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纳德神父总算来了,洗过之后,他的脸变得很红,头发整整齐齐地梳向脑后。他用拇指按住《圣经》中的一页,标记出一段,他或许认为那段经文能帮他弥补。

  “您肯定冻坏了,神父。”贝尔德博斯太太站起来说,“您坐在我这里吧。”

  “不用了,贝尔德博斯太太,不用为我担心,我很禁冻。”

  “您说什么?”

  “我不怕冷。”他说。

  “您确定就好。”贝尔德博斯太太说着又坐下。

  贝尔德博斯先生凝视窗外。

  “瞧瞧这鬼天气。”他说。

  院子里,田野中,大雨如注,薄雾笼罩在草地之上。

  “神父,您说我们明天能出去吗?”邦丝小姐问。

  “不知道。”伯纳德神父答,“或许稍后我们可以听一下天气预报。”

  贝尔德博斯先生看着餐具柜上那台古老的收音机,轻笑一声。收音机是黑色的,木制的,要是把它打开,八成还能听到丘吉尔的讲话。

  “噢,这里收不到广播,神父。”他说,“你知道的,这里是山区,信号都被挡住了。”

  “这样的话。”伯纳德神父道,“就只好听从上帝的安排了。所有人都到了吗?”

  “没有。”母亲说,“我丈夫不知到哪里去了。”她看看我,一指大门,“去找找他。”

  我正要起来,父亲就出现了,还在摆弄克莱蒙特留给我们的一大串钥匙。

  “你来了。”母亲说,“我们正要派搜寻队去找你呢。”

  “啊?”父亲说,一门心思只顾着他从钥匙圈上拿下来的一把小黄铜钥匙。

  “你去哪儿了?”母亲问道。

  “书房。”他答。

  “一直在那里?你在干什么?”

  “我找到了一个密室。”他说。

  “你在说什么?”母亲问。

  “就在书房的最里面,”父亲说,“是一个小房间,这还是我头一次发现。”

  “你说真的?”贝尔德博斯先生说。

  “你知道那块旧挂毯吧?”父亲说,“就是挂在画之间的那块。”

  “是的。”贝尔德博斯先生答。

  “我无意中把挂毯碰到了一边,结果看到后面有扇门。”

  “老天。”贝尔德博斯先生叹道。

  “我心想,要是能找到钥匙,或许就能进去看看。”

  “等等再说吧。”母亲说,终于吸引了父亲的注意,用眼神示意他伯纳德神父正准备带领众人做祷告。

  “抱歉,神父。”他说着坐下。

  “还差一个。”贝尔德博斯太太说,“安德鲁呢?”

  “他在楼上休息。”我说。

  “去把他叫下来。”母亲说。

  “算了,还是由着他吧。”贝尔德博斯太太说。

  “由着他?”母亲说,“如果我们是为他祷告,那他就应该在场。”

  “他累了。”我说。

  “这是什么要紧事吗?”母亲说,“我们都很累。”

  “我知道。”贝尔德博斯太太说,“但是,昨天夜里出了那种怪声,我认为他睡觉的时间肯定比我们少。如果他已经睡着了,最好还是由着他睡好了。”

  “玛丽说得对。”贝尔德博斯先生说。

  伯纳德神父清清喉咙。“我们开始吧,好吗,史密斯太太?”

  “埃丝特?”父亲说。

  “好吧。”母亲厉声道,她向前探身点燃了桌上的蜡烛。

  贝尔德博斯太太叹口气,扭头看着窗外。

  “但愿到了周一去圣泉的时候,天气会好转。”她说,“下了雨,气氛就不一样了,你说是吗,雷格?”

  “是的。”贝尔德博斯先生说,“那样就不如我们上次去时那么美好了,你还记得上次的情形吗?”

  贝尔德博斯太太扭头看着伯纳德神父。“那是个美好的日子。”她说,“我们刚一到,太阳就出来了。花朵千娇百媚,美不胜收。有木兰花,还有杜鹃花。”

  伯纳德神父笑了。

  “每个人都很开心,是吧,雷格?”她又说,“维尔弗雷德尤为高兴。”

  “回忆起你哥哥那时的样子,肯定非常愉快,贝尔德博斯先生。”伯纳德神父道。

  贝尔德博斯先生颔首。“我想是的。人们都说应该记住亡者最快乐的时刻。”

  “不错。”伯纳德神父说,“如若不然,一点好处也没有。”

  贝尔德博斯先生看着他的手。“我记得那是他最后一次对一切都那么——肯定。至于那以后,我不知道,反正他就是显得很……”

  “显得怎么样?”伯纳德神父问。

  贝尔德博斯先生环顾屋内众人,母亲微微眯起眼睛瞧着他,但这也足以让他注意到,并闭紧嘴巴。随即是片刻的沉默。贝尔德博斯太太摸摸她丈夫的一只手臂,他把手轻轻放在她的手上。母亲吹灭了手中的火柴。

  “我想应该开始了。”她说。

  伯纳德神父看看她,又看看贝尔德博斯先生。

  “抱歉,雷格。”他说,“我不是有意让你难过。”

  “噢,不用担心我。”贝尔德博斯先生说着,用一方手帕擦擦眼睛,“我没事。请您开始吧,神父。”

  伯纳德神父打开《圣经》,把它交给我。

  “为我们读一读,好吗,通托?”他说。

  我把《圣经》放在膝盖上,读了耶稣为即将到来的迫害而给门徒所做的教诲。

  “弟兄要把弟兄,父亲要把儿子,送到死地。儿女要与父母为敌,害死他们。并且你们要为我的名,被众人恨恶,惟有忍耐到底的,必然得救。”

