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到海滩,发现去科德巴洛的渡口很快就能通过,这下我们可以把他的表拿回来了。我其实压根儿就不想去,乐得让伦纳德留着那该死的东西,而且过不了一天,汉尼也会把这事抛到脑后,只是母亲准会注意到手表不见了,还会让我出钱买块新的。他把手表弄丢了,而错全在我。
我们现在对涨潮和退潮一点也不了解,毕竟我们很久都没来过,对这方面的知识都荒废了。但当我们来到海边,却发现潮水都退了,只在泥滩的边缘留下一条满是泡沫的痕迹。四下里静谧无声,潮水退了,但地平线上聚满了乌云,眼看就要飘过来。天色越来越暗,将悄无声息在云边飞翔的海鸥衬托得异常洁白。
曾经在这里放牛的农夫也遇到过这样的情形吗?他们是否经常眺望大海,琢磨海水会在何时以何等猛烈的势头反扑过来?我想他们肯定这样做过。
我们沿着古老砌道的标志杆走了半英里,标志杆消失后,我们又沿戴姆勒汽车在沙地里留下的蜿蜒车痕往前走,周围都是一块块泥地,走一步陷进去一次,很深的沟渠里依旧都是水,唯有跟着车辙走,才能找到方向。科德巴洛位于一个海湾中,气候非常恶劣。沙滩一望无际,不管去哪里,看起来都是路途漫漫。四周只有狂风在呼啸,阳光时隐时现。海鸥比较大,什么都不怕。这里是它们的地盘,而我们什么都不是。
我们终于来到了科德巴洛,这里有一条铺满卵石的下水滑道,通往一条全是泥的公路,而公路则环科德巴洛一周。公路上都是烂泥和沙子,布满车辙,显得泥泞不堪,看起来根本不能通行,然而这条小路上有很多脚印和轮胎凹槽,一直通往塞萨利,这栋房子就位于北端的悬崖边缘。不过最好还是从欧石楠沼泽穿过去,不然我们的靴子怕是要毁了。要是我们带着溅到膝盖的泥巴回去,母亲准会揪着我们问东问西。
我撑开一段倒刺铁丝围栏,让汉尼爬过去,然后教他如何撑着让我也爬过去。这里的地势略微有些高,我们来到泥炭沼泽,此处狂风肆虐,欧石楠只剩下了残茬。
为什么没人来这里?原因一目了然。毕竟,这里有什么吸引人的呢?地面遍布岩石,家畜活不了多久,不管人们在这里盖了什么样的建筑,只要第一场暴风雨穿过爱尔兰海来到这里,就会被夷为平地。科德巴洛的另一边只有广阔无边的灰色大海,要到一百五十英里开外,才是劳斯郡的海岸线。
或许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我才停下来,望着沙滩上我们留下的脚印,好知道还有一个地方可以让我们回去。
这里的陆地是一道狭长地带,看起来灰蒙蒙的一片,望向沙丘,几乎分辨不出碉堡在何处。只有莫林斯十分显眼,是绿色的布朗斯莱克林中的一抹白色,树木在风中摆动,就好像一只睡着的巨兽的皮毛。
看到此情此景,外加落叶在秋天堆积得这么厚,我不禁觉得贝尔德博斯先生说得对。或许已经有好几百年无人踏足此处了。即便是在英国,也依然存在这样的地方。原始树林遗世独立。
汉尼用力拉着我的手,我们一起穿行于欧石楠中。走着走着,我听到一阵微弱的铃声,就像有人用手指摩擦酒杯边缘发出的声音。
“听到了吗?”
