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该拆包了。”我说着瞧了瞧他脚边的行李袋。他弯下腰,拿起行李袋交给我,他看着我身后一屋子有趣的旧物,脸上突然放出光来。

  我想,这些东西在他眼中都很新鲜,只是在我看来,一切并没有太大变化,只有天花板上的水渍扩大了。深色的水渍很像外国地图的形状,从一道道水渍痕迹可知,自从我们最后一次到这里来,潮湿这个帝国的版图每年都在扩大。

  我把汉尼的衣服拿出来,将他的外套挂在门后,再把他的《圣徒传》放在床头柜上。派恩兰德鼓励他们自己做这些事,不过汉尼顾不上其他了,这会儿正兴冲冲地看屋里的东西,把它们挨个儿拿起来看:五颜六色的石头和贝壳,浮木,瓶子,乌贼骨,苔藓虫,变干了的珊瑚,还有鲨鱼卵。有个架子上摆满了贝雕工艺品:有用鲸鱼牙打磨成的精美骨瓷,上面雕刻着非常精细的纵帆船和战舰的图案。

  一面墙边摆着一个五斗橱,里面装着各种鸟蛋标本,每个蛋上都贴有标签,注明了常用名和拉丁语名,以及发现日期。有些蛋都有几十年的历史了。

  几个长橱柜的最上层和最下层都摆着维多利亚时期的老古董,还罩着落满灰尘的玻璃罩,在我小时候,这些东西常常把我吓得半死。异常美丽的蝴蝶色彩明亮,被钉在欧洲桦的残桩上,两只松鼠戴着帽子和护具打板球,一只蜘蛛猴戴着土耳其帽在抽烟斗。

  屋里还有音乐盒、坏了的发条玩具、咧开嘴笑的牵线木偶、锡制响簧陀螺,我们的床铺之间有一个时钟,表盘上没有数字,而是耶稣使徒的小图像。母亲很喜欢这个设计,在我们小时候,她一一讲了每个使徒的故事,比如安德鲁被钉死在X形十字架上;詹姆斯被推选和耶稣一起变容,在返回朱迪亚的途中,他被希律·阿格里帕斩掉了头颅;马提亚取代了叛徒犹大,并劝说埃塞俄比亚的食人族皈依了基督教。

  他们都历尽千辛万苦,所以我们也可以历尽千辛万苦。因为上帝的使命做起来从来都不容易。

  我轻触汉尼的肩膀,他扭过头来。

  “妈妈说让我给你洗个澡。”我说。

  我做了个清洗胳肢窝的动作,汉尼笑了,走到一个架子边,上面摆着一个野鸭标本。

  “你去洗澡,不能带这个。”我说。

  他皱起眉头,紧紧把它搂在怀里。

  “你会把它弄坏的,汉尼。”

  我拿出毛巾,他随我走下楼梯平台来到浴室。他非要带那只鸭子,这会儿,他把它放在浴缸边缘,他则躺在泡泡水里,听着风吹过管道的呼呼声。他点点头,听一阵,又点点头。

  “那只是风声而已,汉尼。”我说,“不是在和你说话。”

  他对我笑笑,便滑到水下面,吐出一连串的泡泡浮到水面上。他在水下待了很久,我有点不放心,刚要伸手把他拉出来,他就浮出了水面,嘴巴张得大大的,直眨巴眼睛,头发都贴在耳朵上。

  半个小时后,我让他从水里出来。洗澡水凉了,肥皂泡沫也溶解了。我慢慢地为他擦干身体,这也是我母亲灌输给我的一个习惯。她让我们养成了很多类似的习惯,说是为了我们的健康着想,比如用热水刷牙,每隔一天剪一次指甲。

  把他擦干后,我帮他穿上睡衣。不过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整个身体硬邦邦的,很不合作,我费了很大力气才把袖子套在他的胳膊上,系好扣子。我注意到他正望着我身后墨黑色的天空,这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知道我们要住在这里,而他不喜欢住在这里,他只想回家。

  我让他躺在床上,让他玩他喜欢的那个野兔标本,希望他玩着玩着能睡着。他把野兔紧紧抱在怀中,抚摸它的耳朵,我走过去坐在窗边,视线穿过我的影子,落在大海上。很快,海水就隐没在了黄昏里。

  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连秃鼻乌鸦都不再叫了。这栋房子和周围的田野都笼罩在静谧之中,所有的一切都显得警觉且羞怯。

  夜色包围了罗尼,我从没见过哪个地方有过这样的黑夜。在伦敦的家里,黑夜距离我们很远,偷偷躲藏在路灯和办公楼后面,而且,大都会线地铁列车风驰电掣地从我家花园尽头旁边经过,明亮的金属车身一出现,立即就能把黑暗驱散。然而这里完全不同,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隔离黑暗。月光清冷而遥远,星光暗淡,就像是深海中的渔船,看起来只是小光点。

