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四个字语出《孟子》,本来没什么特别含义,可在此刻的李泰听来却足以令他心胆俱颤。因为这分明就是在暗示他企图托疾谋逆,弑杀皇帝!

  可是,萧君默怎么可能知道自己跟杜楚客、刘洎的暗室密谋?

  这绝对不可能!

  蹙眉思忖片刻,李泰不得不命卢贲让萧君默进来。

  很快,萧君默便推门而入,走到案几前,然后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与他四目相对。

  “我可没请你坐下。”李泰冷冷道。

  “对,你也没请我来,可我还是来了。既来之,则安之。”萧君默笑道,“再说了,咱们今天要说的话很长,得坐着说才舒服。”

  李泰冷笑了一下,侧了侧身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身后的一张楠木凭几上,道:“萧君默,你还真是冤魂不散哪!你近来总是缠着本王,到底想干什?么?”

  “冤魂不散?嗯,这词用得好。”萧君默笑了笑,“殿下这么说,莫非是做过什么亏心事,怕冤魂来找你索命?”

  “本王做过的亏心事多了,你指哪一桩?”李泰一脸挑衅的表情。

  萧君默迎着他的目光:“我指的,便是去年家父含冤而死的那一桩。”

  李泰微微一惊,沉下脸来:“令尊虽然是本王的司马,可他的死跟本王毫无关系,你这么说什么意思?”

  话音未落,便有一团皱巴巴的东西扔在了案上。李泰定睛一看,竟然是一条破破烂烂的绯色布片。他当然认得这东西,它分明就是老鼠从萧鹤年的身上撕咬下来?的!

  这东西怎么会在他手里?

  李泰又惊又疑,却只能强作镇定:“这是何物?”

  “这是去年春天,我在你府上的水牢中发现的,当时我便知道,这是贵府的耗子从家父身上撕咬下来的。所以,事情很明显,害死家父的凶手,便是你——魏王李泰。当然,你没有亲自动手,而是让贵府的耗子,当了你的帮凶!”

  李泰万万没想到萧君默早已查清了一切。他换了个姿势,冷笑道:“既然你早就知道了,那你可以去告发呀,为什么不去?”

  “如果告你可以将你绳之以法,那我早就告了。只可惜,这是你们李家的天下,我告不倒你。”

  “既然这么有自知之明,那你今天又何必来找我?”

  “因为,时机到了。”

  “时机?”李泰眉头一蹙,“什么时机?”

  萧君默一笑:“魏王殿下,今天,二月初三,你不是约了两位朋友到这陶然居来吗?你怎么就不问问,今天来的为什么是我,而不是他们?”

  是啊,辰时三刻早就过了,可杜楚客和刘洎为何迟迟没有出现?

  李泰下意识地看向了窗外。

  四面都是烟波浩渺的湖水,长堤上除了卢贲等人,丝毫不见其他人的踪影。

  “不用看了。”萧君默淡淡道,“杜长史,刘侍中,都不会来了。”

  李泰猛然坐直了身子。

  他不敢相信,萧君默竟能准确地说出他们二人。

  “你到底知道什么?”半晌,李泰才憋出了这句话。

  “一切。”萧君默轻描淡写,“我知道一切。否则,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可能!”李泰终于露出惊恐的表情,“你不可能知道……”

  “不可能?那我就给你讲讲。”萧君默冲着他粲然一笑,“就在咱们抓捕王弘义的当晚,杜楚客向你提出了一个疯狂的计划,让你把苏锦瑟的首级交出去,以挽回圣上对你的信任,然后找一个适当的时机,以突然患病、情况危急为由,把圣上骗到魏王府,并事先埋伏刀斧手,一举弑杀圣上,接着让刘洎和岑文本矫诏,捕杀吴王、晋王及长孙无忌等一干重臣,彻底清除所有异己,最后登基即位。听完杜楚客的这个计划,你当时便动心了,随后又召集刘洎进一步商议。这些天,你们至少密谋了七次,反复推演各种细节,也制定了几套预备方案。杜楚客急着要确定行动日期,可刘洎生性谨慎,还是认为要最后讨论一次。于是今天,你们便约在了这里,就是为了确定最终的行动计划。我说得对吗,魏王殿下?如果哪里有遗漏,你可以补充。”

  李泰呆若木鸡,难以置信地瞪着萧君默,嘴唇嚅动了几下,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很显然,杜楚客或者刘洎,已经把自己出卖了,否则萧君默不可能把整个密谋的过程说得分毫不差!

