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母亲把遇到比利的事告诉了他,他只是摇摇头,叹口气。

  “对那种人能有什么要求呢,史密斯太太?他是远离上帝的人。”

  “我告诉孩子们应该引以为戒。”母亲说。

  “的确如此。”他说着摘掉眼镜,看着我和汉尼,用袖子把眼镜擦干净,“他们应该了解撒旦兜售的所有毒害。”

  “我真为他感到遗憾。”贝尔德博斯太太说。

  “我也是。”父亲说。

  维尔弗雷德神父戴好眼镜,露出一个纡尊降贵的笑容。

  “酒鬼最不缺的就是怜悯了。现在有了你们的,他得到的怜悯都要溢出来了。”

  “他以前的日子肯定不好过,不然也不会沦落到现在的境地。”贝尔德博斯太太说。

  维尔弗雷德神父嘲笑地说道:“依我看,他根本就不懂过苦日子的意义是什么。我很肯定我弟弟像我一样,能讲出很多故事,告诉你真正的贫穷和挣扎是什么样子,是不是,雷格?”

  贝尔德博斯先生颔首。“在怀特查佩尔,每个人的日子都不好过。”他说,“没有工作。小孩子都吃不上饭。”

  贝尔德博斯太太充满同情地拍拍她丈夫的手臂。维尔弗雷德神父向后一靠,用纸巾擦了擦嘴。

  “那样的人是最蠢的蠢货。”他说,“他抛弃了一切。什么特权啦,机会啦,通通都丢掉了。我相信他曾经是个专业人士。是个老师。多么大的浪费啊。”

  ——●——

  说来也怪,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有些事在我看来是那么清晰明朗,结果是那么不可避免,所以我觉得自己的第六感超级发达。我觉得我拥有预测未来的天赋,就如同先知以利亚和以西结准确地预测到了干旱和灾难。

  我还记得,有一次在希斯,汉尼拉着一根绳子摆过池塘,我知道那根绳子会断,结果绳子真的断了。我还知道他从公园带回来的那只流浪猫会迈着小步在管道上走来走去。我还知道,一回到家,他就会把他在市集上赢回来的一缸金鱼放在厨房的地板上。

  同样的,在这次餐桌对话之后,我知道,比利很快就会死去。这个想法在我看来就像个既定事实,仿佛他真的已经死了。在那样的状态,没人能活得久。他那么脏,日子必定不好过,所以我很肯定,仁慈的上帝当初会派一头鲸鱼去拯救约拿,并且向诺亚示意天气的变化,而现在,他也会让比利死去,好使他摆脱痛苦。

  CHAPTER 3

  那个复活节去过罗尼后,接下来的几年,我们都没再去那里。

  那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维尔弗雷德神父纠正了我们对比利·塔珀的看法,在此之后,他就性情大变,没人能解释他为什么会变,也没人能理解他为什么会变。他们说他年纪大了,不适合去朝圣,毕竟从伦敦到罗尼是一段很长的旅程,而且,在一个星期的祈祷和忏悔中,做我们这群迷途羔羊的牧人,压力很大,会耗光一个人的精力。他累了。就是这样。

  然而,我拥有神秘的预感,能看到事物的真相,所以,我知道事实远非如此。他肯定是出问题了。

  那天,大家聊了一阵子比利的事,便到客厅坐下,神父一个人去了沙滩,回来后就像变了个人,魂不守舍,嘴里念叨着什么。但他只是含糊其词,说了句胃疼,便去躺下了,还咔嗒一下拉上门栓,锁上了门。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他房间里有动静,这才意识到他是在哭。在此之前我从未听过男人哭泣,不过有几个智障人士每隔两个星期来一次教区礼堂,和母亲及其他女士一起做手工艺品,我倒是听过他们其中一个哭。而神父的哭声中则夹杂着恐惧和绝望。

  第二天早晨,他下来得很晚,头发乱七八糟,依旧焦虑不安,说了几句关于大海的话,便带着相机出门,大家根本来不及问他到底怎么了。他竟然这么粗鲁,真不是他的风格。而且,他平时从来不赖床。他根本不是他了。

  大家看着他走过小路,都觉得最好尽快离开这里,因为我们相信,只要一回到圣裘德,他就会恢复正常。

  后来我们回家了,他的焦躁几乎没什么改变。布道之际,一提到这个世界无处不在的罪恶,他比以往都要激动,而且,只要有人提到去罗尼朝圣,他就会沉下脸,进入一种心神不宁的恍惚状态。过了一段时间,就再没人敢提去那里的事,而我们之前都习惯把去罗尼朝圣挂在嘴边。

