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楚离桑大为惊诧,“你为何不告发?”
“我调动了天刑盟潜伏在禁军中的人,打入了东宫内部,才掌握了太子政变的计划。”萧君默道,“我若是提前告发,必然要向皇帝解释这一切。那你说,我该怎么解释?告诉他我就是天刑盟盟主,而那个禁军将领也是我的人吗?”
“这……这些当然不能说。”楚离桑道,“你可以说你动用的是玄甲卫的身份和权力啊,玄甲卫不是专门侦办大案的吗?”
“玄甲卫再有能耐,也没那个权限和胆量支使皇帝身边的禁卫将领吧?”
楚离桑眉头一皱:“这倒也是。”
“所以,我只好保持沉默了。”萧君默摊摊手。
“可你总不会作壁上观吧?”楚离桑盯着他,“你一定把防范措施都做好了,对不对?”
“我为何不可作壁上观?”萧君默故意逗她,“反正皇帝也不是什么好人,他绑架过你和你爹,还差点要了你们性命。我这么做,不是替你和你爹出一口恶气?吗?”
“别逗我了。”楚离桑白了他一眼,“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不识大体、睚眦必报的人。假如太子谋反得逞,社稷必定分崩离析,到时候别说长安,整个天下都会大乱。我怎么会不考虑这些?你又怎么会不懂我?”
“对,我懂你,你也懂我。”萧君默笑,“这就是世人常说的心心相印吧?”
“错,这叫英雄所见略同!”楚离桑又娇嗔地白了他一眼,“别废话了,快告诉我,太子的谋反计划是什么,你又是怎么防范的?”
萧君默这才收起笑容,目光渺渺地望向太极宫:“咱们说话这会儿,太子很可能已经动手了……”
百福殿中,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宴会已接近高潮。
按原计划,杜荷此时便应借故离开百福殿,到附近的千秋殿和承庆殿召集事先潜伏进来的东宫兵,带他们包围百福殿,配合李承乾行动。
然而,让李承乾意想不到的是,酒过三巡之后,杜荷刚想离席,就被喝得满脸通红的尉迟敬德给拦了下来,硬要叫他一块喝。杜荷无奈,只好陪他喝了两杯,可尉迟敬德还是不依不饶,骂他喝酒跟娘们似的,一点都不痛快。杜荷满心恼怒,却又不敢发作。
李承乾心下焦急,频频给李元昌使眼色。李元昌赶紧上前解围:“尉迟将军,人家驸马爷喝多了内急,你总得让人家上一趟茅房,回来再跟你喝吧?”
尉迟敬德两眼一瞪,粗声粗气道:“他内急你咋知道?莫非你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李元昌看出这老家伙已经醉了,懒得跟他计较,笑道:“老将军兴致这么高,不如让本王陪你喝几盅?”
“王爷此话当真?”
“这还有假?”
“好!”尉迟敬德忽然抓过食案上的一只酒壶,往他手里一塞,“要喝就喝个尽兴!”
李元昌慌忙接住,却登时傻眼。
趁二人说话的当口,杜荷拔腿想溜,不料尉迟敬德反手一捞,牢牢抓住了他的手臂:“驸马爷,咱的事还没完呢,你就想溜?”说着也抓起一只酒壶塞给了他,然后自己操起一壶,哈哈大笑道:“来,有种的话,咱仨就一块把这些酒干了!”
李元昌和杜荷面面相觑,都哭笑不得。
“怎么,都了?”尉迟敬德一脸不屑,“你俩还是不是爷们?”
就在三人僵持之际,坐在尉迟敬德邻座的李道宗看不过眼,便走了过来:“我说尉迟,你就节制一下吧,哪有人像你这么喝酒的?”
尉迟敬德斜眼看他:“你不服吗?不服你也来呀!”
李道宗苦笑了一下,凑近他,低声道:“敬德兄,这可是在宫里,不是你自己府上,况且圣上还在这儿呢,你就别让汉王和驸马爷难堪了,万一闹起来对谁都不?好……”
“李道宗,你把话说清楚,啥叫我让他们难堪了?我跟他们喝酒是看得起他们,若换成你,一个小小的江夏郡王,我尉迟敬德还瞧不上呢!”
李道宗一听,脸上顿时挂不住了,正色道:“敬德兄,我是看在多年的交情上才对你好言相劝,你可别好心当成驴肝肺!”
