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君默又苦笑了一下,其实这个结果他也料到了,现在只不过是得到证实而?已。

  “好吧,多谢先生,你快回吧,有事我再找你。”

  “别再找我!”那人冷冷道,“那次在百福殿给太子下药,我便已声明,我只帮你一次,从此你我两不相欠!今天这次,你已经是得寸进尺了,以后别想让我再帮你!”

  “帮我?”萧君默呵呵一笑,“沂津先生,您口口声声说帮我,这话可不太准确。您好歹也是天刑盟沂津舵主、东晋大司马桓温的后人,为本盟做一点事,不也是天经地义的吗?怎么能说是单纯帮我呢?”

  “我要跟你说多少遍你才记得住?”那人似乎怒了,“早在三十年前,我就不是天刑盟的人了,你少拿大帽子来压我!”

  “呃……”萧君默挠了挠头,“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如今形势险恶,我作为新任盟主,当然要重新启动你了……”

  他话还没说完,那人便扔下一声重重的“哼”,然后快步离开了。

  “盟主话还没说完你就走,也太不尊重人了吧?”

  听着咯吱咯吱的脚步声远去,萧君默一脸无奈,自言自语道。

  从终南山回来后,萧君默便把楚离桑接回了兰陵坊的家中养伤,又命华灵儿去崇德坊乌衣巷,悄悄把绿袖接了过来,让她照料楚离桑。

  一晃十来天过去,楚离桑的伤势已恢复了大半;萧君默伤势较轻,加之体质好,基本上已经痊愈。两人朝夕相处,心心相印,在平静中度过了一小段幸福的时光。如若不是徐婉娘一直未能找到,加上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完,萧君默几乎觉得这就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了。

  这天上午,天朗气清,和风拂面,楚离桑和绿袖在后花园荡秋千,不时打打闹闹。萧君默站在一旁静静看着,唇角泛起一抹微笑。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萧君默回过头去,看见郗岩正快步走来,眉头紧锁。

  “情况如何?”萧君默迎上前去。

  这些日子,萧君默命郗岩及其手下死死盯住了李泰,因为他知道,李泰坐不住了,迟早要鱼死网破。

  “不大对劲。”郗岩走到跟前,低声道,“这几日,李泰、杜楚客和刘洎天天密谋,看来是要动手了。”

  李泰,你的末日终于到了。

  萧君默在心里说。

  门下省的侍中值房里,案牍堆积如山。

  刘洎坐在书案前,正在批阅一卷文牍。他表面上专心致志,实则早已神游天?外。

  自从抓捕王弘义的行动失败,魏王入主东宫的希望就彻底破灭了。刘洎一度想要放弃魏王,可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原因无他:刘洎是个念旧的人。

  与魏王私下交往这几年来,刘洎和他早已结下了一份不薄的情感。尽管刘洎混迹官场多年,眼下已然贵为宰相,位高权重,可他重感情、念旧的本色却始终未曾改变。事实上,刘洎颇以自己的这份本色为荣,经常自诩为“古君子之风”。所以,当抛弃魏王的念头一起,他便忍不住在心里骂自己是小人。

  当然,除了重情重义之外,刘洎也不是全然没有半点现实上的利益考量。

  在诸位皇子中,除了魏王之外,刘洎与其他皇子素无交往,可以说是彻头彻尾的“魏王党”。本来他还隐藏着这一身份,可前不久皇帝让他提议太子人选,他不得不公开力挺魏王,这就等于在朝野面前亮明了自己的立场。倘若魏王彻底出局,由吴王或晋王继任太子,那么将来太子即位,“吴王党”或“晋王党”的大臣必然得势,也必然会打击排挤他这个昔日的魏王党。

  到那时候,不仅宰相位子难保,说不定还会有性命之忧!

  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刘洎都不愿也不敢放弃魏王,虽然他现在已然失?宠。

  正因为一番权衡之后,做出了这个决定,故而十来天前,当李泰突如其来地向他透露政变的意图时,刘洎并没有十分吃惊。他知道,在如今的形势下,除了走这一步,李泰已经别无选择。

  这十来天,刘洎与李泰、杜楚客多次筹谋、反复推演,总算制订了一个周密的行动计划。然而,生性谨慎的刘洎还是不大放心,便与李泰和杜楚客约定,二月初三早上,也就是后天辰时三刻,三人各自乔装,分别前往曲江池的陶然居密会,把计划再推演一遍,最终敲定行动细节……

  咚咚咚,猝然响起的敲门声把刘洎吓了一跳。

  他回过神来,不悦道:“何事?”

