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提心吊胆,就这样大约开了半英里,然后,车子在小路尽头拐过一个急转弯。

  “快看。”母亲忽然指着我们右侧的一个山坡,说道,“到了。”

  莫林斯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铁褐色的野草地里,周围有很多石灰石,从一英里开外的海岸到这里,地势逐渐升高,并一直延伸到陡峭的山脚下。山上长满了白蜡树、紫杉树和橡树,那片林子名叫布朗斯莱克林,连下一个山谷的沼泽地里也长满了树。

  莫林斯的屋顶是弓形的,整栋房子看起来就像在风暴潮中被冲到陆地上的一条船。巨大的紫藤就像是船上的索具。破败的烟囱则是瞭望台。

  这里曾是一位动物标本剥制师的家,20世纪50年代末,他在退休后和他的第三任妻子一起住在这里。他们搬来仅一年,她就去世了,他不久后也与世长辞,将这所房子留给了他的儿子。他儿子是一位银行家,住在香港。这个地方卖也卖不掉,他儿子只好把它出租,据我所知,我们是唯一在这里住过的人。

  ——●——

  车子沿小路向高处行驶,我让汉尼去看左边那块巨大的石灰岩。我们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装甲车,反正我这么叫它。趁母亲不管我们的时候,我们就拿鹅卵石手榴弹丢它,或是向它发射树枝火箭,要不就是爬过草地,干掉那个满脸疤的上尉,就跟突击队漫画中的英国兵一样。

  我不知道汉尼是否还记得这些。毕竟他还记得沙滩,我们一直都很擅长重新玩曾经玩过的游戏,就算中间隔了很久也无所谓。或许等我们到了岸边,他愿意再玩扮士兵游戏也说不定。他好像永远也玩不腻。不过那对他而言有何意义,我就不知道了。我是说,他压根儿就不清楚我们假装经历的战争、勇气、牺牲到底是什么。我想他只是感觉很刺激。因为我们要拿着浮木机关枪冲下山丘,赢得战斗,我们永远都是赢的一方。

  来到莫林斯,只见一辆路虎汽车停在草地边缘。车身坑坑洼洼,很脏,车门上刷了粗糙的白色十字架,破烂得就像曾在索姆河战役中运送过士兵。

  “噢,他来了。”贝尔德博斯太太指着窗外说,“还跟从前一样。”

  “谁呀?”邦丝小姐说着还扭头去看。

  “克莱蒙特。”贝尔德博斯太太说。

  邦丝小姐注视着站在门口的一个大块头男人,而他旁边的女人很娇小。贝尔德博斯太太注意到她脸上流露出担忧的神色。

  “噢,你用不着怕他。”她说,“他就是长得有点凶,你知道的。你只要对他笑笑就好了。这一招很管用。”

  “那位女士是谁?”

  贝尔德博斯太太看向她。“是他母亲。”她说,“她的眼睛看不见,可怜的人。”

  “但她还戴着眼镜呢。”邦丝小姐说。

  贝尔德博斯太太哈哈笑了两声。“我知道。她这人就是这么有趣。”

  克莱蒙特看着我们把车停在房子前面。伯纳德神父冲他挥挥手,但他只是跟他母亲一样,瞪着眼瞧着我们。

  关于他,有很多不友善的窃窃私语,在这样的地方,沉默寡言又没有陪伴的男人,总会招来别人的闲言碎语,不过人们倒是都认为他这个人无害。他和母亲经营一家养猪场,位于气候恶劣的莫林斯的南边,荒凉,破败,我反而觉得养猪场不事修缮,并不是主人家故意疏忽所致。大家都说他不光要养猪,还得照顾他母亲。

  可怜的克莱蒙特。我一直都觉得他很像夏尔马(S h i r e h o r s e)。我是说,他在体形和性格上都很像,走起路来脚步沉重,只会沉闷地苦干。让去哪里就去哪里。值得信赖,不会犯错。

  动物标本剥制师的儿子不太可能从香港九龙过来打理莫林斯,便付钱给克莱蒙特看管这里。他对他很放心,因为知道他不会把屋里的东西洗劫一空。

  所有人纷纷走下面包车,舒展手脚。邦丝小姐系上外套的扣子,双手抱怀,来回踱步,希望能暖和一点,大卫则拿出她的旅行袋。贝尔德博斯先生奋力从父亲身边走下金属台阶,贝尔德博斯太太则像只蛾子似的,在他身边忙得团团转。

  伯纳德神父穿上夹克,一直把拉链拉到脖子处,随后向克莱蒙特走去,还吩咐我们跟上。

  我们走近,克莱蒙特面露困惑之色。

  “还有一个人呢?”他问。

  “你说谁?”

