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神父。他睡着了。”

  “很好。”

  他笑笑,面朝大海。“通托,你以前每年都来这里吗?”

  “是的。”

  他难以置信地咕哝一声。

  “这里对一个小孩来说实在太枯燥了。”他说。

  “还可以。”

  “一看到这里,我就想起我长大的地方。”他说,“我恨不得赶快离开我的出生地。告诉你吧,后来他们送我去了阿尔多尼,在伯恩给我找了个地方,相比拉斯林岛,那里简直是天堂。首先,那里有室内卫生间。”

  “那里是什么样的?在贝尔法斯特吗?”我说。

  我每天晚上都在新闻上看相关报道。像什么路障呀,燃烧瓶呀。

  他看着我,明白我在想什么,然后再次望着田野。“你肯定不想知道的,通托。”他说,“相信我吧。”

  “求您了,讲讲吧,神父。”

  “怎么突然这么感兴趣?”

  我耸耸肩。

  “换个时间再说吧,好吗?简单来说就是七月的克拉姆林路可不是什么好玩儿的地方。”

  他冲田野一颔首。

  “我要去散步。”他说,“要不要一起去?”

  他把铁丝分开,我爬过去后也为他撑开铁丝。来到墙外,他拍掉夹克上的灰尘,我们向装甲车走去,惊扰了一对麻鹬,它们拍拍翅膀,从草丛里飞走了。

  “她是好意。”伯纳德神父说,“我是说你母亲。她只是想帮助安德鲁。”

  “我知道。”

  “她可能没有表露出来,但她特别害怕。”

  “是的。”

  “恐惧能使人们做出奇怪的举动。”

  “是的,神父。我明白。”

  他拍拍我的肩膀,把手插进衣兜。

  “他会好吗?”我说,我来不及阻止,这句话便脱口而出了。

  伯纳德神父停下,回头看着那栋房子。

  “通托,你说的这个‘好’,是指哪方面?”

  我犹豫起来,伯纳德神父想了想,重新提出了他的问题。

  “我是说,你希望他在哪些方面有所改变?”他说。

  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神父。也许是他能说话吧。”

  “那是你希望的吗?你希望他能说话?”

  “是的。”

  “你听起来不那么肯定。”

  “我肯定,神父。”

  “你觉得安德鲁不说话,是不是很不开心?”

  “我不知道。看起来倒是没有。”

  他想了想,做了个深呼吸。

  “听着,”他说,“我也不知道安德鲁能不能按照你所希望的方式好起来。这得由上帝来决定。你所能做的就是祈祷,并相信上帝会做出使安德鲁开心的决定。你一直在祈祷,对吗,通托?”

  “是的。”

  他冲我苦笑一下。即便是在他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想他也知道我有段日子没祈祷了。牧师就跟医生差不多。他们知道,人们会对一些事情撒谎,以免让他们失望。

  我们走到装甲车旁边,伯纳德神父把手放在这块大岩石上,抚摸它的纹路。他的手指沿一道很长的裂缝移动,捏起一块苔藓,用手指揉搓着。

  “上帝很明白坚持信仰绝非轻而易举。他允许你一再质疑信仰。”他仔细看着小小的双壳类化石和鹦鹉螺化石。“好了,聪明的小家伙,《路加福音》第十五章 是怎么说的?”

  “迷途的羔羊?”

  “是的。如果你能记得那个,上帝就永远都不会降罚于你。”

  他围岩石转了一圈,找到手抓点后爬到了岩石顶端。他双手叉腰,环顾周围的景色,然后,他脚下的一个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

  “嘿,通托。”他低头喊道,“快过来。”

  他跪在岩石上,用手指在一个积满水的洞里搅动。他看着我,见我一脸迷惑。

  “这种积水的小洞叫石孔,”他说,“我小时候在农场那会儿就见过一个。”

  他又看看我,拉起我的一只手,把我的手指按在石洞的边缘。

  “感觉到了吗?是不是很平滑?不是水流冲出来的,是人工开凿的。”

  “这是干什么用的,神父?”

  “几百年前他们用这个孔洞来收集雨水。你知道的,在他们看来,没有落到地面的雨水具有魔力。”

  他站起来,把手在外套上蹭干。

  “我奶奶就曾让奶牛喝田里石孔中的水。”他说,“我发烧了,她也带我去那里,让我在石孔里洗澡,好为我驱病。”

  “管用吗?”

