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伯纳德神父说着放下他的半杯茶,告诉母亲不用添了,“关于今年复活节去哪里,大家有何建议?”

  “我知道有个地方,”邦丝小姐立即接口说道,还看了一眼大卫,他鼓励性地冲她点点头,“叫格拉斯范尼德。”

  “哪里?”母亲说,怀疑地看了看其他人,而贝尔德博斯夫妇则冲她笑笑。他们也没听说过这个地方。邦丝小姐只是要表现得与众不同而已。她很年轻,这并不是她的错。

  “格拉斯范尼德。在布雷肯比肯斯郊外,是个很偏僻的地方。”她说,“那里风光秀美,我去过很多次。树林中有户外教堂。所有人都坐在木头上。”

  只有大卫一个人有所回应:“听起来倒是不错。”他说完抿了一口茶。

  “好吧。”伯纳德神父过了一会儿说,“这是一个意见。还有吗?”

  “这还用问吗?”母亲说,“我们应该再去莫林斯的圣泉。”贝尔德博斯夫妇想到那个地方,便兴奋地窃窃私语起来,母亲这下得到了支持,继续说道,“我们知道路线,对当地很熟悉,而且,罗尼是个安静的地方。我们可以趁圣周去,还可以带安德鲁去圣泉,我们在那里住几天,到了祈祷节,跟往常一样去看牧师带领会众在教区边缘行走,祈祷平安。我们原班人马就要故地重游了。”

  “我以前从没去过那个地方。”邦丝小姐说,“大卫也没去过。”

  “我的意思,你们肯定都明白吧?”母亲说。

  伯纳德神父环视房间。

  “还有其他建议吗?”他说,在等着回答的时候,他拿起一块卡士达酱饼干,一口咬掉一半。

  没人说话。

  “这样说来,”他说,“我想我们应该使用民主的办法。想去南威尔士的人请举手……”

  邦丝小姐和她的未婚夫举起了手。

  “想再去莫林斯的人请举手……”

  其他人举起手,一下子都来了精神。

  “那好。”伯纳德神父说,“就去莫林斯吧。”

  “但您还没投票呢,神父。”邦丝小姐道。

  伯纳德神父笑了。“这一次,我自愿弃权,邦丝小姐。我欣然前往任何地方。”

  他又笑笑,吃掉了剩下的半块饼干。

  邦丝小姐满脸的失望,直瞧大卫,盼着他的同情。然而,他只是耸耸肩,走到桌边添茶,母亲兴高采烈地为他倒了茶,整个人都沉浸在即将重回罗尼的兴奋当中。

  贝尔德博斯夫妇正在绘声绘色地向伯纳德神父讲起罗尼,神父点头听着,又从盘子里拿起一块饼干。

  “罗尼有座圣泉,神父。”贝尔德博斯太太说,“堪称美轮美奂,是不是,雷格?”

  “噢,是的。”贝尔德博斯先生说,“简直是个小小的天堂。”

  “而且,罗尼遍地花海。”贝尔德博斯太太插嘴道。

  “海水清澈透明,别提多干净了。”贝尔德博斯先生说,“你说是吗,埃丝特?”

  “嗯,就像水晶一样。”母亲说着从沙发走过来。

  她对伯纳德神父一笑,然后为邦丝小姐递过一块饼干,邦丝小姐接过去,说了声谢谢,只是心里有些不痛快。母亲颔首,继续往前走。她知道,到了莫林斯就等于到了自家地盘,届时邦丝小姐就会知道,她说的那个叫格拉斯范尼德的地方压根儿就不能相提并论。

  母亲自小在西北海岸线长大,她的家乡与罗尼近在咫尺。她早就离开家乡,在伦敦生活了二十多年,却依然带着当地的口音,她在我们小时候给我们哼的歌,除了她家乡小村子里的人,别人连听都没听过。

  她给我们做土豆烧肉和牛肚沙拉,盼着能找到她儿时吃过的凝乳馅饼;还相信奶牛生了牛犊后第一次挤出来的奶能治疗动脉阻塞。

  她成长的地方好像几乎每隔一天就是某个圣徒的纪念日。即便某些圣徒已经不再得到认可,就连圣裘德最虔诚的信徒也不再崇拜他们,母亲还是记得每一个圣徒以及各种各样与之有关的仪式,而且,她非要在家里进行这些仪式。

