肩上。母亲只顾着与邦丝小姐较量,看谁最感动。黑暗每加深一分,母亲就把念珠抓得更紧一点,更用心地祈祷。当听到耶稣呼唤上帝,圣烛台上的蜡烛陆续熄灭,邦丝小姐的眼中噙满了泪水。然后,祭坛助手在黑暗中穿过过道,砰的一声关闭了教堂大门,象征在耶稣作为人类的心脏停止跳动的同时,地震震塌了各各他,这时,邦丝小姐还痛苦地哀号出来。

  贝尔德博斯先生惊醒过来,紧紧抓着胸口。

  ——●——

  祈祷仪式结束了,唯一一根藏在祭坛下的蜡烛被拿出来,象征耶稣必将复活。我们鱼贯走进雨中。祭坛助手为牧师撑着伞,牧师则很快地和每一个人握手,传递上帝的赐福。那些常来教堂的人很快就走了,返回村庄草地周围昏暗的小房子。贝尔德博斯先生的屁股很疼,摇摇晃晃地最后一个从教堂出来,这时牧师走回去,关上大门。

  “太好了。”母亲说,我们正向面包车走去,“我觉得这个祷告仪式太棒了。”

  她是在跟父亲说话,不过他走了几步就停下,抚摸一扇侧门上的石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