  他看着我,紧皱眉头,轻笑两声。“不管用,通托,一点用也没有。”他说。

  他爬下岩石,就在我也想往下爬的时候,就看到一辆路虎车停在公路边。车门上刷着十字,是克莱蒙特的车,不过他本人不在车内。

  坐在车前的两个人把头转向我这边,但我说不清他们是在看我,还是在看莫林斯或是它后面的树林。不管他们在看什么,即便是从这么远的距离,我也能看清,他们正是伯纳德神父找来帮忙的那两个人。一个壮如牛,一个牵着狗。一个叫帕金森,一个叫科利尔。

  “神父,您认为昨晚的怪声是怎么回事?”我问。

  “我告诉你,但你不可以告诉别人,”他说,“我什么都没听到。”

  “但您说是农夫在叫狗。”

  “我撒了个小谎。”

  “您骗他们?”

  “噢,通托,我只是要让他们相信,不会有人趁他们睡觉来杀害他们。走吗?”

  “好的,神父。”

  我又看看路虎车,过了一会儿,司机开动了车子,留下一串铁色烟雾。

  ——●——

  我回到房间,汉尼还没醒。母亲还没宽恕他,而叫醒他、给他穿衣服、护理他的头疼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她应付不来,于是便由着他待在床上,他们去了教堂,接受赐福油和洗脚礼。这不在他为进入圣泉而做的准备工作之中,再说了,他去只会把事情弄得一团糟。

  “但是,你不可以让他整天闲逛。”母亲在出发之前抬头看着楼上说。

  “不许捣蛋。”父亲补充道,他从挂钩上摘下他的平顶帽,帮贝尔德博斯夫妇出门。

  我看着他们走远,关上前门,转过身来,就见汉尼站在楼梯顶部。他也在等他们离开。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去沙滩了。我们可以摆脱他们的世界,去寻找属于我们自己的天地了。

  CHAPTER 8

  自从我们决定重返莫林斯,我就排练了很多次去沙滩的过程,反复想象海滩边的公路以及我从前在路边看到的景色。现在我终于身临其境,和汉尼一起穿越沼泽,而周围的一切都与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我还记得路边仅有的一棵歪脖子山楂树,它犹如海难的唯一幸存者,千辛万苦来到陆地,但早已被大海折磨得不成人形,吓得三魂没了七魄。我记得狂风呼啸着刮过芦苇,吹过浑浊的水。我还记得,从沙丘之间可以看到大海。

  这是真实的世界,世界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伦敦的水泥广场、花店、油炸食品店和书店林立的商业街把这个世界掩埋在下面;它掩藏在办公室、学校、酒吧和赌博游戏厅下面。

  罗尼的一切都保持着原生态。风,雨,大海,都原始且自然,永远那么猛烈粗犷。大自然在这里自行其是,死亡和更新的过程兀自发生,除了我和汉尼,没人注意到。

  我们来到沙丘底部,走下公路,脱掉靴子,体会脚下冰冷的沙滩。

  我一甩步枪,把它背在背上,扶汉尼向上爬。他非要把老鼠标本塞在学校背包中带来,还老是摔倒,双脚在沙滩上踩出很深的洞。

  来到沙丘顶部,我们看到灰蒙的大海在我们眼前向地平线延伸,在广袤天空的映衬下,大海显得那么平坦。海浪快速地涌过来,冲刷着泥滩。

  这里的一切都是老样子,除了有人在碉堡一侧刷了个歪歪扭扭的卍字,与原本就有的N F[1]两个字母比邻而立。

  “现在感觉怎么样了,汉尼?”我说着把一只手放在他的眉毛上,母亲查看他有没有发烧就这么做。

  他笑笑,晃了晃脑袋。看来是头不疼了。

  “母亲是好意。”我说,“她就是担心你好不了。恐惧能逼人做出奇怪的举动,你知道的。”

  我们向下走到沙滩上,脚下布满了残骸碎片。海鸥掉到大海里淹死了,如今只剩下一堆堆扭曲潮湿的骨头和羽毛。巨大的灰色树桩被水冲刷得很平滑,闪动着金属质感,很像是战争中废弃的火炮。事实上,整个海滩上都布满了大海送来的祭品,而大海就如同一只猫,拼命巴结它的主人。罗尼一向都是来自北方的废物的倾倒场,和海藻纠缠在一起的有鞋子、瓶瓶罐罐、牛奶箱和轮胎。然而,当下一次涨潮之际,所有这一切都会被带回浩瀚的海洋。