  在圣约翰日,我们要点蜡烛,在火焰上方传递三次金属十字架,象征着约翰不顾熊熊烈焰,返回着火的房子救出麻风病患者和瘸子。

  到了十月的圣方济斋日,我们就去公园,收集秋天的落叶和树枝,将它们做成十字架,放在圣裘德的圣坛上。

  在五月的第一个星期日,我们就按照母亲家乡人亘古以来沿袭的传统,在做弥撒前去公园,用露水洗脸。

  罗尼有着特别之处。在母亲眼中,圣安妮圣泉仅次于圣地卢尔德;从莫林斯穿过田野,步行两英里去圣安妮圣泉,就跟去圣地亚哥朝圣一样。她坚信只有那里能让汉尼成为正常人。

  CHAPTER 4

  刚一到复活节假期,汉尼就从派恩兰德回家了,而且特别兴奋。

  父亲还没把汽车熄火,他就从车道跑过来,给我看母亲送给他的新手表。我在她工作的商店橱窗里看过那块表,沉甸甸的,金色,表面上有各各他[1]的图案,背面刻着一句《马太福音》里的经文:所以你们要警醒,因为那日子,那时辰,你们不知道。

  “真好看,汉尼。”我说着把手表还给他。

  他拿过手表,戴在腕上,然后把一个学期的画交给我。这些画都是给我的。一向都是如此。从来都没有父亲或母亲的份儿。

  “他很高兴回家来,是吗,安德鲁?”母亲说,她为父亲撑着门,方便他把汉尼的行李箱拿进屋。

  她把汉尼的头发捋顺,搂住他的肩膀。

  “我们把要去莫林斯的事告诉他了。”她说,“他已经开始期盼了,是不是?”

  不过汉尼对打量我更有兴趣。他把手放在我的头顶,然后把手滑向他的喉结。他也长高了。

  看到他依然比我个子高,他满意极了,便去了楼上,他的脚步声还是和往常一样咚咚响,连楼梯栏杆都被他弄得嘎吱嘎吱的。

  我走进厨房,用他那个伦敦巴士杯子给他泡了杯茶,然后来到他的房间,只见他依然穿着父亲的旧雨衣,几年前,他一见到这件雨衣就喜欢上了,不管是什么天气,都穿着不脱。他站在窗边,背对我,望着街对面的房子和来往的车辆。

  “你还好吗,汉尼?”

  他没动。

  “把雨衣脱了吧。”我说,“我帮你挂上。”

  他扭头看着我。

  “雨衣,汉尼。”我说着晃晃他的衣袖。

  他看着我为他解开扣子,把雨衣挂在门后的挂钩上。雨衣很重,衣兜里装满了他用来和我交流的小玩意儿。兔子牙表示他饿了。一罐钉子表示他头疼。他用一个塑料恐龙来道歉,戴上橡胶猩猩面具就表示他很害怕。有时候,他会一股脑儿把这些东西全拿出来,父亲和母亲假装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其实只有我一个人了解他。我们有我们的世界,父亲和母亲有他们的世界。这并不是他们的错。也不是我们的错。世事就是如此。我们的亲近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包括巴克斯特医生在内,没人能真正理解这一点。

  汉尼拍拍床,我坐下,他则翻开他的画给我看,有动物,花朵,房屋,他的老师,还有其他住校生。

  不过最后一幅画有些不同。两个粗线条画成的人站在一片布满海星和贝壳的沙滩上。他们后面的大海像是发生了海啸一样,形成了一堵碧蓝色的高墙。左边是黄色的群山,山顶上长着绿草,活像是大山梳了个莫西干发型。

  “这是罗尼吗?”我说,惊讶于他竟然全记得。我们上一次去那里还是好几年前,汉尼很少画他从未亲眼见过的东西。

  他摸摸海水,跟着移动手指到驼峰一样的沙丘,沙丘上方有一大群飞鸟。汉尼喜欢鸟。我向他讲了各种各样关于鸟儿的知识。比如如何通过海鸥翅膀上的斑点来分辨这是它们度过的第一个、第二个还是第三个冬天,比如鹰、燕鸥和林莺的叫声有什么不同。如果可以一动不动地坐在水边,红腹滨鹬就会成群地在你周围飞,近到你甚至可以感觉到它们的翅膀带动的风。

  我还会为他模仿麻鹬、红脚鹬和银鸥的叫声,我们有时仰面躺下,望着大雁在天空中呈人字形高高飞翔,很好奇用坚硬如石块的喙在一英里的高空划破空气是什么感觉。

  汉尼笑笑,指指画上的两个人。

  “那个是你。”我说,“是汉尼。”

  汉尼点点头,摸摸他自己的胸口。

  “这是我吗?”我指着两个人中较小的一个,汉尼抓住我的肩膀。

  “真高兴你回家来。”我发自内心地说道。

  派恩兰德对他没有多大帮助。他们不了解他,也不像我那么关心他,从来不问他有什么需要。他只是在电视休息室里一个高高大大的少年,总是拿着彩笔画画。

  他把我搂在胸前,抚摸我的头发。他变得更强壮了,每次我看到他,他都有变化。圣诞节还在的婴儿肥这会儿从他的脸上消失了,他还长出了胡子,再也不需要像我们小时候那样,用软木炭笔画假胡子了。看似不可思议,但汉尼真的快长成一个大人了。

  我想他也感觉到了身上这些陌生的变化,只是他的感觉并不强烈。就好像一个人觉得房间不一样了,却说不出哪里不一样。是少了一幅画,还是书架被移到了其他地方?

