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海鸥落在沙滩上,在一堆死尸之间喳喳乱叫,它们啄掉动物死尸的皮毛,比较狡猾的偷到了大份,比如一串内脏,或是骨头。
就在此时,只听轰隆一声,海水猛烈地拍在附近的岩石上,它们吓了一跳,尖叫起来,全都飞走了。不过还剩下一只。这只大海鸥在沙滩上用力地拍击翅膀,试着在扑过来的海水中振翅飞翔。它的一边翅膀伸展起来,另一边翅膀却耷拉着,原来是在混乱之中折断了翅膀。
它呱呱叫,用口鼻在腿上蹭来蹭去,然后又开始了奇怪的舞蹈,跳了一步、两步、三步,起飞,跌回到沙滩上。
汉尼看着我。
“我们还是把它杀掉吧。”我说,“让它留在这里受苦,实在太残忍了。”
汉尼皱起眉头。他没听明白。我从他手里拿过步枪,比划了一下把那只鸟烤来吃的动作。他点点头,我们爬出掩体,看着那只海鸥在沙滩上扑腾。它瞪大眼睛向后看过来。
“这么做是正确的。”我说着把步枪交给汉尼。
他看看我,对我一笑,猛地把头扭向另一边,因为他听到了汽车声。我赶忙拿回步枪,拉着汉尼快步爬上沙丘,走向草丛里一道天然沟槽,只要平躺在那里,就能看到沼泽另一边的公路上的情形。
汽车开过山楂树,透过瞄准器的十字准线,我看到那就是我们在来的路上车坏掉时遇到的那辆车。
这次车里有三个人,一男一女坐在前面,后面还有一个,八成就是那个睡着了的女孩。车子减慢速度,越驶越近,轮胎溅起阵阵飞沫,之后穿过沙丘,停在海滩边缘。眼看马上就要到大海了,司机向后倒了一点。发动机空转了一会儿,随着引擎盖下的机械冷却下来,发动机发出一连串的咔嗒声。方才被吓跑的海鸟此时都飞了回来,继续做着未完的事——争夺沙滩上的死尸,麻鹬则在草丛中啾啾叫。
我们小心翼翼地沿山脊往前走,来到开始向下倾斜通往公路的沙丘尽头,趴在沙子上。我用枪口拨开前面的草,此时,我能比较清楚地看到坐在前面的乘客。她正对着遮阳板上的镜子涂唇膏,嘴唇时抿时张,母亲看到她这个样子,必定觉得她很粗俗,还会让父亲看她这种女人,外加对她品头论足一番。
她扬起下巴,扭过头,张着嘴,用一张叠得尖尖的面纸,把嘴角晕出来的口红擦掉,然后用小指指尖向下划过人中,来到末端,还轻轻地弹了一下。
司机说了什么,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她扭头面对他。他们显然是发生了争执,那个女人继续精心打扮,很不耐烦地在脸上和鼻子上涂粉,半途还停下来大喊了两句。
我慢慢地向右移动一点,就见有个女孩坐在后座。她探身向前,试着劝架,可惜前面的两个成年人都不理会她,她只好凝视窗外。
她直视我所在的方向,不过没看到我。我很谨慎,藏得很隐蔽。我一向如此。在伦敦玩游戏那会儿,我可以像犹太墓地里的死人那样默不作声,甚至比死人还要悄无声息。
我盯着那个女孩,甚至都听不到我自己的呼吸声,只感觉呼出来的热气拂到我扣扳机的手指上。
汉尼晃晃我的手臂。
“怎么了?”
他给我看他那空荡荡的手腕,原本表带所在的地方留下了红印。
“你把表弄丢了?”我说。
汉尼又看看手腕。
司机下了车,站在沙滩上,车门敞开着。他调整一下头上的粗花呢帽,抬头望着海鸥,又看看他们刚才驶过的沼泽。我听到打火机咔嗒一声,片刻后,风将铜蓝色的烟雾向我吹来,甜腻恶心的雪茄味扑鼻而来,我听到了那个女人的说话声。
“伦纳德,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她说。
“很快就退潮了。”男人俯身和她说话。
“在天黑之前能退吗?”