  生活还在继续,我们把罗尼抛到了脑后,一晃到了1976年,维尔弗雷德神父忽然在新年辞世,伯纳德·麦吉尔神父从新克罗斯一个暴力事件频发的教区来到圣裘德,接替他的职务。

  主教将伯纳德·麦吉尔神父介绍给教堂会众,在他举行过就职弥撒之后,我们在牧师宅邸的草坪上喝茶、吃蛋糕,方便伯纳德神父在不那么正式的氛围中和教区居民见面。

  他谈笑风生,似乎和每个人都相处愉快。他身上就是有种从容的气度,散发出轻松悠然的迷人气质,逗得那些老男孩哈哈大笑,随便几句话就把女人们夸得得意扬扬。

  就在他周旋的时候,主教走到我和母亲身边,而我正捧着一大块杏仁水果蛋糕大快朵颐,毫无吃相可言。他已经脱掉了长袍和白法衣,但还穿着紫红色的教士袍,站在一群身着棕色和灰色的平民之间,一看就是个大人物。

  “伯纳德神父看起来十分和蔼友好,主教大人。”母亲说。

  “确实如此。”主教说道,带着一口中洛锡安郡口音,不知怎的,每次听他说话,我都会想到湿苔藓。

  他看着伯纳德神父说了什么,把贝尔德博斯先生逗得大笑起来。

  “他在上一个教区做得很出色。”

  “真的吗?”母亲说。

  “他很擅长鼓励年轻人去教堂做礼拜。”主教说道,他看着我,露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老师既希望惩罚学生,又希望表现出友好的一面,结果两样都没做的时候,就会这样笑。

  “噢,大人,犬子是祭台助手。”母亲回答道。

  “是吗?”主教说,“很好!伯纳德神父不光和较为成熟的教会会众相处融洽,和年轻人也很合得来。”

  “大人,如果他能像您一样好,我肯定他的确是的。”母亲说。

  “噢,我对此毫不怀疑。”主教说着用手背拂掉胸前的蛋糕渣,“他有能力掌舵,带你们安全穿过水域,成功绕过惊涛骇浪。事实上,我用航海来比喻是十分恰当的。”他的眼神变得悠远起来,暗自笑了笑,“你知道的,我迫切希望看到伯纳德神父带着这里的会众进入更广阔的世界。我对你们不太了解,但我认为,如果人们只是安于熟悉的现状,信仰就会变得死气沉沉。”

  “您说得很对,大人。”母亲道。

  主教扭头看着母亲,又露出了那种沾沾自喜的笑容。

  “是否会有不同意见呢,那个——请问您贵姓?”

  “我丈夫姓史密斯。”她说,跟着注意到主教在等她回答,便又说道,“或许会有吧,大人,上了年纪的会众有可能反对。他们并不热衷于改变。”

  “他们不该反对,史密斯太太,真不该反对。”他说,“放心吧,我喜欢将任命新教区牧师看成是一个有机过程;如果你愿意,可以称之为老树发新芽;这应该是承前启后,而不是一场革命。我并不是要建议你们前往地球的偏僻角落,我只是认为,伯纳德神父在复活节可以带领大家去朝圣。我知道,这是维尔弗雷德一直尊崇的传统,我本人始终认为值得花时间这么做。”

  “若是能用这样的方式记住他,那就太好了。”他又说,“而且,这也是一个展望未来的好机会。要我说,史密斯太太,这是在承前启后。”

  就在此时,有什么响了一声,像是有人用刀子碰到了玻璃杯,这声音盖过了花园里的低声交谈声。

  “我恐怕该告辞了。”主教说,将唇边的渣滓擦掉,“使命在召唤我了。”

  他向玫瑰花丛边的支架台走去,教士服在他的脚踝边飘动,都被打湿了。

  他走后,贝尔德博斯太太来到母亲身边。

  “你和主教聊得够久的。”她说,还开玩笑地用手肘碰碰母亲的手臂,“你们都说什么了?”