  有时候,我看到他在端详五指之间的跨度、胸部长出的黑色毛发、坚硬椭圆形的二头肌,仿佛他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副成年男性的躯壳中。

  ——●——

  到了圣周的星期二,跟往常一样,天边刚现出第一点光亮,我们便出发前往莫林斯。

  所有人都来到圣裘德教堂前集合,把行李袋放进面包车,之后伯纳德神父便坐到驾驶席。但他还没打开引擎,母亲便轻触了一下他的胳膊。

  “维尔弗雷德神父通常都会带我们在出发前做祷告。”她说。

  “是的,当然。”伯纳德神父说道,跟着,他下车,开始在胸前画十字。

  “神父,我们喜欢转过那个弯,”母亲说,“和圣母玛利亚一起祈祷。”

  “好吧。”伯纳德神父说,“没问题。”

  我们聚集在圣母玛利亚所在的小阿尔卑斯假山的山脚下,低下头。伯纳德神父做了一次即席祷告,请圣母玛利亚保佑大家一路顺风,成功地完成此次朝圣。说过阿门之后,我们轮流走到栏杆边上,向前探身,亲吻圣母的双脚。

  伯纳德神父为贝尔德博斯太太让开路,她慢慢地跪在地上,贝尔德博斯先生扶住她的肩膀,她向前探身。亲吻了圣母的脚趾后,她闭上眼睛,开始小声祷告。她祷告了很久,搞得伯纳德神父直看表。

  我是最后一个,但伯纳德神父说,“算了吧,通托。不然的话,我们今天是出不了北部环形路了。”

  他抬头看看表情悲悯的圣母玛利亚。“我很肯定她不会介意。”

  “我听您的,神父。”

  “那好吧。”他说完小跑着回到面包车边,还开玩笑说他都走上驾驶席的台阶了,我都没跟上,逗得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有好几个月我都没见过他们这么开心了。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们在想这一次将有所不同,这一次汉尼的病将得到治愈,他们将取得一次绝妙的胜利。

  ——●——

  我们驱车出了伦敦,一路向北,穿过东密德兰,经过约克郡和兰开夏郡。我坐在后座,蒙罗在我的座位下面,我时睡时醒,一晃就经过了十几个郡县。我醒来后时常觉得眼前的路很熟悉,生怕我们又绕了回去。不过我觉得英国的地形看起来都差不多。到处都是很相像的旧农场、新庄园、教堂尖塔、冷却塔、污水工厂、铁路线、桥梁、运河,各个小镇几乎一模一样,只在建筑和石雕方面有细微的区别。

  在我们出发的时候,伦敦郊区还能见到阳光,我们往北行驶,阳光却不见了,只是偶尔能看到有阳光投射到几英里外的发黄小山的山肩,或是在远处的水库中撒下几点绚烂的光辉。

  温度越来越低,天空中乌云密布,下起了倾盆大雨,路上水汽弥漫。湖泊和树林笼罩在浓雾之下,看起来寒冷无比。在广袤的沼泽地中,凡是洪水流经之处,土地和小河都变了颜色,从远处看有些发白,如同固体,好似一道道水英岩上的裂缝。

  大家都注意到了,却都没有提起,盼着这样一来问题就能自行解决,但在刚才驶过的几英里中,面包车一直发出可怕的啪嗒声,仿佛是发动机里有什么零件松动了。每次伯纳德神父换挡,车子就会发出很大的震颤声和磨挫声,过了一会儿,车子终于再也不动,他只好把车停在路边。

  “怎么了,神父?”贝尔德博斯先生问。

  “可能是离合器出问题了。”伯纳德神父回答。

  “这地方太潮湿了,所有的一切都受了影响。”贝尔德博斯先生说着向后靠,很满意他的评估。

  “您能修好吗,神父?”贝尔德博斯太太问。

  “但愿能吧,贝尔德博斯太太。”伯纳德神父答道,“我本人认为,来到荒郊野岭,必须依靠自己的双手。”

  他笑笑,走下车。他自然说得对。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四下荒无人烟,田野里满是泥泞,海鸟迎风飞着,如同一块块破布。

  雨点噼里啪啦打在挡风玻璃上,哗哗向下流,伯纳德神父抬起引擎罩,将它支起来。

  “去帮帮他吧。”母亲对父亲说。

  “我对汽车一窍不通。”他从一直研究着的地图上抬起头来说道。

  “那也可以给他搭把手呀。”

  “他很清楚他在干什么,埃丝特。人多反倒误事。”

  “但愿他能把车修好,我们可以再次上路。”母亲看着窗外说,“越来越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