“当然。”
“她这种身体状况,天又这么冷,我们不能让她在这里坐几个小时。必须把她送回去。”
“我知道。用不着担心。”
他们小声争论了几句,他抬起头,轻蔑地在最后说到了她的名字,正好被我听得清清楚楚。劳拉。
汉尼在沙地里摸索,寻找手表。我用手肘捅了他一下,示意他别弄出动静。伦纳德砰的一声关上车门,吓得小鸟拍拍翅膀飞走了。他从公路走到沙滩上,饶有兴味地看着那只受伤的海鸥。接下来,他摘掉帽子,用手背拂了拂,重新戴好。
他穿着太妃糖色的夹克和高档皮鞋,他这个人就和他那辆戴姆勒汽车一样,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他是纨绔子弟,打扮得衣冠楚楚,是坏心眼的赌徒,手指上戴满了金镑戒指[2],蓝色衬衫衣领处敞着两颗扣子。一股须后水的味道自他身上飘来,就跟松柏树树液混合了熏蒸剂后的味道差不多,父亲用来喷玫瑰杀死蚜虫的杀虫剂也是这个味道。
劳拉下车,开始鼓捣汽车后备箱,终于打开了箱盖,又招呼伦纳德过去。他回到柏油碎石路面,向她走过去。他们说了几句话,我没听清,然后,劳拉走过去打开女孩那边的车门。伦纳德抓住后备箱中的一个东西,又是抬又是扭的,终于拖出一架轮椅,他用脚踩了一下轮椅上的拉杆,轮椅随即展开。
劳拉撑着门,伦纳德把轮椅放在门边,座位冲着女孩。她一点点向外挪动,有些气喘吁吁,秀眉紧皱,还捧着肚子。她很可能是怀孕了。
伦纳德拉着她的手,她则笨拙地向敞开的车门移动,来到近处,她一屁股坐在轮椅上,压得轮椅嘎吱嘎吱响。她伸手抚平铜色头发,将它们塞在耳朵后面,再次露出愁眉苦脸的样子。她比我小,我估摸她也就十三四岁。每所学校都有这样的女生。就算是在天主教学校也很常见。是那种母亲和圣裘德的其他女士会假装不屑谈论的女孩子。他们大概是为免闲言碎语,才把她带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生孩子。
伦纳德用轮椅把她推到公路边缘,又小心翼翼地把她推到沙滩上,向碉堡的方向走来,留下细细的轮胎痕迹,惊得一群海鸥从满是苍蝇的野草丛里飞走。劳拉穿着高跟鞋,走得比较慢,时不时停下来,像是在决定该怎么成功地越过满地的残骸垃圾。
她穿得很老派,跟我想象中20世纪30年代的时髦女人穿的衣服一样——深绿色外套搭配狐毛披肩,一头短发偏分。
伦纳德固定好轮椅,让它面对大海。劳拉站在女孩身边,伦纳德则走到碉堡去查看。我用瞄准器盯着他,随着他缓慢而笨拙地穿过沙滩。看他走路的样子,可以看出他的膝盖有毛病。他走到碉堡边上,端详着,然后脱掉鞋子,把手从衣兜里拿出来,爬上沙堆,还猛挥手臂保持平衡。令人相当满意的是,他的腿脚不利索,滑了好几跤,终于用手扣住一个枪眼,爬了上去。
他用手扒着,往里面瞧,又突然向后退开,脚下没站稳,狠狠滑了一下,一条腿伸开,另一条腿弯曲着,慢慢地向后一滚,仰面栽倒在地。他的鞋子脱手后飞了出去。
他站起来,扭头看看有没有人看到他摔倒,转身拍掉屁股上的沙子,随即一瘸一拐地沿着沙丘去找鞋。他在一堆墨角藻中找到了一只,就停在我们正下方穿上鞋子。
