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会有事的。”父亲说。

  “我只是担心贝尔德博斯先生和太太。”母亲说。

  “噢,不用担心我们。”贝尔德博斯先生说,“我们不怕天冷,是吧,玛丽?”

  “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们开始喋喋不休地谈论起了战争,他们说的那些东西我都听得耳朵起茧子了,于是我扭头面对汉尼,他都拉我的袖子拉了五分钟了,就想让我看看他的三维魔景机。

  汉尼咧开嘴笑了,把红色双筒镜塞进我手里,他这一路上都拿着它,咔嚓咔嚓点击,看他从书包里拿出来的立体图像轮盘。他先是看《世界山》,后来我们在凯特琳停下上厕所,之后,他又看了《奇怪的海洋生物》和《太空探索》,后来,在母亲的劝说下,又看了《〈旧约〉故事集》,这会儿,他就是催我把《故事集》再看一遍。那里面的夏娃用树叶遮住私处,亚伯拉罕的刀刺进了以撒的心脏,法老的战车在红海中滚滚前行。

  我看完了,注意到他把两只手夹在双腿之间。

  “要去方便吗?”我问。

  汉尼前后摇晃,用靴子侧边踢门。

  “那走吧。”

  趁伯纳德神父还在修理发动机,我带他下车,沿车道走出其他人的视线范围。他走到围栏边,解开牛仔裤的拉链,我则在雨中等他,听着雨点噼里啪啦落在母亲非要我穿的派克大衣的帽兜上。

  我回头看了一眼面包车,好像听到他们的说话声提高了。是母亲和父亲。自打离开圣裘德,大家就一直兴高采烈,此时,他们也在尽量保持高涨的情绪,可惜后来天降大雨,雾气蒙蒙,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所有人便不由自主地沮丧起来。

  一阵大风吹过田野,带来了海水和腐烂的气息,就跟洋葱味一样强烈。仿佛我们曾经去过的那么多次朝圣都与这种怪味纠缠在一起,我感觉到紧张感开始在我的心里蔓延。自打我有记忆以来,我们就到这里朝圣,然而,在这个地方,我从未感觉到彻底的轻松自在。这个地方给人的感觉就跟我祖父家一样。阴沉。毫无生气。隐隐有种胁迫感。不是那种你愿意久留的地方。每次复活节朝圣结束,我都巴不得赶紧离开,后来,我们不再来,我还私下里松了口气。

  其他人或是念赞美诗,或是祈祷,借此振作精神,但时不时总感觉他们潜意识里在躲避着什么,而不是邀请上帝降临。

  汉尼方便完了,挥手让我去他所在的地方。

  “怎么了?”我问。

  他指指前面的围栏。有只野兔被射死了,剥了皮,兔皮展开着挂在带刺铁丝网上,旁边还有几十只老鼠。可能是战利品,也可能是用来威慑的。我想二者皆有吧。

  “别管了,汉尼。”我说,“不要碰它们。”

  他央求地看着我。

  “我们现在救不了它。”我说。

  他想去摸摸野兔,但看到我摇头,便收回了手。野兔用一双毫无生气的棕色眼睛望着我们。

  我们开始沿路往回走,这个时候,我听到有辆车开了过来。我抓住汉尼的袖子,紧紧搂着他,就见一辆豪华的戴姆勒汽车从我们身边驶过,溅起水花,落入路两侧的沟渠中。后座上有个女孩在睡觉,她的脸贴在车窗上。司机在拐角处放慢速度,还扭头看了我们一眼,随即转过弯把车开走了。我以前在这里从没见过那样的汽车。罗尼很少有汽车。大都是运干草的马车和农场里的马车,机动车很少。

  我和汉尼走到面包车,伯纳德神父依然在摆弄复杂的管线。

  “哪儿坏了,神父?”我问。

  “不知道,通托。”他说着用衣袖擦掉眼睛上的雨水,“可能是飞轮,不过我把飞轮都拆开了,也没发现问题。”

  他很不情愿地关上引擎盖,跟在我身后走回车上。

  “修好了?”贝尔德博斯先生问。

  “还没。”伯纳德神父说,他把湿透的头发向后理顺,“老实说,恐怕只有修车厂才能搞得定。”

  “老天。”贝尔德博斯太太说,“一开始就这么不顺。”

  “至少我们已经开出这么远了。”父亲说。

  “是呀,的确如此。”伯纳德神父道。

  蒙罗呜呜叫了两声。伯纳德神父让它安静,它缩成一团,有些紧张。

  “依我看,现在最好是我步行到村子里去,”他说,“看看那里是否有人能帮帮我们。”