  母亲笑笑。“我有个重大消息。”她说。

  ——●——

  几个星期后,母亲将有意者组织起来开会,先把活动搞起来,以免主教改变主意,毕竟他这个人经常朝令夕改。她建议大家到我家来,讨论去何处朝圣,不过我母亲的心里只有一个目的地。

  在约定好的那天晚上,人们冒雨前来,身上散发着潮湿和他们吃过的晚餐的气味:有贝尔德博斯夫妇,神父宅邸女管家邦丝小姐和她的未婚夫大卫·霍布斯。他们把外套挂在小门廊,还把鞋子脱下放在那里,门廊的瓷砖上布满了裂缝,这下更是充满了难以去除的臭味。他们聚在我家前厅,焦急地看着壁炉架上的钟表,茶具都摆好了,可除非伯纳德神父来了,不然他们是没法真正放松下来的。

  门铃终于响了,大家都站起来,母亲去开门。伯纳德神父站在门外,因为下雨的缘故,他缩着肩膀。

  “快请进,快请进。”母亲说。

  “谢谢,史密斯太太。”

  “您还好吗,神父?”她说,“但愿您没有淋得太湿。”

  “没有,没有,史密斯太太。”伯纳德神父说,他的脚在鞋子里一动,就咯吱咯吱响,“我本人很钟爱雨天。”

  母亲不知道他是不是语带讽刺,在说反话,因此笑得有些勉强。她并不常见到牧师具备这样的特点。毕竟维尔弗雷德神父是个极为严肃的人。

  “是呀,下雨对花朵有好处。”她只想到这么一句话来回答。

  “说得不错。”伯纳德神父道。

  他回头看看他的汽车。

  “史密斯太太,请问我可以把蒙罗也带进来吗?它不喜欢独自待着,而且雨水打在屋顶上的声音都快把它逼疯了。”

  “蒙罗?”母亲看着他身后说。

  “是按照麦特的名字取的。”

  “麦特?”

  “就是麦特·蒙罗啊。”伯纳德神父说,“它是我唯一的弱点,史密斯太太,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很长时间以来一直就它的问题征求上帝的意见,但我觉得上帝已经放弃我了,认为我这个人注定失败了。”

  “很抱歉。”母亲说,“您到底在说谁?”

  “就是那个对着窗户露光屁股的疯狂小家伙呀。”

  “您的狗?”

  “是的。”

  “噢,好的。”母亲说,“我想没问题。它不会……您知道的,它不会的,是吧?”

  “当然,史密斯太太,它是条很规矩的狗,只是到里面睡个觉而已。”

  “没问题的,埃丝特。”父亲说道。于是伯纳德神父走到车边,牵着一条黑色拉布拉多犬走了回来,狗狗在门垫上打了个喷嚏,冻得瑟瑟发抖,随即到火边趴下,活像是一直住在我家。

  母亲让伯纳德神父坐在电视机旁边的一把扶手椅上,那把椅子很旧了,介于橄榄色和米色之间,母亲给它套了带花边的椅套,希望借此让它美观一点,而且,在她认为没人看着的时候,还用父亲的水平尺去量椅套直不直。

  他谢过她,用一条手帕擦擦眼眉,然后坐下。他坐好之后,其他人才坐下。母亲搓了搓手指,看了我一眼,这就跟踢屁股的效果是一样的。在我家,只要有人来,就要由我首先来给客人倒茶、分发饼干,于是,我跪在桌边,给伯纳德神父倒了一杯茶,并把茶放在盖着硬挺盖布的电视机顶上,现在是大斋节,教堂里的十字架和雕塑也都盖着盖布。

  “谢谢,通托。”伯纳德神父说,会意地对我笑笑。

  他来到圣裘德后就给我起了这个外号。他是独行侠,而我就是通托。是有点幼稚,我知道,但我喜欢想象我们两个并肩战斗的画面,就跟突击队漫画故事里的人一样。不过我可不知道我们要和谁战斗。也许是魔鬼吧。还有异教徒,贪吃者,浪费者,所有维尔弗雷德神父曾经教我们去鄙视的人。

  伯纳德神父在扶手椅上挪了挪,想坐得舒服点,弄得椅子嘎吱嘎吱直响,我再一次深深地震撼于他竟然有这么大的块头。他是安特里姆一个农民的儿子,不到三十岁,但多年的辛苦劳作让他看起来像个中年人。他的脸部线条很坚硬,皮肤粗糙,鼻子有点瘪,衣领后面的脖颈上有一层赘肉。他的头发总是梳理得整整齐齐,还抹着发油,就好像头上一顶坚固的头盔。但他的手似乎与圣餐杯、圣饼盒完全不搭调。他十几岁时一直在干砌墙活儿,还要按住小公牛,好在牛耳朵上刻痕,因此,他的一双手变得又大又红,像皮革一样坚硬。如果不是他的牧师领和羊毛一般柔软的声音,你肯定会以为他是个看门人或是银行劫匪。