劳拉听到他刚才摔倒,不由得大叫了一声,这会儿正朝他走过来。
“你还好吗?”她问。
“那里面全是该死的老鼠。”伦纳德冲着碉堡说。
劳拉微微一笑,拿出一包香烟。
“是你非要来这种地方的。”她点燃香烟说道。
伦纳德看了她一眼。她走开,拿起他的另一只鞋,倾斜着把里面的沙子倒出来,还给他。伦纳德把鞋穿上,俯下身捡起了一个东西——是汉尼的手表。他用拇指拂掉表盘上的沙子,晃了晃,贴在耳边听听,把手表装进了衣兜。
我扭过头,想把这事告诉汉尼,可他越过我直勾勾地看着坐在轮椅上的女孩。受伤的海鸥不再尖叫,正试探着朝她伸出的手跳过去。海鸥跳到近处,一歪脑袋,啄食她手中的野草,它那折断的翅膀像把扇子似的展开着。它又过去啄草吃,这次它没有离开。女孩抚摸它的脖子,摩挲着它的羽毛。海鸥注视着她,片刻后,轻轻地飞了起来,和它的同伴一起在云层下方翻飞。
* * *
【注释】
[1] 意为20世纪后半叶在英国开展的新法西斯政治运动民族阵线。
[2] 用面值一英镑的英国金币装饰的戒指。
CHAPTER 9
到了春天,罗尼会没完没了地下雨。
日复一日,从大海上形成的雨水先是来到科德巴洛,降下瓢泼大雨,到处水汽弥漫,然后向陆地移动,浇灌放牧的田野。沙滩变成棕色的泥滩,沙丘碎裂,有时甚至整个崩塌,这样一来,大海和沼泽水连在一起,形成巨大的湖泊,被连根拔起的树和从海床撕扯下来的鲜红色角叉菜落在湖中,荡起阵阵涟漪。
这样的日子糟透了,四周雾气蒙蒙,豆大的雨滴从天而降,莫林斯还漏雨,一直都很潮湿。无处可去,无事可做,只能苦等天气好转。坐在前厅的凸窗边,看着水从田野和小巷流过,听着白嘴鸦在寒冷的树林里呱呱叫,让我产生了深深的无助感,而这种感觉至今仍令我记忆犹新。
不管是莫林斯,还是罗尼,我都没对巴克斯特医生提起过,但他说他看得出,往事对我的负面影响太大(这是他的原话),还说我应该试着脱身出来,放松自己。
我告诉他,我在博物馆工作,受过去影响是职业病,他听了直笑,又在他的笔记本上写了什么。不管我做什么,还是说什么,他总是记下来。我感觉自己像个该死的样本。
——●——
所有人都被困在屋内,莫林斯开始变得越来越狭窄,在等待天气好转的时间里,人们纷纷离开客厅,去寻找自己的空间。母亲和贝尔德博斯夫妇去了这栋房子的其他地方,看看能不能翻出体面的餐具来用,毕竟我们现在用的餐具都很大,还生了锈。父亲去了书房,观赏旧家具上的玫瑰彩绘。邦丝小姐和大卫坐在一张搁脚凳的两端看书。汉尼在楼上,画他在罗尼看到的那个女孩。他画那个女孩,以及折断翅膀的海鸥。
只有伯纳德神父还出去。他带蒙罗外出散步,一去就是很久,要到下午晚些时候才回来。
我则在厨房里给汉尼泡茶,这时候,伯纳德神父走进厨房门,像个落汤鸡,浑身都在滴水。他摘掉帽子,在门阶上把水拧干。蒙罗坐在他旁边,直眨巴眼睛,好把眼睛上的雨水甩掉,还有些气喘吁吁。
“我还以为上帝承诺不再用洪水淹没这个世界呢。”他说着把外套挂在门后,“通托,希望你已经开始建造方舟了。”
他用指尖把头发揉乱,然后让蒙罗去角落里,那里铺着一张旧毯子。