  “外面下着雨呢,神父。”贝尔德博斯太太说,“您会感冒的。”

  “说句老实话,走走路对我有好处,贝尔德博斯太太。”他说,“我坐久了就感觉不舒服。”

  “要走很久才能到村里,神父。”贝尔德博斯先生说,“肯定有三四英里呢。”

  伯纳德神父不以为意地笑笑,开始系围巾。

  “你陪神父一起去吧,好吗?”母亲对我说。

  “史密斯太太,不用紧张。”伯纳德神父说,“没必要把我们两个都弄成落汤鸡。”

  “一点也不麻烦,对吧?”母亲用手肘捅捅我。

  “是的。”我说。

  一阵风吹过面包车。蒙罗又开始呜呜叫,伯纳德神父只好探下身,抚摸它的脖子,安抚它。

  “它这是怎么了,神父?”贝尔德博斯先生问。

  “不知道。”伯纳德神父说,“可能是因为刚刚过去的那辆车吧。”

  “也许您说得对。”贝尔德博斯先生说,“那车开得飞快。他们连拐弯都没减速。”

  “不过,那个小姑娘倒是挺可爱的,对吧?”贝尔德博斯太太说。

  贝尔德博斯先生蹙起眉头。“什么小姑娘?”

  “坐在后座上的小姑娘呀。”

  “我没看到。”

  “那是你没注意,雷格。”

  “好啦,玛丽。”他说,“你知道的,我眼里只有你一个人。”

  贝尔德博斯太太探身向邦丝小姐。

  “趁大卫还有实话的时候,你一定要好好重视呀。”她说,但邦丝小姐的目光一直在她身后的蒙罗身上,这会儿,它又钻到我的座位底下,竟然在瑟瑟发抖。

  “行啦,老伙计。”伯纳德神父说,“净给我丢脸。你这是怎么了?”

  ——●——

  有三个人穿过田野向我们走来。他们穿着肮脏的打了蜡的绿色夹克和橡胶靴,既没戴帽子,也没打伞。他们都是当地人,或许是已经对风吹雨打习以为常,或许是知道大雨过一会儿就会停。

  其中一个的胳膊上挎着一支猎枪。另一个用链子牵着一条白色英国梗犬。那条狗的脸很长,两眼相距很宽。是小孩子牵的那种狗。第三个人比另外两个年纪都大,稍稍落后几码,咳嗽得腰都直不起来了。他们停下,看看我们,之后继续向公路走。

  “是不是应该找他们来帮忙,神父?”贝尔德博斯先生问。

  “要我说还是不要吧。”邦丝小姐看着大卫说,他拉住她的手,以示安慰。

  “如果不那样,我们就只能在这里坐着度过这个礼拜剩下的时间了。”母亲说。

  伯纳德神父走下车,先看看路两侧,然后穿了过去。那三个人走上路边的阶梯,等着伯纳德神父喊他们。个子最高的那个人是个秃子,体格跟夏洛莱公牛一样强壮,他的猎枪挎在臂弯里,正向伯纳德神父解释车子的离合器坏了。牵狗的人紧紧勒住狗不让它叫,看起来对伯纳德神父的话很感兴趣,眼睛也不时瞥向面包车里的我们。他的左臂无力地垂在身体一侧,手上戴着一只黑色连指手套,手腕处用一根绳子系紧。最年长的那个人又开始咳嗽,他找了一块坍塌的墙壁坐下。他的肤色很奇怪。是那种尼古丁或干水仙花的颜色。我的祖父在得了肝病之后也是这种脸色。

  “噢,亲爱的。”贝尔德博斯太太说,“他看起来很不舒服,是吧,雷格?”

  “很可能是弓浆虫病。”贝尔德博斯先生说。

  “弓浆什么?”

  “是猫传染的。”他说,“农夫常得这种病。他们养的猫什么都吃。”

  “你究竟在说些什么呀?”

  “我是从报纸上看到的。”他说,“你好好看看他们的手。他们从来都不把手洗干净。而且,他们还会吃猫糟蹋过的食物。我说得对吧?”

