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是为了稳住他!”萧君默忽然提高了声音,“我刚才说了,我母亲在他手上!”

  李恪语塞,片刻后才道:“君默,有句话我不得不问。你当初说要帮我夺嫡,是出于……出于什么动机?”

  “动机?”萧君默苦笑,“你说我是什么动机?我是想害你呢,还是要害朝廷、害天下?”

  “我也没这么说。”李恪讪讪道,“只是你的身份实在是太复杂了,难免……让人多心。”

  “我自己的身世,我也是前不久刚知道的。”萧君默道,“更何况,就算我本来就知道,跟这件事也毫无关系!你不会以为,我帮你夺嫡,是为了我自己吧?”

  “为什么不能呢?”李恪不自然地笑笑,“你既然是隐太子的遗孤,身上也流着皇族的血液,那么原则上,你不也可以夺嫡当太子,甚至是……当皇帝吗?”

  萧君默闻言,心里不由一痛。

  他心痛的不是李恪对他的质疑,而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命运竟然会把他们两人逼到这种相互猜忌的地步!

  “如果你真的这么想,那你不妨现在就杀了我。”萧君默双手一摊,“砍下我的人头,你不但可以消除一个威胁,还可以去跟圣上请功,这样你的太子之位就十拿九稳了,岂不两全其美?”

  李恪没有答言,而是暗暗握紧了腰间的刀柄。

  萧君默注意到了这个细节,遂淡然一笑,把双手张得更开,同时闭上了眼睛。

  “李恪,杀了我之后,记得找到我的母亲,把她交给楚离桑。她们是无辜的,请让她们离开。拜托了!”

  李恪仍旧沉默,握紧刀柄的手在微微颤抖。

  “你要是不答应,我会死不瞑目的。”萧君默依旧闭着眼睛,居然笑了笑,“那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李恪的眼睛忽然湿润了。

  他拼命告诉自己:这不是眼泪,而是雨水流进了眼睛。然后他又拼命告诉自己:萧君默说得没错,对自己来讲,现在杀了他是最好的选择——今天把他的人头献上,明天一定就能入主东宫了!

  至于当初的兄弟之情,实在没什么好顾念的,因为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当初自己只是一个逍遥自在的藩王,而萧君默也只是一个玄甲卫郎将,彼此的关系是那么简单、清澈,大家自然可以好好做兄弟。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自己已经走上了夺嫡的不归路,而萧君默更是成了父皇必欲诛之而后快的“天刑盟盟主”,况且他还是隐太子的遗孤,父皇更不可能让他活在世上!

  所以,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讲,萧君默都非死不可。既然如此,那与其让他死在别人手里,还不如让他死在自己手里更划算!

  李恪就这样说服了自己,然后缓缓抽出了佩刀。

  “我答应你。”李恪说。

  “多谢了。”萧君默道。

  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萧君默苍白如纸的脸,也照亮了李恪手上寒光闪闪的?刀。

  而滚滚的马蹄声却在此时骤然响了起来。

  禁军大部队到了。

  李恪扭头望去,只见茫茫的雨雾中猛然冲出两骑,一骑是李世勣,还有一骑是李治。紧接着,漫山遍野的禁军骑兵便从四面八方冒了出来。

  “动手!”萧君默闭着眼睛,一脸从容,“别让这个功劳白白落到别人手?里。”

  “别怪我君默,我没有选择。”李恪双手握刀,高高举起。

  “少废话!用我一颗人头,换你的帝王大业,值了!”

  假如此时有旁人在场,听见这句话,一定以为萧君默是在揶揄嘲讽,可李恪知道,萧君默是真诚的。这是真正的兄弟才会说的话,也只有作为兄弟,才听得出这句话里面包含着多么重的情义。

  泪水就在此时夺眶而出。

  李恪大吼一声,然后抬起一脚把萧君默踹了出去。

  萧君默一屁股摔在了泥泞不堪的地上。还没等他做出反应,李恪已经冲了上来,一把刀虎虎生风,接连砍在他身边的岩石上,发出清脆的铿锵之声。

  “跑,快跑!”李恪压低嗓门,万般焦急,“先给我一刀,然后赶紧跑!”

