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勣面露惭悚,慌忙跪地:“臣无能,请陛下降罪!可……可有一言,臣不得不说,今天这雨实在太大,不仅视线不清,而且地上泥泞湿滑,方才有几个将士不留神,便从山崖上……掉下去了。”
李世民一听,不由神色一黯,冷冷道:“倘若你的外甥女不私纵王弘义,将士们怎会找得如此辛苦,又怎会白白牺牲?!”
李世勣浑身一震:“陛下说什么?”
今天的情况异常混乱,所以李世勣到现在还不知道桓蝶衣被捕的事。
李世民阴阴地盯着他:“李世勣,今日骊山狩猎,朕虽然没有猎到半只野兽,但却逮到了好几个潜伏在身边的天刑盟细作,有趣的是,这几个细作还都跟你有着密切关系。所以朕现在非常好奇,你李世勣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
李世勣大惊失色,慌忙伏地叩首:“陛下明鉴,臣一向对朝廷忠心耿耿,绝对没有什么别的身份……”
“没有吗?”李世民眉毛一挑,“那你好好跟朕解释一下,为何你的得意弟子萧君默会与王弘义勾结,杀害朕的替身?而后,你的旧部罗彪又为何会以武力协助萧君默脱逃?最后,你的外甥女桓蝶衣又为何私自放跑了王弘义?如此种种,你要做何解释?”
“回陛下,萧君默所为之事,臣也很意外;而罗彪协助萧君默脱逃,臣已亲自将其逮捕;至于桓蝶衣的事情,臣……臣全然不知啊!”
李世民冷冷一笑,给了李治一个眼色。李治干咳了两声,对李世勣道:“李尚书,桓蝶衣私纵王弘义之事,是我发现的;她本人,也是我抓的。”
李世勣目瞪口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李世勣,”李世民沉声道,“今日一案,你有重大嫌疑,本应革职查办,可念在你有功于朝的分上,朕暂不褫夺你的官爵俸禄,但从即刻起,暂停你的兵部尚书一职。你回私邸自省吧,在朝廷查明真相之前,不得踏出家门一步。”
这个意思,就是要将李世勣软禁于家了。
“臣……遵旨。”李世勣面如死灰,微微颤抖着摘下自己的头盔。
赵德全当即上前,接过了他的头盔,接着便有两名禁军侍卫走上前来,把李世勣押了出去。
李世民望着洞口外灰沉沉的雨幕,沉吟良久,叹了口气,对赵德全道:“碰上这种鬼天气,也是难为将士们了。传令下去,留下一部,严密封锁所有进出骊山的路口,其他将士全部撤回,各部就地扎营,待天晴再搜吧。”
“遵旨。”赵德全撑开了一把伞,匆匆出去传旨。
“父皇,”李恪忽然道,“让儿臣去找吧,儿臣想将功补过。”
李恪是想,无论如何也要把萧君默的尸体找到,否则自己将一辈子良心不安。
“不必了。”李世民又瞥了一眼他的伤口,“都受伤了还逞什么能?下去治伤?吧。”
“是。”李恪满心无奈。
洞外电闪雷鸣,雨下得更大了……
萧君默再次睁开眼睛时,已是三天之后。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木床上,明媚的阳光透过一扇木窗斜射进来,暖暖地照在他的脸上。两只色彩斑斓的蝴蝶正在窗边翩翩飞舞,追逐嬉戏。环顾四周,这是一间简陋却干净的木屋,拾掇得很整洁,为数不多的几件家具都是用原木打造,未加雕饰髹漆,在阳光的照耀下,淡淡地散发出一股木料特有的清香。
萧君默挣扎着想坐起来,身上的多处伤口同时牵动,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冷气,不得不又躺了回去。
我这是在哪儿?
我居然还能够活下来?!