他停下,我摸了摸我的耳朵。
“有声音。”我说。
他摇摇头。
欧石楠丛中传来沙沙声,接着,白色皮毛一闪,我们同时转过身。一只很瘦的猫蹿了出来,瞪着眼,轻声叫着。汉尼伸出一只手,猫向他走过来。猫身上没有项圈也没有名牌,但绝非野生,它的皮毛蓬松柔软,一看就知道有人把它照料得很好。
这是只白化猫,一双眼睛犹如在血中浸过。它又冲一块岩石喵喵叫了两声,身上散发出麝香香味。它的尾巴翘着,来回摆动。此时,那种轻轻的、尖锐的风声再次响起,似乎是在召唤这只猫。猫舔舔爪子,一跃跳进欧石楠丛,向塞萨利跑去。
——●——
汉尼先我一步走到通往塞萨利的近路的尽头,小道周围都是欧石楠黑色的茎和尚未长出嫩叶卷牙的蕨类植物。
此时铃声大了起来,我意识到,我听到的是风吹过小砖塔上的钟铃发出的声音,据说,这座砖塔是魔鬼为伊丽莎白·珀茜而建,诱使可怜的外国水手撞上礁石。
风不够大,不足以使钟铃撞上铃舌,只是拂过钟玲的表面,制造出细微清脆的声响在潮湿的空气中飘荡。
我们在罗尼见过的女孩此时就在倾斜的门廊中,坐在轮椅上,过了一会儿,她举起一只手,汉尼开始跟随白化猫,向房子走去。
这是我第一次距离塞萨利这么近,如此一看,这栋房子可真丑。为了抵御狂风骤雨,房子盖得又矮又长,活像从地里长出来的一个发育不良的蘑菇。每扇窗户都发黑了,从窗台到下面肮脏的墙面,全都布满污点,仿佛这个地方一直在哭泣。门廊乍一看十分雅致讲究,可在一些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却破败不堪,让我想起圣裘德墓地中通往墓室的入口,那里有真人大小的天使雕塑,只是大门已经衰败破落。
汉尼在距离女孩几英尺的地方停下,看她抚摸隆起的肚子。或许是因为她那头干枯的赤褐色头发,以及鼻梁上的零星雀斑,或许是因为怀孕使得她的脸变得肉嘟嘟的,反正她就是显得比我最初以为的还要小。贝尔德博斯太太当初说她很可爱,这倒是不假,只是她有时候可爱,有时候又不那么可爱,当胎儿一动,她疼得五官都皱起来,就一点也看不出可爱了。
她身后的门开了,劳拉的声音自屋内传出来。
“是他回来了吗?”她说着走出来,看到是我和汉尼站在那里,不禁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她拿着一根烟卷,穿着配套的红褐色裙子和夹克,脖子上戴着珍珠项链。和她丈夫一样,她身上也散发着浓郁的香水味。
“有事吗?”她说着用小指蹭蹭涂着口红的嘴唇的边缘。
我告诉她我们来讨要手表。
“手表?”她说。
“您丈夫昨天在罗尼拾到了一块手表。是我们的。”
“哪里?”
“海滩上。”我说,“他在沙地上捡到的。”
“我不记得在那里见过你们。”她说。
“反正我们在那里。”
劳拉又抽了一口,用食指弹掉香烟末端的烟灰。
“他怎么了?”她指着汉尼问。
“没什么。”我说。
“他为什么老盯着我看?他是不是有点迟钝?”
我用手肘捅了汉尼一下,让他别再盯着人家看,他把视线落在他的脚上。
“你们住在附近?”劳拉说。
“不是。”
“那是来度假的?”
“是的。”
“真可怜。”她说。这时,又开始下雨了。
她看看我们两个,转身回到屋里。
“进来吧。”她说,“我找找看,兴许他把手表放在屋里了。帮埃尔瑟一把,扶她上台阶。”
女孩冲汉尼笑笑,希望他能出手帮她。
“他听不懂。”我说。
但汉尼抓住轮椅的手柄,倒退着推她穿过门口,走进走廊。走廊里有一排空荡的挂衣钩,只挂着一件潮湿的旧华达呢长袍。其余的空间只够放一双惠灵顿雨靴和一把雨伞。
屋内没有楼梯,两边有几扇门,尽头也有一扇门,那扇门边摆着一个翻转过来的花盆,上面放着一台电话。
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走廊里变暗了。我把这个地方当成坟墓,看来是再合适不过了。墙上的灰泥没有上漆,木头没有涂清漆,仿佛这栋房子刚刚建成就遭到了废弃。房屋四壁没有为任何一家人遮风挡雨。没有人在这里欢笑。待在屋里感觉非常沉闷,一片死寂,让人一进屋就心生不安。我从没在别的地方有过这样的感觉,但这里确实有什么东西让我觉察到一丝异样。不是幽灵或其他类似的荒谬的东西,但这里真的有所不同。
“在这里等一下。”劳拉说着走到走廊尽头的房间,停下来找钥匙。她打开门,我只看到里面是个空荡荡的厨房,接着她关上门,从里面上了锁。
“他叫什么名字?”埃尔瑟问我。
“安德鲁。”我说。
“是个好名字。”她说着对汉尼笑笑。
汉尼也对她笑笑,还抚摸她的头发。
“别那么做。”我说。
“不要紧。”埃尔瑟道,重新把头发抿在耳朵后面。
她从轮椅上站起来,微微蹙起眉头,还有些气喘。
“孩子在动。”她对汉尼说,“想不想摸摸看?”