  “启禀侍中,”紧闭的值房门外,一书吏轻声禀道,“玄甲卫郎将萧君默求?见。”

  萧君默?

  刘洎大为诧异。自己跟此人素无交往,他怎么会找上门来?

  “我不是吩咐过了吗?”刘洎有些不耐烦,“本官忙得很,除非有什么紧要事务,否则一概不见!让他走。”

  “是。”书吏话音刚落,还没走开,便听见一个年轻人朗声道:“刘侍中好大的架子!你怎知我找你不是紧要事务?”

  声音响过,值房大门便被用力推开,萧君默大步走了进来。后面的书吏想拦又不敢拦,一脸窘迫。

  “萧君默,你好大的胆子!”刘洎脸色一沉,“本侍中的值房,岂是你说闯便闯的?”

  “刘侍中,我刚才说了,我找你有要事。”萧君默坦然自若,“更何况,玄甲卫办案,别说是你刘侍中的值房了,就是长孙相公的值房,该闯也得闯!”

  “放肆!”刘洎拍案而起,“玄甲卫又怎样?就是李世勣也不敢跟本官这么说话!”刚一说完,刘洎便想起李世勣已经被罢职了,而眼前这个萧君默也已被打回原形,如今不过是个区区五品郎将,便冷冷一笑:“对了,我刚想起来,李世勣被罢官了,而你的‘左将军’好像当了还不到二十天便被打回原形,如今已在朝野传为笑谈。真搞不懂你一个小小郎将,哪儿来这么大的胆量和威风!”

  萧君默闻言,非但不怒,反而朗声大笑,片刻后才道:“刘侍中,你还别看不起我这个小小郎将。你可知这几年,被我这个区区五品郎将拿下的三品官有多少吗?”说着翻了翻手掌,“不下十个。”

  “废话少说!你擅闯本官值房,究竟意欲何为?”

  “我刚才说了,办案。”

  “办什么案?”

  萧君默忽然一笑,回头瞥了一眼那个瑟瑟发抖的书吏:“刘侍中,你是想让我当着这位老兄的面,回答你这个问题吗?”

  刘洎眉头一皱,隐隐感到来者不善,只好给了书吏一个眼色。书吏如逢大赦,连忙退了出去,还不忘带上房门。

  “萧君默,”刘洎紧盯着他,“本官有言在先,如果你不能为你今天的行为找到足够过硬的理由,那本官向你保证,你的仕途生涯,就要在今天结束了!”

  萧君默呵呵一笑:“放心吧刘侍中,我的理由,肯定让你满意。”

  “说,你到底来办什么案子?”

  萧君默迎着他充满敌意的目光,轻轻吐出了三个字:

  “谋反案。”

第十九章 废黜

  萧君默在心里无奈一笑。有些时候,兄弟是用来救命的;可有些时候,兄弟却可能是用来出卖的。

  二月初三,阳光明媚。

  连日来天气晴好,嫩绿的青草从渐渐松软的冻土中探出头来,在风中摇曳,仿佛在悄悄打量这个万物复苏的世界。

  李世民背着双手在甘露殿的花园中散步,身后跟着赵德全等一干宦官宫女。

  这个时节,园中的梅花已渐露颓败之象,凋谢的花瓣散落在泥土中,而一树树的杏花则争先恐后地绽开了粉红的花蕾,仿若万点胭脂迷人眼目。

  “半开半落,一荣一枯。梅花方谢,杏花已红。”李世民望着这一半颓然一半灿然的景象,心生感慨,“德全,此情此景,何异于世态炎凉、人间穷通啊!”

  自从上元节的太子谋反案爆发以来,皇帝的心绪便一直不佳。时至今日,太子仍被关在玄甲卫,可到底该如何处置,皇帝却迟迟拿不定主意。日前魏王和玄甲卫抓捕王弘义的行动遭遇失败,加之新太子的人选又一直未能敲定,更是令皇帝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

  今日晨起,春光明媚,赵德全便怂恿皇帝到花园散心,不料再美的景色落入心烦的人眼中,也都变成了伤春悲秋的素材,赵德全不禁在心里一声长叹。

  皇帝感叹花儿荣枯、梅谢杏红,实际上就是在感叹他那些皇子的命运。

  赵德全可以肯定,在皇帝心目中,此时的太子和魏王已然都是凋谢的梅花,只是赵德全并不敢确定,现在究竟是哪个儿子正像杏花一般在皇帝的心中灼灼绽放——多半可能是吴王李恪,却也不排除是晋王李治。

  “大家,天上有日月轮转、寒暑更迭,世间有新旧递嬗、人事代谢,此乃自然循环之理,亦乃亘古不变之则。还望大家保重龙体,不必过于伤怀。”

  “正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当然是看得开了。”李世民苦笑了一下,“对了,青雀这几日在做什么?”