  “我跑了,你就完蛋了!”萧君默一骨碌爬起来,挥刀格挡,做出拼杀之状。

  此时,李世勣和李治已经率部围了上来,不过雨雾太大,他们也看不太真切李恪那边的情况,只依稀看见两人在过招。李世勣正要带人冲过去,却被李治拦住了:“师傅,咱们就在这儿吧,不必上去了。”

  李世勣曾以晋王长史一职在并州理政多年,名义上是李治的僚属,所以李治私下里常喊他“师傅”。

  “殿下此言何意?”李世勣急着想上去“活捉”萧君默,先保住他一命,而后再想办法救他。

  “适才三哥违背了父皇旨意,没把萧君默就地格杀,父皇已经生气了。”李治淡淡笑道,“现在,当然要给三哥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倘若咱们上去把人给杀了,不就是在跟三哥抢功吗?这也太不厚道了。”

  李世勣心里焦急万分,却不得不道:“殿下果然仁厚,是老夫欠考虑了。”

  李治眯眼望着远处“厮杀”的二人,嘴角泛起一个若有所思的笑意。

  他很清楚,李恪囿于交情,不忍对萧君默下手,此刻两人打得铿锵有声,不过是在做戏而已。他料定,李恪最后一定会放跑萧君默,所以他才要“成全”李恪。如此一来,李恪私纵人犯的罪名便彻底坐实了,即使不被父皇严惩,也会失去父皇的信任,到时候又如何跟自己争抢储君之位呢?

  李治想着,悄悄握紧了手里的弓。

  这边,萧君默始终不愿依李恪所言“给他一刀”,李恪急红了眼,趁他不备,自己把身子撞了上去。噗的一声,龙首刀的刀锋贯穿李恪铠甲,刺入了他的胸膛,鲜血立刻涌出。

  萧君默大吃一惊,赶紧抽刀。

  李恪顺势把他推了出去,低声一喝:“快跑!别磨蹭了!”

  萧君默无奈,只好深深地看了李恪一眼,反身朝山崖顶上跑去。

  “不好,三哥受伤了!”李治假意惊呼,实则心中暗暗得意,因为事情的发展完全如他所料。“师傅,你快去看看三哥,我去追人!”说完,不等李世勣回话,便拍马疾驰而出。一群禁军骑兵紧随其后。

  李治的如意算盘,就是等李恪放跑萧君默后,再亲手将萧君默射杀,以独揽头?功。

  从李恪身边驰过的时候,李治一笑:“三哥莫急,我去帮你报仇。”

  李恪又惊又怒,却只能无奈地看着李治纵马而去。

  萧君默奋力往山上跑了十几丈,忽然生生刹住了脚步。

  这里是一处高耸的悬崖,他已经无路可走了。

  李治带人飞驰而至,在三丈开外的地方勒住了缰绳,得意地笑了两声:“萧君默,今天这么多人都抓不住你,最后你却死在我的手上,你说,这是不是天?意?”

  萧君默往深不见底的悬崖下面探了一眼,然后慢慢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李治。

  二人目光对视。

  忽然,李治意识到了什么,笑容立刻敛去,旋即搭弓上箭,嗖地一下射了出?去。

  就在利箭射到眼前的一瞬间,萧君默仰面朝天,往悬崖外一倒。

  羽箭擦着他的鼻尖飞过。

  萧君默张开四肢,像一只滑翔的鸟儿,从崖上直直坠了下去……

  骊山以温泉名闻天下,泉水四季沸腾如汤。

  大雨倾盆,李世民只好在骊山北麓找了一处天然岩洞避雨。洞穴中温泉涌溢,热气蒸腾。赵德全等一干亲随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块干燥且平坦的岩石,在上面铺了好几层明黄绫锦,权且给天子当“御榻”用。

  此刻,李世民正坐在这方御榻上,面前跪着浑身湿漉漉的李恪和李治。

  李世民瞥了一眼李恪身上的伤:“都说你勇武过人,居然也挂彩了。伤得如?何?”

  “回父皇,只是一点皮肉伤,无足挂齿。”李恪脸色很差,精神颇为萎靡,“儿臣无能,未能活捉萧君默,请父皇降罪!”

  “你恐怕不是无能,而是不肯尽力吧?”李世民淡淡道。

  李恪微微一惊:“禀父皇,儿臣……儿臣是想抓活口,以便查获天刑盟的更多线索。”

  “可朕的旨意你没听清吗?如若抗拒,就地格杀!”

  “是,儿臣知道,可儿臣还是想尽力一试。”

  “尽力一试?”李世民冷哼一声,“将士们死伤无数,可王弘义到现在都没抓到,萧君默也跳崖了!这就是你尽力一试的结果吗?”