  “那个牧师。”

  “维尔弗雷德神父吗?没人告诉你吗?他过世了。”

  “他死了?”

  “恐怕是的。”

  “怎么死的?”

  伯纳德神父看看我们,然后说:“我是麦吉尔神父。”

  “你是牧师?”克莱蒙特说。

  “是的。”伯纳德神父笑笑,克莱蒙特则释然地和他握手。

  伯纳德神父看向克莱蒙特的母亲,等克莱蒙特给他们介绍。

  “母亲。”克莱蒙特说,老太太突然动了动,伸出一只手。

  伯纳德神父握住她的手,说:“很高兴见到您。”

  老太太没说话。

  “去车里等我吧。”克莱蒙特说。

  她依然没有表情。

  “我说去车里等我。”克莱蒙特用手肘捅了她一下,她便拄着拐杖从我们之间穿过,像是在我们中间插入了一个楔子。

  走着走着,她抬起眼镜,用一双灰色浑浊的眼睛看着我,她的眼珠光滑得就好像鼻涕虫的肚子。

  “你们要进来吗?”克莱蒙特说。

  “是的,外面的天气糟透了。”伯纳德神父说。

  “不过,秃鼻乌鸦说我们将迎来一个美好的夏天。”

  “何以见得?”

  克莱蒙特指指房子后面的树林,可以看到几十只秃鼻乌鸦在鸟巢里飞进飞出。

  “因为它们今年在那里筑巢了。”他说。

  “真不错。”伯纳德神父道。

  “是呀,只是这种情况并不常见。”克莱蒙特含糊地说。

  他拐上一条小径,向前门走去。小径旁边有一条狭窄的林荫路,路边长满了苹果树,只是依然光秃秃的,枝杈上挂着一些腐烂的果子,有些果子被风吹落,掉在树下,也腐烂了。在我看来,这些树显得特别悲惨。每年夏天,它们都尽职尽责地结出果实,只为了让果子因为无人采摘而渐渐发黑,掉落在地。

  克莱蒙特每一步都走得缓慢而沉重,他用了很久才找到正确的钥匙。门终于打开了,母亲兴冲冲地穿过前门,带领大家走进走廊,和过去一样,走廊里散发着雪茄和用过的火柴味,一进去就有种令人十分不快的清冷感觉扑面而来。

  “起居室,休息室,盥洗室。”她打开每扇门,一一说道。

  贝尔德博斯夫妇跟着她在走廊里走了一圈,很高兴看到所有的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模样,还带着新来的人到处转,可惜邦丝小姐似乎只愿意走到前门那个坏掉的落地大摆钟旁边,就不愿意往里走了。她抬起头,就见玄关里那个裸露在外的灯泡先是变暗,随后又亮了起来,而且变得比之前还要亮。

  “是风吹的。”母亲说。

  “风吹到了电线。”克莱蒙特说,他这会儿依然站在门槛处。

  这时候,我头一次注意到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个木十字架。看样子是他自己做的。用一根绳子把两块木头绑在一起,就行了。

  “就是这样。”母亲说,“是风吹到了电线。”

  克莱蒙特调整一下帽子,转身要走。

  “过一两天我会再给你们送些柴火来。”他说着看了看摆在玄关里的行李袋。

  “你确定有这个必要吗,克莱蒙特?这里的柴火看起来够用一个月了。”伯纳德神父说。

  克莱蒙特皱起眉头,看起来非常认真。“我很肯定,神父。风要是从烟囱吹下来,很快就会把火吹灭。”他说。

  “是不是马上就要变天了?”伯纳德神父问。

  “在这里,恶劣天气是家常便饭。”克莱蒙特说。

  他最后看了我们所有人一眼,便关上了门,邦丝小姐淡淡地笑了笑。

  “好啦,琼。”克莱蒙特刚走,贝尔德博斯先生就说,“没什么可担心的。”

  他挽住她的胳膊,带她走过剥落的墙纸和狂野大海的油画,走进客厅,领她参观动物标本剥制师留下的大量贵重器物。那些物件既让他着迷,又让他困惑。

  按照他的吩咐,其他人都跟在后面,听他一一讲解那些价值不菲的精致摆件。

  “现在来看看这个。”他从窗台上的一个木盒里拿出一个小陶土烟斗,“真有意思。你们看,烟斗柄上还有牙印呢。”

  他把烟斗递给母亲,但她眉头紧蹙,他只好物归原处,直接走到邦丝小姐跟前,她正聚精会神地看着窗边那张红木写字台上的书。

  其中有皮面装订的初版《人魔岛》,上面有朗费罗的签名,还有一本儿童立体书《金发姑娘和三只熊》,这会儿,邦丝小姐正是在看这本书,她非常缓慢地翻着脆弱的书页。贝尔德博斯先生猜测这是一本维多利亚时代后期的书,而莫林斯大约也是在同一时期建成的。

  “这栋房子是一个叫格雷格森的人建造的。”贝尔德博斯先生说,“他是个纺织厂业主。那年头这里的人干的就是纺织,对吧,埃丝特?”

