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会卷土重来呢?”
谈心冷笑:“当然和社会有关,我说过他们就是社会的一块块心病,过度贫穷、过度富有、愤怒、焦虑、忧郁,这些都会创造出更多的‘鲨鱼’,其规模简直难以想象。”
谈心的说法让我感觉心里很压抑。
我:“我没法反驳你,或许你是对的。”
谈心:“我也没法反驳他们,或许他们也是对的。”
是啊,对于人心,对于社会,乃至对于国家,对对错错哪里是那么容易说清楚的。
我:“张之遥应该认识许诺?”
谈心:“我不知道,不过从他在审讯室里说的话来看,至少是见过面的。这样的话,张之遥的种种行径就更加合理了,凡是和许诺见过面的人都会变成这样,她说的话有一种无形的魔力,让你忍不住想要做出平常不敢做的那些事情。”
我说:“别这么说,至少你没有。”
谈心神色一黯,继续说道:“张之遥的这个案子,最重要的地方,你知道在哪里吗?”
我:“毫无头绪。”
谈心:“他在杀人,又在故意挑衅警方,或许这反映了他目前的心态。”
我若有所思:“矛盾心理?”
谈心:“他既想继续作案,有希望有人能阻止自己。总而言之,这其中一定隐藏着我们不知道的故事。齐宣,你记住,这世界上绝对没有无缘无故的‘行为’。就像是动物吃饭、奔跑、繁殖行为都是为了生存,而人类则多了社会性,所以行为的缘由就会变得更加复杂,但是总归还是有逻辑的。”
我点头:“记住了。”
谈心:“黄文芷,多重人格,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也一定有她的理由。而你要做的,只是悄悄地、轻轻地揭露一切,揭露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一切。”
说完谈心就关上了灯,似乎有些疲惫了。
他说:“你自己开车回家吧,我今晚打算在诊所休息。”
屋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帘的边缘透过几缕光线。
我说:“那件事情,我想知道。”
谈心:“你的好奇心太强了,我说过,你不知道更好。”
我:“不是我想知道,而是你想说。上一次喝酒的时候,你用酒水压抑这段记忆,是因为你放不下。可越是放不下,你就越痛苦,总有一天它会变成毒药的。”
谈心沉默了许久:“好吧。”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场噩梦。
梦中有一对男女赤裸着交缠在一起。
男人轻轻闭着双眼,仿佛怀中抱着整个世界。
而女人则用手里的刀一下一下切割着男人的后背。
伤痕不深也不浅,流血不多也不少,一切都是那样的刚好。
女人说:“疼痛会让人清醒,爱情会让人盲目,我想知道当你多痛,才会彻底放弃我。”
男人说:“只要我还活着,就依然爱你。”
老师说过,人类对于心理的研究源于数万年前,可以说从人类诞生智慧之后便开始了对心理的探索。
很多人喜欢问一个问题:“心理学是科学吗?”
答案是肯定的,而且心理学不仅是科学。
神学中有研究心理学的部分,哲学中也有研究心理学的部分,科学中也有研究心理学的部分,所以说心理学可以分为神学心理学、哲学心理学以及科学心理学。而且在不同阶段,心理学的研究侧重点是有所不同的。
神学研究的是“灵魂”,哲学研究的是“观念”,而科学研究的是“意识”,脑科学研究的则是“大脑”——产生意识的器官。
从这个角度出发,心理咨询或者说心理治疗其实也沿用了不同的方法。比如对胡亦枫使用的“观落阴”,这属于神学心理学的范畴。对卓维、季小鹿使用的催眠,则属于哲学心理学的范畴,因为它更多的是使用抽象的方法去整理归纳以及推理信息。除此之外还有系统脱敏法、脑治疗法,这些则属于科学心理学的范畴。
然而,当代心理学研究换了一个角度,或者说,有那么一个地方,一直以来都是“三个心理学”的共同研究重点,但相关研究一直不多。
这就是社会心理学。
人只要活着,就无可避免地会与其他人产生关系,而这些关系最后就形成了社会。
和人一样,社会也会有心理问题。
举个例子,当一个人极度贫穷,他会出去抢劫。当一个社会里有很多极度贫穷的人,就会有很多人抢劫,于是社会也就变得千疮百孔。