“你母亲真辛苦啊。”他说着擦掉手上的土,走到火炉边,母亲不知在上面炖了什么。他掀起盖子,水蒸气立即糊了他一脸。
“上帝保佑我们吧。”他说,“好在我拥有钢铁般的意志。不然的话,我一准儿在你喊我贪吃鬼之前,拿个勺子舀来大吃一顿。”
母亲走进来,关上门。伯纳德神父把盖子放回去,笑了笑。
“愿上帝照拂你,史密斯太太。”他说,“我在神学院的老师常说,把牧师喂得饱饱的,是对上帝最好的赞美。听着,我真不知道你是站在哪一边的,竟然拿这样的美食来诱惑我。”
母亲双臂抱怀。
“神父,我们想知道,您是否知道下雨天的安排。”她说。
伯纳德神父笑得有些犹豫。“不,我不知道。”
“雨太大,哪儿都去不了的话,”母亲道,“维尔弗雷德神父就会在上午十点、中午和下午四点,把我们召集在一起做祷告。这样一来,我们一整天就不会无所事事。不然,人们的心很容易就散了。饥饿会让人们产生奇怪的念头。誓言会变得支离破碎。维尔弗雷德神父总是确保我们专注于我们的牺牲,好让我们牢记有人做出了更大的牺牲。”
“我知道了。”伯纳德神父道。
母亲看看手表。
“就快到四点了,神父。”她说,“还有点时间。但愿不会耽误您做其他您要做的事。”
他看着她。“不会,不要紧。”他说着走开去擦干身体、换裤子,母亲则把大家叫到客厅,等他过来。
“给他一些时间。”我进去时,贝尔德博斯太太正说着,“他尽力了。”
“我很肯定他没必要出去这么久。”母亲反驳道。
“那种狗必须出去遛遛,锻炼一下。”贝尔德博斯太太说。
“或许他就不该把狗带来。”母亲说。
“他是不会留下它的,对吗?而且,我肯定男孩子们喜欢狗,是不是?”
她看着我笑笑。
“维尔弗雷德神父绝不会养狗。”母亲说。
“人跟人是不一样的,埃丝特。”
“也许是吧。”她说,“不过我担心的不是狗。”
“啊?”
“我很肯定,刚才他进来的时候,我在他身上闻到了酒味。”
“你是说伯纳德神父?”
“是的。”
“这不可能。”
“我父亲是个酒鬼,玛丽。”母亲说,“我最清楚麦芽酒的味道了。”
“就算是这样,我也觉得他不会喝酒。”
“我清楚我闻到了什么。”
“那好吧,埃丝特。”贝尔德博斯太太道,“别生气。”
母亲扭头看着我,皱起眉头。
“你在这儿听什么?”她说,“你还是干点有用的事,去看着火吧。”
我站起来,探身看向柳条篮,找一根足够下午剩余时间燃烧的木柴。母亲坐在那儿,跷着二郎腿,满脸通红,盯着大门,在车站遇到比利·塔珀那天,她也是这样盯着公路看。伯纳德神父就算回来得再快,在她看来都不够快。
我现在知道我的外公声名狼藉,母亲不愿提起他。我的舅舅伊恩和另一个男人一起住在黑斯廷斯,还有一个表哥离了两次婚,母亲说起他们两个来也是遮遮掩掩。
以前,我多次向她问起外公,毕竟所有男孩子都对他们的祖父和外公感兴趣,但我对他知之甚少,只知道他是个酒鬼,在短短的一生中,不顾他那颗衰弱的肝脏,从一家酒馆喝到另一家酒馆,后来,在一个周六下午,他去了红狮酒馆,结果脑袋垂在一桌空瓶子之间,就此撒手人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