  “儿臣无能,辜负了父皇,也愧对朝廷,儿臣甘愿领罪。”

  “有罪无罪暂且不论,只是你今天,的确让朕失望了。”李世民叹了口气,“假如朕今天没用替身,那么被王弘义绑架,又被萧君默砍掉脑袋的人,不就是朕了吗?!你身兼武候卫大将军和玄甲卫大将军,全权负责此行的安全事宜,结果却弄成这样,你太让朕失望了!”

  李恪面如死灰,沉默了片刻,忽然取下头盔,双手捧过头顶:“儿臣罪无可恕,请父皇即刻将儿臣罢职!”

  见此情景,李治心中窃喜不已,表面却做出一副求情之状:“父皇,三哥他已经尽力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呀。要怪只能怪王弘义和萧君默那两个贼人太过狡猾!父皇若要处罚三哥,也请一并处罚儿臣!”

  “你又来了!”李世民苦笑,“雉奴啊,怎么每次你的兄长们一犯错,你都要抢着一同受过呢?

  朕向来赏罚严明,你今天的表现甚是英勇,让朕颇为惊喜,所以,朕不仅不会罚你,还要重重赏你!”

  李治心中大喜,脸上却不动声色:“多谢父皇夸奖,不过儿臣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并不觉得有何功劳……”

  “你把萧君默一箭射落悬崖,这还不是功劳?”

  “父皇这么说并不太准确。”李治仍是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儿臣那一箭其实射空了,并未命中,萧君默是自己摔下去的。”

  “不管射没射中,总之都是你及时采取了行动,才将萧君默逼落悬崖的,不对?吗?”

  李治挠了挠头:“这……这倒是真的。”

  “所以说嘛!”李世民满面笑容,“在朕看来,这就是大功一件!”

  李恪闻言,不禁在心里苦笑。

  九弟今天无非是阴险地捡了一回漏,却被父皇说成“大功一件”,实在是可笑。然而,更可笑的其实是自己:昨天还信心满满地以为东宫之位非自己莫属,此刻却俨然已是戴罪之身;没想到自己跟太子、魏王斗,到最后却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反而让九弟这个貌似仁弱、实则居心叵测的小子捡了个大便宜!

  “父皇,即使儿臣真有尺寸之功,儿臣也不想领赏。”李治道。

  “这是为何?”李世民不解。

  “儿臣愿以此功,抵三哥之过,只求父皇不赏不罚。”

  李世民恍然,眼中露出欣慰之色,对李恪道:“恪儿,看见了吗?雉奴小小年纪,却能如此仁义孝悌、胸怀宽广,你和承乾、青雀这几个做大哥的,是不是该感到汗颜呢?”

  李恪淡淡苦笑:“父皇所言甚是,儿臣惭愧无地。”说着,扭头看着李治,低声说了句什么。李治登时有些尴尬。

  李世民眉头一皱:“你嘀咕什么?”

  “哦,儿臣是在感谢九弟替儿臣求情。”

  李世民把目光转向李治,李治忙笑笑道:“三哥这么说就见外了,都是自家兄弟,何必言谢?”

  其实,刚才李恪说的是:“九弟,好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三哥我佩服之至!”而面含笑意的李治则在心里回了一句:“你错了三哥,我不是黄雀,我是树底下拿着弹弓射黄雀的那个人。”

  “把你的头盔戴上。”李世民没好气地对李恪道,“在彻底剿灭王弘义和天刑盟之前,你不能给朕撂挑子。”

  “是,儿臣遵旨。”李恪只好把头盔又戴了回去。

  就在这时,李世勣匆匆从洞外走了进来,正要跪地行礼,李世民抬手止住:“说吧,情况如何?”

  “回禀陛下,王弘义尚未抓获,将士们还在搜索;而萧君默坠崖的地方,乱石嶙峋,沟壑纵横,还有不少深潭,颇不易寻,目前也尚未发现尸体……”

  李恪闻言,心里像被刀剜了一下。

  萧君默从那么高的悬崖摔下去,绝对没有生还的希望,若连尸体都找不着,都无法入土为安,那自己这个做兄弟的,将来有何面目到九泉之下与他相见?!

  “哈哈!”李世民大声冷笑,“活的不见人,死的不见尸,莫非他们会上天遁地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