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能进来吗,神父?”
“当然,请进吧。”伯纳德神父说,“但你确定要这么做?现在已经很晚了。”
贝尔德博斯太太压低了声音。“我知道,但是雷格在沙发上睡着了。”她说,“我觉得这个机会正好。我有件心事,很久以来我都想把它说出来。”
她走进伯纳德神父的房间,关上房门。我还待着不动,想听听他们都说了什么,不过我能听到的只有含糊的说话声。就算我走到楼梯最下面,也还是听不清。我四下瞧瞧,见周围没人,便悄悄走进扫帚间。我站在扫帚和拖把之间,能清楚地听到他们的对话。扫帚间和伯纳德神父的卧室共用的墙壁是胶合板做成的,受潮之后,木头弯曲变形,出现了一道道缝隙,有微弱的光透过来。
我其实并不打算久留。这就好像道德犯罪,让我心里的天平歪向一边。偷听贝尔德博斯太太忏悔,就像是偷看她脱衣服。可现在我隐藏得很好,要是我出去,肯定会弄出动静,所以我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留下来,等他们完事后再走。反正我觉得贝尔德博斯太太也没什么可忏悔的。
我听到金属圈的叮当声,可知是伯纳德神父拉上了洗脸盆周围的帘子。
贝尔德博斯太太说完了痛悔短祷,伯纳德神父道:“你有什么想说的?”
“是雷格的事,神父。”贝尔德博斯太太说。
“嗯?”
“我很担心他。”
“为什么?”
“他不睡觉,神父。我是说,在家里那阵子,他只是躺在那儿,盯着天花板,然后起床出门。”
“他去了什么地方?”
“这就是关键。我问过他,但他总是支支吾吾。他只说他睡不着,要去走走,好放松放松,免得想太多。你都想什么了?我这么问他,可他不是岔开话题,就是冲我发脾气。”
“你觉得是因为他大哥的事?”
“维尔弗雷德神父?不。我看原因并非如此。若是为了他的事烦扰,雷格一定会告诉我。说到他,自从他去世后,雷格倒是一直都很冷静。”
“你知道的,贝尔德博斯太太。”伯纳德神父说,“我们身边的人去了,往往很难解释清楚我们的感觉。我们爱的人故去更是如此。人们表面上装得很勇敢,看起来若无其事。维尔弗雷德确实走得很突然。贝尔德博斯先生或许到现在都无法接受现实。悲痛是一种很特别的感情,若是悲痛来得始料未及,就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恢复。”
“他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一个月。天知道邻居们会怎么想。”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都没说话,然后,伯纳德神父道:“贝尔德博斯太太,你到底想要告解什么?”
“那个,”她说,“我太担心他了,神父,他在外面游荡,心情那么差,情绪低落。您听说过这么可怕的事吗?晚上有很多坏人,他们一定会欺负雷格这样的老实人。”
“是的,请继续说。”
“我只好去药店,想看看是不是有适合的药。”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贝尔德博斯太太。”
“是给雷格买药吃。好帮助他睡觉。”
“你买到了吗?”
“是的。只是他不吃。您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是的。”
“于是,我把药片碾成粉末,放进他的饮料中。”
伯纳德神父清清喉咙。
“我感觉很糟糕,神父,但我真的再也受不了了。我真担心他会死,你知道的。绝对有这个可能,不是吗?而且,一向都是从这样的小事开始的。人们都说要当心这种警报信号。”
“药起作用了吗?”伯纳德神父问。
“好几个星期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晚睡得那么好,但我内疚不已,根本睡不着。我做了一件邪恶的事,您说是吗,神父?”
“我不认为如此,贝尔德博斯太太。”
“但我给自己的丈夫下了药。”
“贝尔德博斯太太,”伯纳德神父道,“当我看着你和你的丈夫,我看到了上帝希望我们都能拥有的那种爱。你的心中没有恶意。相信我,你的过错,充其量也就是有一点绝望,其他很多人都是这样的。现在去念经祈祷吧,祈求上帝帮助你对雷格耐心些。到了合适的时候,他一定会把实情告诉你。”
“神父,您确定我只需要做这些吗?”
“非常确定。”
沉默片刻后,伯纳德神父又道:
“你似乎有一点失望,贝尔德博斯太太。”
“没有,神父。”
“你是不是希望我说点别的?”
“没有。”
又一阵沉默过后,贝尔德博斯太太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或许您说得对,这事和维尔弗雷德神父有关。毕竟他过世也就只有几个月。而且您也说了,他走得很突然。”
“是的。”
“他总有一天会厌烦了到处游荡,您说是吧,神父?只要他不再心烦意乱,一切就都能好起来。”
“我很肯定原因正是如此,贝尔德博斯太太。”伯纳德神父道,“他依旧伤心难过。他需要时间。我认为,人们始终都会为故去之人伤心难过,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感情将发生变化。我父母去世时我特别想念他们,以至于我都不愿意想起他们。我过了很久才恢复过来,但现在谈起他们,我很开心;也是在这个时候,我感觉和他们最亲近,我知道他们其实哪儿都没去。这就跟我们与上帝的关系差不多,贝尔德博斯太太。《约书亚书》是怎么说的来着?”
“您说什么,神父?”