“你少教训我!”尉迟敬德怒目圆睁,“老子今儿高兴,爱怎么喝就怎么喝,关你李道宗鸟事?!”
“尉迟敬德,你嘴巴放干净点!”李道宗也怒了,“这儿可是太极宫,容不得你放肆撒野耍酒疯!”
“哟嗬,还跟老子来劲了!”尉迟敬德狠狠把手上的银质酒壶往地上一掼,抡起拳头,不由分说砸在了李道宗的右眼上。
李道宗猝不及防,仰面跌坐在地。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李元昌和杜荷不禁大惊失色,一时竟手足无措。
李承乾霍然起身,脸上写满了惊骇。
李恪淡淡地瞟了李承乾一眼,不动声色。
附近的皇亲国戚们都被这一幕惊呆了,不过隔得较远的大部分宾客并未察觉,依旧在推杯换盏、笑语喧哗。直到看见皇帝李世民面无表情地离开御榻,一步步走了过来,整座嘈杂的大殿才慢慢归于沉寂。李道宗慌忙从地上爬起,右眼眶黑了一圈,神情煞是狼狈。
李世民走到尉迟敬德和李道宗中间,左右看了看,冷笑:“打呀,怎么不打了?二位都是我大唐的开国元勋,都是在战场上杀敌无数的主,今儿倒在这里对上了!很好,那就当着朕和众位宾客的面,好好打一场,让朕看看二位是不是宝刀未老,也让大伙开开眼,领略一下二位老将的雄姿和风采!”
李道宗大为尴尬,赶紧跪地叩首:“圣上恕罪,臣与尉迟将军只是……只是闹了点误会,并非打架斗殴,还望圣上明察。”
此时尉迟敬德也终于清醒过来,急忙跟着跪下:“对,李尚书说得对,臣和李尚书只是闹着玩的,并没当真……”
“闹着玩?”李世民冷笑,“你们俩加起来都一百岁了吧,玩性还这么大?既然你们童心未泯,不如朕就放你们回家去含饴弄孙好了。如此一来,你们可以玩个尽兴,朕也眼不见为净,岂不是大家都好?”
李道宗和尉迟敬德面面相觑,都不敢答言。
此时,李承乾就站在李世民身后三步远的地方,右手紧紧抓着那根从不离身的金玉手杖。他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着,仿佛随时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尉迟敬德这一闹,原定的计划就被彻底打乱了。
本来李承乾的计划是:让杜荷去千秋殿和承庆殿,召集事先埋伏在那儿的百余名东宫侍卫,带他们过来包围百福殿;与此同时,守在殿门外的韩聪在听到酒壶掷地的声音后,便要做好准备,只等第二个信号——李承乾踹翻一张食案,便带人冲进来,劫持皇帝和众宾客。
可是,该死的尉迟敬德方才碰巧掷了酒壶,韩聪一定会误以为这是李承乾发出的信号,现在肯定都已经拔刀出鞘了!
然而,杜荷眼下出不去,也就通知不到千秋殿和承庆殿的人手。李承乾不免担心,如果以现有殿门外这五十人发起行动,李安俨那二十五名手下能否听命于己?万一待会儿他们慑于父皇的赫赫天威而临阵倒戈怎么办?
李承乾焦灼地思考着对策,额头瞬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就在这时,李世民忽然沉声一喝:“来人!”
李承乾心头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上的金玉手杖。他的手背因过于用劲而青筋暴起,每一根手指的关节都在微微颤抖。
听到皇帝的喝令声,外面的“禁军”不太正常地沉默了一小会儿,才把殿门推开,然后韩聪便带着十九名手下大步跨进殿门,径直朝李世民走了过来。
一般而言,大殿的守卫听到皇帝召唤,通常只会进来二人或四人,此刻却一下进来了二十个人,这绝对不正常!何况他们的表情都那么奇怪,面孔又都那么陌?生!
李世民目光如电,倏然射向韩聪:“站住!”
天子的威严果然是无法抗拒的——韩聪等人虽然极不情愿,但还是不由自主地齐齐停下了脚步。
李世民正待继续喝问,耳边忽然传来“铿”的一声轻响,余音悠长。
这显然是某种兵器出鞘的声响,却又不同于刀剑。今夜宫宴,任何人都不许携带兵器上殿,到底是何人如此胆大妄为?!