她拉起汉尼的手,放在她的肚子上。他犹豫了一下,不过埃尔瑟用双手覆住他的手,他感觉到宝宝在踢他的手掌,脸上随即漾出了笑容。
劳拉走出厨房,走到另一扇门前,拨着钥匙环上的钥匙,终于找到了她需要的那把。她正要开门进去,这时候电话响了。
“让他们到里面去吧。”劳拉说。
埃尔瑟看着她。
“别担心。”她说,“这个房间没问题,他们可以进去。”她说完就去接电话。
和走廊里一样,这个房间也很空荡冰冷。没有窗帘,只有黄色的纱网覆盖在窗户上,窗玻璃上结了厚厚一层哈气。壁炉用木板封住了,地上的灰尘布满了脚印,是有人进出房间搬运靠在窗边的盒子时留下的。一个戴着软帽、穿着围裙的搪瓷娃娃坐在一个盒子上,盯着我们看。汉尼走过去,拿起娃娃。他笑了,还让我看,他一摇晃娃娃,它的眼睛便张张合合。
“他可能把手表放在那里了。”埃尔瑟说着一指壁炉边角落里的一张破烂桌子,“他不管找到什么东西,都放在那里。”
我走过去,在各种贝壳、碎玻璃和骨头里翻了翻。一个绵羊的头盖骨就像一方镇纸,压在一摞牛皮纸信封上,旁边有个杯子,里面装着一把旧牙刷。伦纳德显然是在清理骨缝之间的绿色霉斑。我拿起头盖骨,看着其中一个眼窝。白色蠕虫状的视觉神经依然连在上面,不过眼球和大脑早已被吃掉或腐烂了。
汉尼坐在一把椅子上,把娃娃摆在膝盖上。他旁边的盒子是打开的,他把手伸进去,拿出一本很旧的百科全书。我告诉他不要碰。
“没关系。”埃尔瑟说。
汉尼翻开百科全书,不时停下来让埃尔瑟看他喜欢的插图。有斗牛士。有鸳鸯。还有魔术师。
白化猫走进来,跳到汉尼的腿上。他轻轻抚摸它,把它举起来,与它脸贴脸。猫咪舔了他的脸,跳下去找埃尔瑟。
“谢谢你们把它带回来。”她说,“它都出去好几天了,你说是吗?”
她轻声斥责猫咪,又亲亲汉尼,在他的嘴唇上留下一个半月形的口红印。
我甚至比汉尼还要惊讶。他笑笑,继续看书。
“想要这本书吗?”她对他说。
“不,他不要。”我说。
“那好吧。”埃尔瑟说,“就是些旧书。他有好几百本呢,他从来不看,但也不扔。”
“想要吗?”我对汉尼说。
他看着我,我走过去,把书放进他的书包。
“要是喜欢,可以多拿几本。”埃尔瑟说。
“一本就够了。”
“拜托。”她说,“我希望他把书拿走。”
“他只要把手表拿回来就好了。”
“如果你肯定是他捡走了手表,那一定就在这里。”
“我肯定。”
她眉头微蹙,把头偏向一边。
“你们真是来这里度假的?”她问。
“是的。”我答。
“为什么?”
“什么意思?”
“我是问你们为什么来这里,来这里做什么?”
“这里有海滩呀。”我说。
“就为这个?”
我耸耸肩。
“我觉得这里很无聊。”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