“《约书亚书》第一章 :你当刚强壮胆。不要惧怕,也不要惊惶,因无论你走到哪里,上帝都与你同在。”
伯纳德神父轻声笑了。
“抱歉。”他说,“我是有点卖弄了。只是在学校那会儿,他们逼着我倒背如流。”
“您说得当然对,神父。”贝尔德博斯太太道,“我从内心深处相信维尔弗雷德正在天上看着我们,保佑我们,只是他去世前看起来太——心不在焉了。”
“我认为悲伤的情绪都充满矛盾。”伯纳德神父说。
“是的,或许正是如此,神父。”
“现在去好好睡一觉吧,贝尔德博斯太太,我保证,到了早上,一切都将好起来。”
“我会试试看的,神父。晚安。”
我听到她从我身边走过,走上楼梯。等到四周静下来,我爬了出来,回到房间,又抱了抱步枪,才上床睡觉。
CHAPTER 7
深夜时分,我听到远处传来说话声。有人在呐喊,还有人在欢呼。像是在跳战斗舞。声音只持续了几秒钟,搞得我也说不准是不是在做梦,但到了早晨,大家坐在餐桌边,吃着香喷喷的吐司和母亲从天一亮就开始准备的炖菜,说他们也听到了怪声。
“那之后我就再没合过眼。”贝尔德博斯太太说。
“这种事可困扰不了我。”伯纳德神父道,“也许只是农夫在召唤他们的狗,你说是吗,蒙罗?”
他俯下身,揉揉蒙罗的脖子。
“凌晨三点去叫狗?”贝尔德博斯太太道。
“玛丽,农夫的作息时间怪得很。”母亲说。
“但愿他们不会如此。”
“我感觉那声音像是从大海里传来的。”贝尔德博斯先生道,“你们觉得呢?”
大家都耸耸肩,继续喝茶。只有邦丝小姐还说起来没完。
“在格拉斯范尼德,到了夜里都鸦雀无声的。”她说。
母亲看了她一眼,便收走用过的碗碟去洗了。
我什么都没说,我不确定之前是不是房子周围呼啸的风弄出了那种动静,欺骗了我的耳朵,但我躺在漆黑的房间里,很肯定声音是从林子里传来的。
我琢磨着是不是该在其他人都离开餐厅之后去找伯纳德神父,把这事告诉他,但此时厨房传来一声砸碎东西的声音,紧跟着母亲叫了起来。
我赶忙过去看是怎么回事,就见她把汉尼按向水槽,正用手指抠他的嘴。汉尼死死抓着水槽边缘。本来留待晚上吃的烩牛肉散落在地上。
“吐出来。”母亲说,“快点吐出来呀。”
汉尼反倒把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母亲恼怒地叹气,松开了他。
伯纳德神父出现在我身后。父亲也过来了。
“这是怎么了,史密斯太太?”伯纳德神父问。
“安德鲁吃了炖菜。”她说。
“他并没有吃太多。”他笑着说。
“我告诉过您了,神父。他要和我们一起斋戒。”母亲说,“这很重要。他一定要准备妥当才行。”
“要我说,吃一口炖肉也没什么大不了,埃丝特。”父亲说。
“他吃掉了一半。”母亲说着一指地上那堆棕色的炖肉,蒙罗这会儿正在那儿饶有兴味地嗅来嗅去。
伯纳德神父见了连忙叫它走开,可母亲挥挥手,示意他不必这么做。
“算了,就让它吃吧,神父。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汉尼开始舔手指,母亲倒抽一口气,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拉着他快步向后门走去。门一开,哗哗的雨声立即传来,她用力把汉尼的手指往他嘴里按,到最后,他终于把胃里的东西都吐到了台阶上。
我在厨房水槽边帮他清洗干净,带他回卧室躺下。
——●——
我试着让他睡觉,但他很紧张,不停地去卫生间。每次回来,脸色都比之前苍白,眼睛又红又痛。最后,他来到我的床边坐下,晃着装有钉子的果酱罐。
“哪里疼,汉尼?”我说着摸摸他的太阳穴、额头和头顶。
他把两只手覆在脑袋上,像戴了头盔。原来是到处都疼。
“去睡觉吧,汉尼。”我说,“睡一觉就好了。”
他看着我,摸摸床垫。
“可以。”我说,“但只能躺一会儿。”
我躺在他身边,几分钟后,他打起了鼾。我尽可能悄无声息地起来,走到外面。
雨停了,最后一点积水从鹅卵石之间的古老排水沟,流进院子中央一个很大的排水道中。
不管是从里面看,还是从外面瞧,莫林斯都好像一个多次遭到遗弃的地方,一个失败之地。院子围墙用石块砌成,如今已成断瓦残垣,只剩下乱糟糟一堆奇形怪状的石头,而且没人有能力重建,只好用铁丝穿过缝隙,将石头绑在一起。院子一角有一个小屋,房顶是铁皮的,还用铁链锁着,上面落了很多鸟粪。院外是广阔空荡的田野,已经太久没人耕种,自从我们初次来这里,那些生锈的农机就摆在田里,如今几乎都被荨麻和荆棘盖住了。
海风吹过来,如同梳子一般拂过矮小的草丛,在一汪汪死水中掀起阵阵涟漪。我感觉到铁丝向前移动,随后伯纳德神父来到我身边站定。
“安德鲁没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