  黑暗如同一只巨型猛禽投下的影子,缓慢地爬上山坡,覆盖莫林斯,穿过沼泽地、沙滩和大海,到最后,只剩下天边一抹昏暗的橘红色,然后,整个英国的最后一道光线也消失了。

  ——●——

  我正拉窗帘,就见一个人穿过通往莫林斯的小路,走进了装甲车岩石所在的田野。过了一会儿,另一个背着大背包的人也跟了上去。第二个人追上第一个,我看到他们向远处的灌木树篱走去。我估摸他们准是抄近路回家的农夫,还想看看他们要去哪里,可惜天色太暗,况且此时又下起了瓢泼大雨。

  我听到我身后的汉尼从床上下来,坐在地板上,用手摩擦光秃秃的木地板,还用指关节这儿敲敲那儿敲敲。

  “你在干什么?”我说,“你该上床了。再不睡觉,妈妈该生气了。”

  他指指地板。

  “什么?”

  他又指了指。

  “不行,你不能下楼,汉尼。”

  他笑笑,拉着我的衣袖,让我跪在他边上,我们身旁有一块粉色小地毯,铺在房间中央,很脏。他把地毯拿开,可以看到一块地板上有个小孔。我们以前常把东西藏在里面,免得被母亲看到。他不提我都忘了。

  “打得开吗?”我说。汉尼把手指塞进洞里,把木板提了起来。木板咯吱咯吱响了几声,但还是很容易就抬了起来,汉尼向前挪了挪,望着里面的黑洞。

  “把手伸进去,汉尼。”我说着用手模仿了一下该怎么做,汉尼便把整个手臂都伸进洞里,来回摸索。他掏出一把小刀,刀身锈迹斑斑,和砖块一样钝,又拽出了那天我们在巴士车站见到比利·塔珀时他塞进我手里的色情图片。然后,一个,两个,三个,汉尼又掏出了六个老鼠标本,把它们丢到一堆,一点也不害怕。

  相比我们上次来,他现在能够到更深的地方,结果拉出一条皮带,他一扯皮带,就有一个巨大的东西咚一声撞到了地板。

  ——●——

  竟然是M1加兰德步枪。我记得突击队漫画里的美国佬都拿它打仗。子弹从顶端凹槽里的金属夹送进枪里,子弹打光后,金属夹会砰一声弹出来,这样一来,敌人知道你没了子弹,你可就没好果子吃了,但这种步枪只有这一种缺点。它的子弹能射穿橡树。

  枪用床单包着,打开床单,只见木枪把依然光洁如新,闪动着栗子色的光泽,曲线犹如坚实的小腿肚,像极了赛马的腿部肌肉线条。步枪顶部的瞄准器看起来就像能看到一千码开外。

  天知道动物标本剥制师是从哪里得到了这玩意儿。

  我用袖子擦去枪管上的尘土,我们轮流握着枪玩儿。过了一会儿,也没别的事可做,我们就把枪放在床上,盯着它瞧。

  “现在枪是我们的了。”我说,“你和我就是它的主人。但我不在的话,你不能碰它,好吗?”

  汉尼看着我笑了。

  此时有敲门声响起。我飞快地用一张毯子把枪盖住,一屁股坐在上面。

  原来是伯纳德神父。

  “你们两个怎么样?”他把头探进来,“都安顿好了吗?”

  “是的,神父。”

  “介不介意我进来?”

  “请进,神父。”

  他走进来,把门关好。他此时没戴白色硬圆领,衬衫袖子卷到肌肉发达的小臂以上,叫人惊讶的是,他的手臂上连汗毛都没有。

  “能不能赏光,陪我玩半个钟头金罗美纸牌游戏?”他说。

  我不自在地动了动,步枪硌得我的屁股疼。我这才想到我还不确定步枪里有没有子弹,或者有没有可能我只是坐在上面,就会一不小心触动扳机,把伯纳德神父的膝盖骨打个粉碎。

  “不知道你们两个男孩子怎么样,”他说着从洗脸盆边上拿过一个小凳子,“反正我是一点也不累。”

  他坐下,从衬衫口袋拿出一副纸牌,交给我,把《圣徒传》这本书从床头柜拿开,腾出地方。

  “你来发牌吧,通托。”他说。

  “好的,神父。”

  他抹了抹嘴,我们开始玩牌,一开始我们很少说话,可没过多久,他就讲起了有关他长大的那个农场的故事,我总算放松了一点。

  据说,那个农场就是拉斯林岛上一座相当寒酸的棚屋,位于安特里姆海岸和津泰尔海岬之间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地方,那里怪石嶙峋,十分贫瘠,有很多海鸦、虎头海雕和刀嘴海雀。那里终日雾气弥漫,到处都是沼泽,灰暗的大海无边无际。要想象这样一个地方并不难。