另一方面,社会也会存在病态。这或许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传统,也有可能是学习西方逐步异变成的问题。比如处女情结,当一个男人有这种情结,这是正常的,而且对社会没有影响;但是如果社会中大多数男人都有处女情结,那么将会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氛围,甚至放大对女性的歧视。
诸如此类的问题还有很多,老人碰瓷、给老人让座……这些问题让老人在社会中的形象逐步由睿智成熟变成了刁钻刻薄。校园欺凌、弱势群体……这些无时无刻不在放大一句话:“落后就要挨打”。
我所理解的“鲨鱼俱乐部”,就是这样一群极端化的病态分子。
在这些人的眼里,人是病态的,社会是病态的,国家是病态的……所以他们要研究全人类。
当人性堕落时,他们就会用残酷的实验去研究人性能有多么堕落。
但是当人性辉煌,社会和善的时候,这样的组织也会随之“烟消云散”。
我感到刻骨铭心的恐惧,源于人性,源于“鲨鱼俱乐部”,源于张之遥。
甚至也可以说是,源于谈心。因为是他让我不得不直面这些。
谈心安慰我说,你不是心理医生嘛,尽量多治好一些病人,就算是为社会做贡献了。
这句话太敷衍了。
我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学了这么多年的心理学,可以说比普通人更具有洞察力。我见识过太多令人作呕的心理,比如某位“家里蹲”曾经和我说过这样一个观点,母亲之所以养育他是因为母亲能够从养育他的过程中得到快感,所以他认为母亲是亏欠自己的。还有一位试图杀害妻儿的男人有着这样的心理,他认为活着是痛苦的、是饱受屈辱的,所以他要保护妻儿,让他们远离痛苦,远离屈辱。
具有这些奇葩世界观的病人我最终都没能治好,我无力改变他们的观念,只能让自己不去想象他们的未来,以及他们的家庭最终是如何破碎的。
每当我回想起这些,就会感觉整个人莫名的失落,也会对自己失去信心。我想,或许谈心变成现在这副不痛不痒的姿态,也一定是经历过这些吧。
我问他:“你入行以来,除了许诺,给你最大打击的案例是什么?”
谈心说,那是他很久很久以前接触的一个病人,严格来说并不算是他的病人,因为她压根就没有找谈心治病的意愿。
那是个下着小雨的清晨,谈心一如既往地早起上班,却在路过某栋楼房的时候停下了脚步。
谈心说,有个女人站在楼房的天台上,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只断了翅膀的蝴蝶,摇摇欲坠。
更加令人寒心的是,在下面聚集了很多看热闹的人,还有人用力地吆喝说,你有种倒是跳下来啊。
病态的围观者,病态的社会。
当时的谈心异常愤怒,他冲到了天台上,说了很多话,安慰着那个女人,最后终于把她劝了下来。
我说:“你这算是做了件行善积德的好事啊。”
谈心苦笑着摇头:“不,不是好事。”
我疑惑道:“为什么?你和她说了什么?”
谈心:“我和她说了很多,但是当时太幼稚,说的话压根没有说到点子上。最后她会离开天台,甚至可能是嫌我话多讨厌吧。呵呵,我虽然叫谈心,可却不会谈心。”
我:“为什么说你做的不是好事?”
谈心:“因为第二天,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我看到了她的尸体。”
第二天没有小雨,早上的阳光也很和煦,可是偏偏在这样一个好天气,她自杀了。谈心上班路过的时候,只看到围观群众、警察,以及地上的一摊血迹。
昨天嘲笑讥讽她怎么不敢跳的那个人和谈心说,女人总是站在天台上,总是想要跳楼,可又偏偏不跳,久而久之,就没人同情了。
那一刻谈心的心情很糟糕,史无前例的糟糕。
他没想到自己对女人的安慰成了对她跳楼的鼓励。
谈心:“是我疏忽了这一点,人的心理复杂程度远超想象。我安慰她不要跳楼,而她又是个需要安慰的女人。所以第二天她再度试图跳楼,希望有人关注自己,安慰自己,而我却迟了一步。于是她对人生感到绝望,选择了死亡。现在回想起来,我都感觉是我把她从悬崖上推了下去。”
所以谈心变成了现在的模样,他会很谨慎地处理自己和病患的关系,以免再度造成悲剧。
他用力吸了口气,说:“说说你吧,你这么看重‘共情’的作用,也一定有自己的原因吧?”
我整理了一下思绪,和他讲了一件同样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那时候我还没有毕业,跟着老师见过很多形形色色的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