他清楚地记得,那天被李治逼到悬崖上的时候,他探头一看,发现这座山崖至少有百丈之高,虽然视线被雨幕遮挡,但仍依稀可见崖底布满了乱石和沟壑,摔下去必死无疑!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悬崖下方三四丈处,有一棵小树竟然横着从岩石缝中长了出来,约莫五尺长。就是这棵旁逸斜出的小树,给了绝境中的萧君默一线生?机。
他悄悄挪动了一下脚步,让身体对准了下面的小树。就在李治射出那一箭的瞬间,萧君默向后倒下,然后在下落过程中稳稳抓住了树干,接着翻身而起,抱着树干迅速爬向崖壁,最后站起身来,一脚踩着树干,一脚踩着旁边凸出的岩石,整个人紧紧贴在了崖壁上。
李治带着手下站到悬崖边,探头探脑地往下看了好一会儿,却根本发现不了?他。
萧君默一边听着崖上的动静,一边仔细观察四周,看见在右首一丈开外的崖壁上,垂着几根粗大的藤蔓。片刻后,崖上传来马蹄远去的声音。萧君默深吸了一口气,奋力一跃,牢牢抓住一根藤蔓,然后攀着藤蔓,脚踏崖壁,一点点往下滑。
向下滑了十几丈,崖壁上忽然出现了一处凹陷的岩石平台。此时萧君默仍然血流不止,体力已近乎透支,全凭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望在支撑,而这个平台的及时出现,无疑使他再一次绝处逢生。
萧君默立刻跳上了平台。
危险一解除,一阵强烈的虚脱感顿时袭来。他浑身无力地瘫倒在了岩石上,慢慢闭上了眼睛。迷迷糊糊中,他感觉身旁的草丛窸窸窣窣地动了几下,紧接着便听到一个少年的声音颤声道:“爹,这儿躺着个人,看样子快死了。”少顷,似乎有个人走到他身边,用手指撑开了他的眼皮。
萧君默看到了一张中年男人模糊的脸,接下来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此刻,萧君默想,一定是这对父子救了自己,这儿应该就是他们的家。可让他纳闷的是,这对父子是什么人,又怎么会出现在那个悬崖绝壁上呢?
屋外传来了隐约的说话声。萧君默侧耳聆听,眼中忽然露出惊喜的神色。
楚离桑!
她怎么也在这儿?!
木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楚离桑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她一抬眼,蓦然与萧君默四目相对。她手一颤,差点打翻了碗里的药,眼眶登时便红了。
萧君默粲然一笑,轻轻拍了拍床沿。
楚离桑走过来坐下,把药放在一旁,揩了下眼角,微微哽咽道:“我还以为你不想醒了呢。”
萧君默又笑了笑:“我这一觉,睡了多久?”
“三天。”
“这是哪儿?”
“洪庆山。”
萧君默恍然。洪庆山就在骊山南边,比骊山的范围大得多,且山高林密、沟深谷狭,藏于此地,很难被外面的人找到。就算皇帝发动十万大军在这里找上三个月,只怕也是大海捞针,徒劳无功。
“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不是‘你’,是‘你们’!”华灵儿高声说着,大步走了进来,“盟主一字之差,可把我华灵儿的功劳全都抹杀啦!”
楚离桑见她进来,有些尴尬,便起身离开床沿。
“坐就坐呗,”华灵儿冲她挤挤眼,“我又不跟你抢。”
楚离桑一笑,没接她的茬,而是对萧君默道:“这次多亏了华姑娘,不然你可就凶多吉少了。”
“那就多谢华姑娘了!”萧君默微笑道。
“盟主这么说我可不高兴了,好像把我当外人一样!”华灵儿娇嗔道,然后又不无醋意地瞥了楚离桑一眼,“要说谢,你最该谢的应该是桑儿姑娘,人家才真的是跟你心有灵犀呢!”
“你表你的功,不必捎上我。”楚离桑淡淡道。
“那可不行!我华灵儿从不贪天之功、掠人之美。”华灵儿道,“该谁的功劳就谁的功劳……”
接着,她便一五一十地道出了事情经过。
那天,郗岩奉萧君默之命,在兰陵坊的萧宅保护楚离桑。仍处于休养期的楚离桑在房中小憩,忽然被噩梦惊醒,立刻冲出房间,大声告诉郗岩,说萧君默在骊山遇到了危险。郗岩不信,说不就是个梦吗,哪做得准?楚离桑无奈,只好趁其不备,翻墙而出,找到住在同坊的华灵儿。华灵儿听她一说,起初也有些犹豫,可见楚离桑万般焦急,心想事关盟主安全,宁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无,便带上庞伯等手下,与楚离桑一同驰出长安,冒雨来到了骊山。
然而此时,所有的进山通道都已被禁军封锁。楚离桑见状,越发相信自己的梦是真的。就在众人因进路被堵而焦灼之际,庞伯忽然想起来,他有一位故交叫柳七,是个采药人,隐居在骊山南面的洪庆山中,常年在两山之间穿梭,识得很多不为人知的秘道。众人随即让庞伯带路,进入了洪庆山,好不容易找到了柳七所住的木屋,不料却空无一人。
众人无奈,只好在此等待。楚离桑忍不住,几次想自己去找,都被华灵儿死命拦下。等了一个多时辰,雨渐渐小了,才见柳七父子背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从树林中跑了出来。众人迎上前去,万分惊喜地发现这个受伤之人竟是萧君默。
听完华灵儿的讲述,萧君默心中颇为感慨,却仍有一个疑问未解,便道:“我昏迷的地方是在悬崖峭壁间,柳七父子怎会在那儿?”