  然而,我说过了,圣裘德的每个人都是一见到他就喜欢上了他。他就是那种讨人喜欢的人。单纯,诚实,容易相处。他与男人们称兄道弟,而和年纪比他大一倍的女人在一起,他却表现得像慈父一般。但我看得出来,母亲对他的态度则有所保留。他是牧师,所以她很尊敬他,只是他多多少少会让人想起维尔弗雷德神父。他一出差错,母亲便会甜美地笑笑,轻轻拍拍他的手臂。

  “神父,维尔弗雷德神父通常都会用拉丁语带领大家读教义,不过不要紧。”他在圣裘德第一次独自做弥撒之后,母亲这样说。还有一次,我们一起吃星期日午餐,他提出由我来做饭前祷告,而我母亲则说,“维尔弗雷德神父通常都亲自做饭前祷告。”我想母亲安排这次午餐,只是为了测试这些细节。

  我们这些祭台助手都觉得伯纳德神父很有意思,他给我们每个人都起了绰号,而且,做完弥撒,他还邀请我们到牧师宅邸去。维尔弗雷德神父从没让我们去过那里,而且,对大多数教区里的成年人而言,牧师宅邸都是个神秘的地方,几乎就跟教堂一样神圣不可侵犯。但伯纳德神父似乎很高兴有人陪他。把银器洗干净放好,再把我们的祭服挂在衣橱中,他就会带我们去他家,让我们坐在餐桌边喝茶吃饼干,我们讲故事,说笑话,声音盖过了麦特·蒙罗汪汪的叫声。噢,我倒没这么做。其他男孩子说呀笑呀,我更喜欢听他们说笑。或者说,至少是假装在听,同时扫视整个房间,试着去想象伯纳德神父在这里怎么生活,想象没人的时候,没人盼着他充当牧师这个角色的时候,他都会做什么。我不知道牧师有没有下班时间。我是说,我父亲并不会用空闲时间去查看烟囱上的灰泥是不是掉了,也不会在后花园支起经纬仪,所以,让牧师老是当牧师,也没个休息,似乎不太公平。但也许牧师和普通人不一样。当牧师也许和鱼一直生活在水里差不多,一做就是一辈子,连一时一刻都不能休息。

  ——●——

  现在,伯纳德神父有了茶,其他人也可以喝茶了。我为每个人都倒了茶,一壶水倒完,就再去装满一壶,到最后,只剩下一个杯子是空的,那个杯子属于汉尼。杯子一侧印着一辆伦敦巴士。他不管到哪里去总是会带个杯子回来,就算是在派恩兰德也不例外。

  “安德鲁还好吗?”伯纳德神父看着我问道。

  “很好,神父。”母亲说。

  伯纳德神父点点头,微微一笑,表示收到了她的言外之意。

  “复活节他会回家,是吗?”伯纳德神父问。

  “是的。”母亲说。

  “我肯定,见到他回来,你一定很开心。”

  “是的。”母亲说,“非常开心。”

  接下来是一阵停顿,气氛有点尴尬。伯纳德神父意识到他这是在打听人家的隐私,便举起茶杯,换了个话题。

  “茶的味道真不错,史密斯太太。”他说。母亲微微一笑。

  并不是说母亲不希望汉尼在家,她是那么爱汉尼,衬托得我和父亲有时看起来只是她的熟人,但是,一看到他,她就会想到未来考验重重。汉尼每次取得一点点进步,比如能写出他的名字的第一个字母,或是系鞋带,她都非常开心,可他的进步是那么小,一想到漫漫前途,她就痛苦万分。

  “那是一条漫长的路。”维尔弗雷德神父曾经这么告诉她,“这条路上一步一个失望,一步一个障碍。但你应该高兴,因为上帝选择你来走这条路,并将安德鲁派到你身边,这既是考验,也是对你灵魂的指引。他会让你想到你在上帝面前就是哑口无言的。等到他终于能说话了,你也将开口,随心所欲地询问上帝各种问题。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这样的机会,史密斯太太。请注意这一点。”

  我们为汉尼倒的茶凉了,表面起了一层皱巴巴的奶皮,这杯茶证明她并没有忘记。这是一种奇怪的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