  对于那个地方,唯一值得注意的是,正是在那里,蜘蛛怂恿罗伯特一世彻底打垮英国人,也是在那里,英国人的回应就是把麦克唐奈一家灭了门,连小孩子都没放过。显然到现在依然能看到岩石上尚未被大海冲刷掉的斑斑血迹。

  那座岛上鲜少有事发生,伯纳德神父的回忆都围绕着严酷的冬天,而他的大多数故事都是从冬天开始的。

  “听到外面的雨声了吗?”他望着窗外说,“还记得那年冬天,我们的仓库被水淹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神父?”

  “当时我只是个小男孩,也就八九岁吧。”

  “出什么事了,神父?”

  “我的父亲——愿上帝怜爱他——他干农活是把好手,却不擅长修屋顶。他竟然用旧的碎木头修补仓库,就跟岛上的其他东西一样,木头也烂掉了。一天晚上,整个屋顶都塌了,我们的食物几乎全被毁掉。我还记得我母亲去追漂到院子外面的胡萝卜和芜菁,那些菜足有一车那么多。”

  “我不该笑的。”他说,“一点也不好玩。毕竟我们差点儿就饿死了。”

  “您家没养家畜吗,神父?”

  “养了。”

  “那为什么不把家畜杀了吃?”

  “要是那样的话,等到巴利卡斯尔的新年集市开了,我们不光赚不到钱,还会饿肚子。就是因为那些家畜,我们才险些饿死。因为我们必须先把它们喂饱了。”

  “怎么不从别的地方弄点吃的?”

  “噢,是呀。”他说,“对面农场的奥康奈尔一家给我们送来了土豆和肉,只是我父亲这人太骄傲了,不接受人家的好意。他宁愿让我们饿得皮包骨,也不愿意吃嗟来之食。

  “我母亲知道后气坏了。那是她唯一一次冲他大声嚷嚷,后来奥康奈尔一家又来了,她收下了他们送来的所有东西。

  “你知道的,通托,虽然听起来有点疯狂,但我真觉得我父亲从那以后就变了。我想这件事让他受到了重创,他牺牲了他的骄傲。”

  我发完牌,把牌放在床头柜中央。

  “我要开始了。学校的课怎么样了?这学期快结束了吧?”

  “是的,神父。”

  “很快就要考试了?”

  “是的。”

  “你一定要好好努力。不然的话,就只能当牧师了。”

  他笑笑,把他的牌拿在一起,用它们轻轻拍打床头柜。

  “你在学校是好学生吗?”

  “是的,神父。”

  “我以前是个捣蛋鬼。”他说,“到了能让我离开的时候,他们毫不犹豫地把我赶了出去。”

  他晃了晃手里的牌,放下其中一张。“通托,告诉你吧,要是你看过我的学校,肯定打死你也不愿意去那里上学。”“为什么,神父?”

  “我们五十个孩子在一间教室,其中一半都没靴子穿。到了冬天天寒地冻,墨水池里的墨水都结了冰。你能想象得到吗?”“想象不到,神父。”

  看到我的表情,他先是蹙起眉头,随即哈哈笑了起来。“我是跟你开玩笑的。”他说,“其实情况没那么糟糕。不过奥弗兰纳里除外。”

  他把一张牌扔到牌堆里,又抓了一张牌。“我肯定你没遇到过奥弗兰纳里那种人。他是那种老派的老师。你知道我的意思吗?那家伙,绝对是真正的死硬派。”“是的,神父。”

  “其他学生说他穿着苦行者的刚毛衬衣。我觉得这很有可能,毕竟他有时候会露出那种表情。你知道刚毛衬衣是什么吧,通托?”“是的,神父。”

  他用手指敲敲牌,微微一笑。“现在想想其实挺可笑的。”他说,“不过奥弗兰纳里真的非常恐怖。连学生家长都怕他。他从一开始就能让你打心底里对上帝产生敬畏。”“他是怎么办到的?”

  “每次有新同学来,他都问他们同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叫人家翻译‘dura lex,sed lex’这句话。”

  他看着我。

  “没错,被问到的学生也是你这种表情,然后,他们的屁股上就会挨他一手杖。

  ”

  他噘起嘴,摇摇头。

  “你知道的,我到现在还能体会到那种感觉。他使出了浑身的劲,用那根老桦木手杖打你,后来,要想吓住我们这些傻了吧唧的小孩子,他只需要走到桌边,摸摸他的手杖。告诉你吧,一看到他做这个动作,我们马上就安静下来了。”“神父,难道您就没有其他老师吗?”我说。“是呀,到最后总算有了。”

  “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