  我们费力地爬到碉堡顶上,不过我不记得上次爬有这么费劲。我们站在大洞的两边。掩体里落了厚厚一层沙子,可以在黑暗中看到一汪汪海水。

  汉尼先跳了下去,然后抱着我的腰,我也从洞里下去。有人来过这里,一定就是在外面墙壁上涂鸦的人。这里弥漫着一股尿味,还有用过的火柴。角落里有不少垃圾。有啤酒罐和薯片包装袋。可尽管如此,这里多多少少依然像初建时那么坚固。这里从未发生过爆炸,后来,我们发现了这个掩体,宣布占为己有,而且,我怀疑在此之前压根儿就没人在这里待过。战争期间,纳粹空军只是从罗尼飞过,前往克莱德河。而且,第三帝国的铁蹄到头来也不曾践踏过爱尔兰海。

  我们不得不在屋顶砸出一个大洞,才能到里面来,毕竟沙丘将大门所在的掩体后面埋了个严严实实,而面朝大海的一面虽然露出了里面生锈的框架,却依然十分坚固,像是永远都不会垮掉。

  我们徒手捧起沙子,堆到墙边。汉尼干起活来像个机器,把一大团沙子拨到他的双腿之间,还看看表,确认用了多长时间。

  一腾出地方,汉尼就打开书包,小心翼翼地拿出老鼠放在地上,又拿出玩具士兵摆在老鼠对面。我把步枪从肩膀上摘下来,架在一个枪眼上,一只眼对准瞄准器末端的胶皮罩。有那么一会儿,我只看到我放大了的眼睫毛,然后才调整好,当我从圆圆的瞄准器看到大海的时候,不由得深感震撼,一时沉默起来。

  我站在沙丘顶端用肉眼看到的地平线现在被拉近了,而且,我能看到更远处的地平线。我还看到一艘扬着白帆的船,之前距离太远根本看不清,此时却能看到它缓缓地从我的视线一边移向另一边,随着波浪起起伏伏,燕鸥和海鸥则掠过海面,速度比帆船还快。那里是另一个世界,只有我一个人看得到。

  我一会儿把自己想象成海军舰长,这会儿正站在潜水艇的瞭望台上,过了一会儿,我又变成一名孤独的枪手,在奉命守卫海岸线。

  这样的游戏只有在罗尼才显得真实。伦敦可不像突击队里的战斗地点。

  不过我倒是躲在网球场附近一棵大橡树边的隐秘处,把公园管理员想象成盖世太保的大官,暗杀过他好几次;也有的时候,母亲踩到我埋在菜地、公园和我家花园里的地雷上,炸得粉身碎骨,只可惜这些地方太过整洁干净了。

  戈尔德斯格林的墓地里有白色的扁平坟墓,看起来就好像被炸弹炸平了一样,而那颗炸弹本来是用来轰炸一个中等规模的城镇。只是墓地管理员养了条狗,更糟的是,那条狗应该是个厉害角色。我只能在周六到那里玩,那个时候,犹太人不允许做任何事,就连去扫墓都不行。

  而在罗尼,不需要太多想象力,就可以置身于剑海滩、硫磺岛、阿纳姆或是阿莱曼。碉堡也很容易就能成为德国战俘营的牢房,而我们徒手杀出一条血路逃出去,痛击静止不动、高呼“立正”的纳粹分子。这里也可以成为丛林里的藏身点,我们看到一队青面獠牙的日本鬼子高视阔步穿过滨草和海滨刺芹,然后,趁他们来不及歇口气,我们就拿机关枪一通猛射,将他们全部干掉。日本鬼子凶残狡猾,可死的时候就跟女孩子一样尖叫不已。他们一向都比德国佬弱多了,而德国佬又一向比英国人傲慢,所以每次自然都是英国人大获全胜。

  “过来呀。”我说。汉尼半蹲着,接过步枪,调整抓握姿势,眯眼去看瞄准器。我走到汉尼旁边的枪眼,望着成群的飞鸟随着翻涌的潮水一起飞过来,在泛着白沫的怒潮中寻找食物,或是飞向陆地的沼泽地,去给幼鸟喂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