  “萧君默,算你狠!”李泰苦笑了一下,“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萧君默静静地看着他,尽情体会着复仇的快意,良久才道:“李泰,如果我告诉你,家父的亡灵回来了,天天守在你的身边,看着你的一举一动,然后托梦告诉了我,你信吗?”

  李泰悚然一惊,下意识地看了看左右,仿佛身边真有萧鹤年的亡魂。

  “李泰,你可能真的是亏心事做多了。”萧君默幽幽道,“所以去年入住武德殿,你四叔的鬼魂便缠上了你;现在,我父亲的英灵又日夜环绕在你身边。你说,这是不是报应?”

  “萧君默,少跟我装神弄鬼!”李泰终于怒了,咬牙切齿道,“现在外面都是我的人,你要是不想死,就赶紧给我撂实话!”

  “对哦,外面那么多人,我可能真的打不过,好害怕!”萧君默故作惊惧地摸了摸心口,“好吧,那我就实话告诉你,两天前,我找到了刘洎,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又对他责以君臣大义,然后他幡然悔悟,便把你们的秘密都跟我说了。事情就这么简单。”

  “你唬三岁小孩呢?”李泰愈怒,“你若不是拿住了他什么把柄,岂能让他开?口?!”

  萧君默不置可否,只是微笑地看着他。

  是的,这回让你说对了。萧君默在心里说,我的确是拿住了他的把柄,一个足以让他身败名裂、杀头族诛的把柄!

  二月初一,刘洎值房。

  当萧君默说出“谋反案”三个字时,刘洎眼中闪过一丝惊恐,却仍强自镇定:“什么谋反案?你小子要是敢胡乱栽赃,本官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刘侍中,说起您的谋反情由,那话可就长了,你让我该从何说起呢?”萧君默走到书案前,兀自盘腿坐下,“我劝你还是先坐下来,您那些陈年往事,一两句话可说不完,咱们得慢慢聊。”

  刘洎本以为他说的谋反案指的是自己跟魏王的密谋,没想到却是什么陈年往事,顿时满腹狐疑:“少废话,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这人有个嗜好,闲来无事,喜欢读一些古诗,近来尤喜六朝古诗。”萧君默慢条斯理道,“前天刚读到一首,是王羲之在兰亭会上所作的五言长诗,其中一句特别有印象,再三涵泳之下,深觉其意蕴丰赡、言近旨远。刘侍中有没有兴趣品鉴一下?”

  刘洎的脸色唰地白了,眼中的惊骇暴露无遗。

  萧君默笑了笑,自顾自吟道:“虽无丝与竹,玄泉有清声。虽无啸与歌,咏言有余馨。刘侍中,品出其中韵味了吗?”

  “胡言乱语,不知所云!”刘洎用愤怒掩饰着惊恐,“萧君默,如果你没有别的话想说,那就休怪本官不客气了!”

  萧君默冷冷一笑,然后笑容瞬间消失:“事到如今,你还不肯面对现实吗,玄泉先生?”

  玄泉先生?!

  是的,刘洎就是玄泉。

  他就是那个潜伏在朝中二十多年,令皇帝李世民和满朝文武谈之色变、恨之入骨,却又一直抓不到的天刑盟卧底玄泉!

  刘洎浑身一震,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萧君默会得知这个天大的机密。

  自武德四年萧铣覆灭、刘洎归唐以来,二十余年间,他在大唐朝廷历任给事中、侍御史、尚书右丞、黄门侍郎等职,临深履薄,殚精竭虑,一步步取得李世民的信任和赏识,最终如愿以偿地坐上侍中之位,成为大唐宰相。而他的真实身份则一直深藏不露,普天之下除了冥藏先生王弘义和自己玄泉舵的手下,再也没有人知道了,没想到这个玄甲卫郎将萧君默,竟然会将这个秘密一语道破!

  “玄泉先生,我知道你现在深感震惊,你也绝不肯轻易承认这个隐藏了多年的秘密身份。”萧君默一笑,“没关系,咱们可以聊聊往事,缓解一下目前的紧张气氛。您觉得,咱们从哪儿聊起比较合适呢?”