  “我想是的。”父亲说。

  贝尔德博斯太太摇摇头。

  “我告诉过你了,就是弓浆虫病。”贝尔德博斯先生说,“你看他。可怜的家伙。”

  在外面,伯纳德神父拍拍壮汉的肩,带他向面包车走来。壮汉把猎枪交给他那个牵狗的同伴,在伯纳德神父抬起引擎盖后,探身去查看发动机。

  我能听到他们说话,或者说,是伯纳德神父在说,另一个人只是听着,偶尔说句“是呀”。过了一会儿,牵狗的人也走了过来发表意见,又过了半天,伯纳德神父终于放下引擎盖,回到驾驶席。

  “帕金森先生真是我们的大恩人。”话毕,他看到壮汉做出的手势,便试着打开发动机。

  “他姓什么?”邦丝小姐问。

  “帕金森。”伯纳德神父说,“牵狗的那个叫科利尔。”

  “您是怎么知道的?”邦丝小姐说。

  “我问的。”他答,“这是我在阿尔多尼养成的小习惯。询问对方的名字,和他们握手,那么不管他们是谁,大多数时候都愿意向你伸出援手。”

  “我还以为您来自新克罗斯。”父亲说。

  “的确是,但我离开神学院后在阿尔多尼待了两年。”

  “没人对我们提起过这件事。”母亲说。

  “您知道的,史密斯太太,我有很多事是大家不知道的。”

  引擎一下就发动起来了,伯纳德神父竖起大拇指,帕金森见了冲他点点头。车子缓缓向前开动,轮子在路边的烂泥中空转了两下,便向莫林斯出发。

  那三个人站在那儿,看着我们沿公路驶去,那条狗蓄势待发,把皮带绷得紧紧的,像是要把什么东西撕成碎片。

  ——●——

  开了一会儿,熟悉的地标出现在眼前:一家名字很特殊的酒馆,一座葱绿小山上的纪念碑,石碑如王冠般矗立在田野。之后的路长满了参天橡树,过了这些树,罗尼的海岸线突然出现在我们左边。

  我还记得曾经我的眼睛会不由自主地瞟向地平线,突然看到那么一大片灰色的天空产生的视觉冲击,就跟站在圣裘德教堂的尖塔或是父亲办公大楼的顶层向下看是一样的。会叫人晕头转向。

  “风景很美吧,琼?”贝尔德博斯太太说。

  邦丝小姐凝视我身后狰狞的大海,海鸥迎着风上下翻飞,然后不确定地蹙起眉头,又打起瞌睡来,自从车修好后再次上路,她就是这样时睡时醒。

  “太美了。”贝尔德博斯太太又说了一遍,这次是为了向自己确认。

  海水之上,乌云渐渐散开,一缕缕阳光洒向科德巴洛凹凸不平裸露在外的土地,点亮了棕色的冻土带,照射到塞萨利的窗户上。塞萨利是一栋旧房子,位于科德巴洛的北端。一时间,四下里阳光灿烂,分外耀眼,随即太阳又消失了,仿佛这个地方醒了一会儿,便又继续沉睡。

  我一直不喜欢塞萨利,大人们严令我们不能穿过沙滩到科德巴洛去,不过即便他们不说,我们也不会去。

  据说那里有幽灵出没。说是有个女巫曾经住在那里,女巫名叫伊丽莎白·珀茜,长得倾国倾城,专门引诱水手撞上礁石,后来,人们在塞萨利旁边的一座旧钟楼上把珀茜绞死了,而她的灵魂一直留在那里。事实上,罗尼的人依旧沿袭古老的迷信,这是因为他们真的相信,而不是出于怀旧。在有的农场,谷仓门上用钉子钉着马蹄铁,据说这样能吓走妖怪,不让他们来祸害干草,所以农场主都不敢把它们拆掉,还有人把橡子摆在窗边,他们认为这样闪电就不会击中他们的房子。

  我觉得这种做法确实可笑,现代世界的影响力并没有延伸到此处,你很难想象这个地方竟如此停滞不前,或者该怎么说才好呢?应该说这里很原始。

  忽然起了雾,海面上传来沉闷的雷声,大风呼啸着吹过遍布骨骼和垃圾的沙滩,人们有时候认为这预示着将有坏事发生。不过是什么坏事呢,我可说不清。

  我时常觉得罗尼的时间太多了。那个地方因此染了病,被其所困。时间在那里并不是按照惯常的速度流逝。时间无处可去,而现代因素也不会催促时间赶快流走。时间越积越多,就好像黑色的水在沼泽地上积聚,一动不动,变得沉滞。

  ——●——

  伯纳德神父开着车以龟速前进,他弓身坐在方向盘前,用袖子把挡风玻璃上凝结的水汽擦掉一块,好看清前面的路。这条小路坑坑洼洼,面包车颠簸着从一道道车辙上驶过,大家都紧紧抓着车里能抓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