“那儿有个山洞,他们是从另一头的洞口进去避雨的,顺便想到你那头的洞口采点草药,碰巧就看见你了。”华灵儿道,“有道是吉人自有天相,他们之前又刚好采了些止血药,便帮你止了血。”
萧君默恍然,赶紧道:“我得好好谢谢柳七先生。”
“他进山了。不过盟主也不必挂怀,他跟庞伯是过命的交情,说谢就见外?了。”
“话虽如此,但救命大恩,不可不谢。”
正说着,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楚离桑往窗外一瞥,说了声“是老郗”,便走了出去。片刻后,外面传来郗岩刻意压低的说话声。萧君默听力过人,分明听到了什么,便让华灵儿叫他们进来。
郗岩随楚离桑走了进来,一看到萧君默,眼圈立刻泛红:“盟主,你总算醒?了……”
“死不了。”萧君默淡淡一笑,“你刚才说,我师傅和师妹他们怎么了?”
郗岩目光闪烁,和楚离桑对视一眼,欲言又止。
萧君默把目光转向楚离桑:“桑儿,快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楚离桑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道出了实情:“老郗刚刚听说,李尚书被皇帝停职软禁了,桓姑娘和罗彪他们……也被关进了大理寺狱。”
萧君默浑身一震,顿时瞪大了眼睛。
嘭的一声,萧君默在床板上重重砸了一拳,把在场三人都吓了一跳。
第二十二章 身份
“萧君默,你一个被朝廷两度通缉的钦犯,竟敢三更半夜闯入皇宫,到底意欲何为?!”赵德全压着怒气,也压着嗓音道。“我想了结一切。”萧君默说得云淡风轻。
太极宫,安仁殿。
时光荏苒,转眼已是暮春三月。
此日春光明媚,李治起了个大早,刚刚洗漱完毕,还未及用早膳,就见赵德全一溜小跑地来到安仁殿,说父皇紧急召见他。李治立刻预感到有好事在等着自己,却装出一副懵懂的样子,赶紧跟着赵德全来到了甘露殿。
一迈进殿门,便见殿中只有父皇和舅父二人,李治越发相信自己的直觉是对?的。
果不其然,见过礼后,父皇便拍了拍御榻,让他过去坐。
这可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待遇。在李治印象中,所有皇子里面,似乎只有四哥李泰享受过这种特殊待遇。
“雉奴啊,你可知道,方才朕和你舅父在谈论什么?”李世民道。
李治摇摇头。
他的眼神看上去既单纯又清澈。
“我们在商量,打算立你为太子。”
李世民的口气很平淡,但这句话的分量却无疑重于泰山。尽管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可李治的心中还是忍不住掠过一阵狂喜。
这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下有弹丸”的游戏玩了这么久,至此终于尘埃落?定。
愚人之道阳,圣人之道阴。
这个外表仁弱、实则深谙权谋之术的晋王李治,终于笑到了最后。
不过,狂喜仅止于内心。此刻李治脸上的表情是惊诧和惶惑:“父皇,儿臣才十六岁,且一无所长,才学也比不上诸位皇兄,怎……怎能担此大任?”
李世民摇头苦笑:“承乾悖逆,青雀凶险,恪儿徇私,还有你其他那几个大哥,也都不成器,皆不堪为我大唐储君。你既是嫡子,又一向仁孝,怎么就不能当太子?况且十六岁也不小了,朕便是在你这个年纪开始驰骋沙场的,所以你要跟朕学学,拿出当仁不让的气魄,切不可妄自菲薄。”
“是,儿臣谨遵父皇教诲。”李治还是一副乖乖儿的模样。
李世民见状,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对长孙无忌道:“这事就这么定了,立晋?王。”
长孙无忌大喜,遂深长一揖:“陛下圣明,臣恭奉圣诏!”
“雉奴,”李世民又道,“朕做此决定,离不开你舅父的大力举荐,你还不赶快拜谢?”
李治赶紧从榻上起身,跪地叩首:“雉奴叩谢舅父!”
长孙无忌笑得合不拢嘴:“不必多礼,不必多礼,快起来吧。”说着便把李治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