  刘洎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形同雕像。

  “世间万事皆有缘起。要不,咱就从东晋永和九年的兰亭会说起吧?”萧君默站起身来,开始自问自答,“那一年三月初三上巳节,王羲之以‘修禊’为由,邀请了四十余位当时名士,在会稽山阴的兰亭溪畔聚会。两百多年来,世人都以为那是一次曲水流觞的文人雅集,可你我都知道,这并不是事实。真相是:这是一场士族精英的秘密聚会,是一次事关东晋兴衰存亡的政治和军事会议。就是在这次集会上,王羲之牵头成立了一个庞大的秘密组织,它的名字就叫‘天刑盟’,下设十九个分舵,包括十七个明舵、两个暗舵。其中一个暗舵的舵主,便是兰亭会的与会者之一刘密,时任参军,而玄泉先生你,便是他的九世孙。

  “武德初年,时任盟主智永和尚,带着王弘义的冥藏舵、谢绍宗的羲唐舵,还有你的玄泉暗舵等六七个分舵,前往江陵辅佐南梁萧铣,你在南梁朝中官至黄门侍郎。武德四年初,你奉萧铣之命,率部南攻岭表,所到之处望风披靡,一连攻克五十余座城池。世人都以为你能文能武、用兵如神,殊不知,若无智永盟主在后方运筹帷幄,还有天刑盟的诸多分舵在隐蔽战线上全力配合,你怎么可能取得如此骄人的战果?!”

  听到这里,刘洎终于睁开眼睛,无力地苦笑了一下:“看来,你还真是什么都知道。”

  “当然,否则我岂敢擅闯宰相值房?”

  “这一切,你是怎么知道的?”刘洎终于坐了下来。

  萧君默也随之坐下:“我去年跟左使一起辗转千里,你以为我们是在游山玩水?吗?”

  刘洎想着什么,目光一闪:“你们找到《兰亭序》真迹了?”

  萧君默一笑:“你说呢?”

  “不可能!”刘洎狐疑,“就算找到了真迹,左使也断断不会把它交给你,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是本盟的人。”

  “如果我说我就是呢?”

  刘洎一怔,不觉眯起了眼睛:“左使让你加入了?”

  “不仅如此,左使还给了我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萧君默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个白绢包裹的东西,放在案上。

  刘洎把眼眯成了一条缝:“这是何物?”

  “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刘洎想了想,依言掀开了白绢,一只完整的青铜貔貅赫然映入他的眼帘,正是天刑之觞!

  刘洎大为震骇,瞬间瞪大了眼睛。

  “若见天刑之觞,便如亲见盟主。”萧君默看着他,“玄泉先生是本盟的老人了,不会不知道这个规矩吧?”

  刘洎又惊又疑:“盟主现在何处?”

  “你不觉得这是多此一问吗?”萧君默似笑非笑。

  “难道……”刘洎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事到如今,你还认为不可能吗?”萧君默面带微笑,“若左使不把《兰亭序》真迹交给我,我怎么知道你就是玄泉?若不是左使推举我当了盟主,我手里怎么会有天刑之觞?如果这一切都不可能,我现在又怎么会坐在你的面前?”

  刘洎双肩一塌,哑口无言。

  萧君默收起笑容,接着道:“萧某不才,经左使和浪游、东谷、舞雩等分舵推举,现任天刑盟第九任盟主。玄泉,你是不是该见礼了?”

  他的表情虽然散淡,语气虽然平和,却自有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

  刘洎稍稍犹豫了一下,旋即起身,跪地行礼:“属下玄泉刘洎,拜见盟主。”

  “免礼。”

  刘洎站起来,却不敢再坐回去,便躬身道:“盟主今日大驾亲临,不知有何示?下?”

  “就一件事。”萧君默淡淡道,“把你这几日和魏王、杜楚客的密谋,全部告诉我,不得有半点遗漏。”

  “这个……”刘洎心里暗暗叫苦。闹了半天,萧君默还是冲着这件事来的。

  “怎么,有难处?”

  “不不,属下是想知道,盟主打算……打算如何处置这件事?”

  “很简单,让杜楚客去自首,让魏王认罪服法。”

  刘洎一惊:“可……可如此一来,属下不也暴露了吗?”

  “放心吧,我会交代他们,别把你供出来。”

  刘洎蹙眉:“可……可他们会听您的吗?”

  “如果他们不想死的话,只能听我的。”萧君默道,“道理很简单:你现在是圣上跟前的红人,魏王和杜楚客若想保命,就得先保住你,这样你才能替他们说话;倘若他们把你供出去了,那还有谁替他们求情?这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