  母亲看着伯纳德神父,赞赏地点点头。这段经文是她的宣言。在家里,她把这段经文用华丽的书法抄写下来,镶在框里挂在厨房中,就像是用金色装饰的《圣经》中的一页。责任,或者说积极地表现出责任感,就是一切,而在母亲看来,无视召唤,不去参加宗教仪式,大概是最十恶不赦的罪恶了。她认为,男人至少应该考虑去做牧师,所有男孩子都应该去当祭坛助手。她说,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她很羡慕我有机会更靠近上帝,协助完成圣餐变体这样的奇迹,而她只能组织宗教庆典和慈善义卖。

  自从我接受坚信礼以来,她多次说起让我去当祭坛助手,但都是随便说说,可当我们上次从莫林斯回来,母亲却不遗余力地让我穿上黑色长袍。是时候了,她如是说,很显然维尔弗雷德神父需要帮助。

  “为了你哥哥,你也应该这么做。”她说,“他永远都没有这个机会。”

  我想,当时我一口答应下来,她是很惊讶的。我愿意当祭台助手。我愿意成为上帝的仆人。最重要的是,我愿意去见识一下别人看不到的那部分教堂。

  于是,当我长到十三岁,在一个下着雨的周六早晨,我穿过小路走向牧师宅邸,身着并不合身的米色西装,脑袋里牢牢记着母亲教过我的和牧师说话的礼节。是的,维尔弗雷德神父。不,维尔弗雷德神父。牧师和你说话,一定要回答。要显得很感兴趣。你在回答他的问题时,要像一个自出生那天起就去教堂的孩子。要注意发音。

  邦丝小姐打开门,我向她说明来意。她让我进去,指指走廊里的一排椅子。还有一个男孩坐在那里,他显然遭受了粉刺的第一波猛烈攻击,喘气声很粗。他身上那套西装比我的更不合身,翻领上都是头皮屑和碎头发。他看着我,紧张地笑笑,伸出一只手。

  “也是你妈妈让你来的?”

  他叫亨利·麦卡洛,是个胖墩儿,脸上长满雀斑,比我大一点,将与我一起担任祭台助手,而且,他的任务不需要动脑子,只是捧着毛巾,或是把蜡烛摆正,还要在做弥撒之前打开风琴盖,并为邦丝小姐准备好凳子。

  “是的,”我说,为了让他好过一点,“是她叫我来的。”

  维尔弗雷德神父从餐厅出来,用手帕一角擦掉嘴边的早餐残渣。我们两个坐在那儿,他打量我们,从我们擦得锃亮的鞋子一直看到我们的分头。

  “邦丝小姐,”他说着冲门口方向示意,“麻烦你了。”

  “是的,神父。”

  邦丝小姐从置物台拿下一把黑色雨伞,等维尔弗雷德神父系上长雨衣的扣子后,把伞交给他。他朝她露出一个难得的笑容,冲我们打了个响指,示意我们随他穿过砾石小路去教堂,一路上,他只给他自己打雨伞。

  ——●——

  圣裘德教堂早就不在了,拆了,好腾出地方建公寓,记得它的人会为它扼腕哀悼,但我始终认为它是个极其丑陋的庞然大物。

  它是一座大型棕色砖砌建筑,建于19世纪末,当时,天主教再度兴旺起来,信教的人做起事来从不半途而废。从外表看来,教堂雄伟壮观,阴郁暗淡,拥有一座粗短的六角形尖塔,看起来就像一座工厂。确实,这座教堂就是模仿工厂的建筑格局,每个星期根据需要,每一部分建筑精心传递出顺从、信仰和希望。就连邦丝小姐弹风琴,都像是在操作一架复杂的织布机。

  作为神秘主义的一个象征,石匠在大钟上方的尖塔上建造了一个上帝之眼——也就是把一块石头雕琢成椭圆形。周末父亲硬拉我们去参观乡村老教堂,我就见过这样的上帝之眼。然而在圣裘德,那更像是工厂车间里的工头瞪着凌厉的眼睛,专门盯着偷懒和惹是生非的工人。

  在教堂里,超出常人大小的耶稣受难像悬挂在一扇巨大的窗前,每当阳光照射在上面,它的影子便落在教堂会众身上,碰触每一个人。讲道坛的位置很高,犹如一座瞭望塔。就连教堂里的空气都好像承担着特别的使命,要有教堂的风格,要在邦丝小姐按动风琴琴键、演奏出琴声的时候,像汤一样浓稠;而当教堂中殿空无一人,就要显得非常稀薄,可以听到最轻微的沙沙声在石雕周围颤动。

  “那么,”维尔弗雷德神父说着示意我们坐在前排座位上,“我们从头开始。麦卡洛,给我说说忏悔词是什么。”

  维尔弗雷德神父双手背在身后,开始沿圣坛围栏慢慢踱步,还抬头看着拱顶,活像老师在等待学生回答难解的数学题。

  事实上,我常常认为他入错了行。母亲曾从报纸上剪下一张他的照片,那是他在抗议柯曾影院上映了一部新恐怖电影,照片里的他像极了爱德华七世时期的校长——很瘦,脸色苍白,戴着圆框眼镜,留着整整齐齐的分头。

  亨利低头看着他那双汗涔涔的手,很不自在地动了动,像是肚子有些不舒服。维尔弗雷德神父突然停下,转身看着他。

  “有问题吗?”

  “不知道。”亨利说。

  “你该说‘我不知道,神父。’”

  “啊?”

  “你在说话时应该加上‘神父’二字。”

  “是的,神父。”

  “怎么样?”

  “我还是不知道,神父。”

  “你是不知道有没有问题,还是不知道忏悔词?”

  “什么?”亨利说。

  “麦卡洛,那你至少说一说在引导仪式期间,什么时候该说忏悔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