  十几天前,李泰亲自拎着王弘义养女苏锦瑟的首级入宫,涕泗横流地向李世民请罪,声称其原本并不知道此女与王弘义的关系,但真心与此女相爱,如今获知她的真实身份,便毅然斩断情丝,以此表明与王弘义誓不两立的决心。

  李世民当然不相信李泰的自白,他怀疑李泰早就知道苏锦瑟的真实身份。不过,他并不怀疑李泰与这个苏锦瑟的感情。作为一个过来人,他从李泰的眼神和表情中便可以看出这一点。也正因如此,李世民才感到了几分欣慰。因为要杀一个真正心爱的女人,这份决心并不好下,既然李泰做到了,那至少可以证明他的悔过之心是真实且坚决的。

  那天,李世民慰勉了他几句,便让他退下了。

  看着李泰战战兢兢、惶然而去的身影,李世民不由一阵心痛。曾几何时,这是他最为钟爱的儿子,李世民曾不止一次想过要把皇位传给他,没想到短短一年之间,便发生了这么多令人痛心失望的事情。蓦然回首,一切已经恍如隔世……

  “回大家,”赵德全的声音拉回了李世民的思绪,“据老奴所知,魏王殿下这几日又开始闭关修行了,基本上足不出户。”

  李世民“嗯”了一声,正想说什么,忽然看见一个宦官从回廊上匆匆跑过来,神情颇为惊惶,显然有急事要奏。

  看来,又有什么不祥之事发生了!

  李世民在心中沉沉一叹。

  曲江有一面风光绝美的人工湖,湖心有一座小岛,岛上有一间木屋,名曰“陶?然”。

  木屋为原木建造,不加修饰,似亭非亭,造型颇为独特;且四面开窗,视野十分开阔,可将四周的湖光山色尽收眼底。

  这是魏王李泰的又一处别业。整个小岛,连同木屋,都是他的。

  小岛与湖岸之间,仅有一条宽约五尺的长堤相连。若要登岛,要么走长堤,要么坐船,而无论何种方式,闲杂人等都很难随便接近。

  此刻,卢贲带着数十名便装府兵,站满了长堤和小岛,一副戒备森严、如临大敌之状。

  自从苏锦瑟死后,李泰最担心的事,便是王弘义找他报仇,所以这些日子一直躲在府里不敢出门,实在是憋得难受。今天约杜楚客和刘洎到此,一来便是想散散心,二来正是看中了此处的私密性和安全性。

  微风拂过湖面,穿入木屋,撩拨着一袭素白的衣袂。

  李泰身着白衣,席地而坐,正独自在陶然居中抚瑟。

  琴声呜咽,如泣如诉,正是他与苏锦瑟初次相见的那首《黍离》。

  辰时三刻,一首《黍离》未曾弹完,琴声却戛然而止。

  因为一个人走上了长堤。

  李泰抬眼,从洞开的窗户望去,那个人既不是杜楚客,也不是刘洎,而是萧君?默。

  为什么是他?!

  卢贲等人抽刀出鞘,六七把刀同时指着萧君默。

  “去告诉你们魏王,我有重要的消息给他。”萧君默面带笑容。

  “滚蛋!你小子一来准没好事!”卢贲咬牙切齿。那天在藏风山墅发生的事情至今仍让他耿耿于怀。

  “我是来救魏王一命的,你要是赶我走,恐怕后果你承担不起。”

  卢贲一怔:“你什么意思?”

  “这样吧,说太多你也不懂。”萧君默淡淡一笑,凑近他说了句什么,“你就这么禀报魏王,他一定会见我。”

  卢贲满腹狐疑,却又不敢不报,只好快步走到木屋门口,刚想开口,里面便传出李泰不悦的声音:“萧君默想干什么?”

  “属下也不知道。”卢贲忙道,“他说只要告诉您四个字,您便会见他了。”

  “哪四个字?”

  “他说……寡人有疾。”

  木屋中,李泰浑身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