  “是的。”母亲说,“纺棉或是亚麻。”

  “他和他夫人的相片还在这里。”贝尔德博斯先生说着环视整个房间,“他们有七个孩子,是吧,玛丽?也可能更多。提醒各位,好几个孩子都没到五岁便夭折了。肺结核夺走了他们的生命。所以他们才建造了这个地方。为了让孩子们活下去。他们认为海风对孩子们有好处。”

  “他们盖了一栋永远都不会坍塌的房子。”父亲一边说一边抚摸墙面,“这里的墙肯定有一码厚。”

  邦丝小姐环顾四周,又看看窗外,显然不相信这个鬼地方能让人的身体变得更加健康。

  贝尔德博斯先生说这座房子在建成后几经易手,每个新主人都精心给它起了新名字,希望有了名字,房子就能实现它带来的承诺,安静地坐落在这里,毗邻轻轻摆动的树林及天空柔软的云朵。听到这些,邦丝小姐似乎觉得这没什么可惊讶的。

  格雷格森给它起的名字是阳光谷。后来它还叫玫瑰小屋,柔软沙国,海风,最后则是标本剥制师起的莫林斯。

  “这栋房子在全盛期一定漂亮极了。”贝尔德博斯太太说着把窗帘拉开一点点,“风景太美了。”

  “维多利亚时代的人都是出色的庭园设计家。”父亲说。

  “说得不错。”贝尔德博斯先生道,“美丽的风景就是特效药,你们说是吗?”

  “这个地方好像并不受时间的影响。”贝尔德伯斯太太凝视大海说道,“你们不这么觉得吗?”

  “这里是这个国家非常古老的一部分。”贝尔德博斯先生说。

  贝尔德博斯太太翻翻白眼。“这里存在的时间和其他地方是一样的,你这个傻瓜。”

  “你知道我的意思。”他说,“这里人迹罕至,未遭践踏。林子里的紫杉树有些大概可以追溯到圣彼得时代。有人说,自从北欧海盗来了之后,有些地方至今还无人踏足。”

  贝尔德博斯太太又嘲笑了一声。

  “我说的是真的。”贝尔德博斯先生说,“一个世纪对这个地方而言犹如过眼云烟。我是说,只要稍微运用一下想象力,”他看了一眼邦丝小姐手里的书,“就仿佛能看到,昨天,一个得了肺痨的可怜小家伙还看过那本书。”

  邦丝小姐听了这话,连忙把书放下,还在大衣上蹭了蹭手。贝尔德博斯先生踱到房间的另一边欣赏海景画,画是标本剥制师在他人生中最后的日子画的,画的是渺小的船只在海上行驶,天空中布满了恐怖骇人的暴风云。他的画笔依旧插在果酱罐里,调色板上颜料早已变干发黑,结了一层硬皮。抹布、顶端留有被咬痕迹的铅笔、十进币制建立之前的零钱上覆盖着一层尘土,每次住在莫林斯,这些通通会让我产生一种不安的感觉:标本剥制师不过是出去抽一根他那昂贵的雪茄,随时都可能回来,就好像儿童立体书中的熊一样破门而入,发现每个房间里都睡着一个金发姑娘。

  * * *

  【注释】

  [1] 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的地方。

  CHAPTER 5

  我和汉尼共住的房间位于房子顶层,秃鼻乌鸦有时会在屋顶石板瓦的苔藓中捉虫吃。时不时有一只胆大的落到窗台上,对我们的注视完全不当回事,还用和铅笔一样尖的喙啄玻璃,发出令人讨厌的吱吱声,想把住在腐烂木窗框里的那些生物叼出来。

  我使劲儿敲窗户,秃鼻乌鸦这才飞走,发出刺耳的尖叫声,不一会儿便飞回林子里的同伴身边,汉尼看到鸟儿飞走很不开心,但我可不能由着它赖在窗台上。母亲不怎么待见这种鸟。像什么乌鸦、寒鸦,她通通不喜欢。在伦敦那会儿,她甚至会把松鸡和喜鹊赶出我们的后花园。她的家乡有个古老的传说,说是看到这些鸟儿,人的病就不能痊愈,而且,要是一下子来了很多这种鸟,那死亡可能很快就会找上门来。

  “对不起,汉尼。”我说,“你喜欢的话,过一会儿我们可以去看看它们。”

  他不再看窗户,在玻璃上留下了一小团哈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