李世民当然不会想到,在他身后抽出兵器的人正是李承乾;而更让他没想到的是,李承乾的兵器居然是从那根片刻不离身的金玉手杖中抽出来的——这是一把二尺来长、造型极为罕见的“细剑”;由于剑身很窄,所以到了剑锋之处已然收缩为三棱之状,看上去更像是一把尖锐的锥子。
此刻,李承乾正用这把独一无二的细剑抵住了李世民的后颈。
事已至此,除了立刻劫持父皇,他已别无选择。
见此一幕,所有人不禁都目瞪口呆,整座百福殿一下子鸦雀无声。
李恪静静地看着李承乾,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尚书省位于皇城承天门大街的东侧,是一座前后七进的庞大建筑,今夜聚宴之地是在第四进的都堂。侯君集率众杀入后,由于守卫毫无防备,所以纷纷被杀。侯君集一路如入无人之境,不消片刻便杀到了都堂前的戟门处。
此刻,长孙无忌和众官员仍旧在灯火通明的堂上开怀畅饮,喧哗之声阵阵传出,丝毫没有人意识到一股杀机已逼至眼前。
侯君集站在戟门之下,远远望着长孙无忌春风得意、笑逐颜开的样子,眼中射出一道寒光。
他手握滴血的横刀,走下台阶,大步跨入庭院,踏着青石甬道朝都堂步步逼?近。
六七十名亲兵紧随在他身后,每个人的眼中都闪烁着兴奋和贪婪的光芒,仿佛一世富贵就在前方,唾手可得。
五十步,四十步,三十步……
直到侯君集率众行至庭院中央,堂上的官员们依旧毫无察觉。
就在此时,都堂两侧回廊同时发出了一阵弩箭破空的啸声。紧接着,一连串近在咫尺的噗噗声便传入了侯君集的耳膜。
侯君集猛然刹住脚步。
他知道,这是弩箭刺入皮肉的钝响。
声音响过,他左右两边的十数名亲兵便都捂着喷血的脖子,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侯君集脸上泛起一抹苦笑——自己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一群黑影从都堂正门两侧的暗处走了出来。与此同时,都堂的屋顶上和庭院两侧回廊的屋顶上,倏然站起了一排排身着黑甲的弩手,手中的弩机全都瞄准了庭院中央的侯君集及其手下。
正面的那群黑影慢慢走到十步开外站定,然后为首之人又往前迈了一步,才开言道:“侯尚书,今天是上元节,普天同庆,明月高悬。如此祥和美丽的夜晚,似乎不太适合杀人吧?”
果然,不出侯君集所料,此人正是李世勣。
“李世勣,你是怎么知道我要在今晚动手的?”侯君集现在最想知道的便是这件事。
“碰巧而已。”李世勣微微一笑,“值此良辰美景,我本想召集弟兄们好好喝几盅,可你却生生坏了我的雅兴,硬要给我找活干,你说你是不是太不厚道了?”
“你放屁!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侯君集怒火中烧,“你到底是从哪儿听到了风声?”
李世勣叹了口气,摊摊手:“你不信我也没办法。行了,事已至此,你问那么多也没用。放下武器吧,今天过节呢,别再死人了。”
这时,长孙无忌、刘洎、岑文本、房玄龄及众官员听到动静,无不惊诧,纷纷走到门口,想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却被桓蝶衣拦住了。
“长孙相公,诸位相公,现在外面不安全,请暂且不要出来。”
“到底出了何事?!”长孙无忌大惑不解。
“有人阴谋造反,带兵闯入尚书省,企图劫持您和百官,外面的几十名守卫都已经被他杀了。”
“什么?!”长孙无忌既惊且怒,“是何人如此大胆?”
“吏部尚书,侯君集。”
闻听此言,长孙无忌等人无不面面相觑。刘洎更是倒吸了一口冷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庭院中,侯君集的亲兵们惊恐万状,纷纷望向主子,不知道该怎么办。
侯君集面色如铁、眉头深锁,却更紧地握住了手中的横刀。
“侯尚书,你可要想清楚了!”李世勣加重了语气,“你手底下这六七十条人命,是生是死都在你的一念之间。你若执迷不悟、一错再错,明天一早,这长安城就又要多出几百个孤儿寡母了!”
闻言,侯君集身旁的一个亲兵越发惊惧,低声道:“主公,好汉不吃眼前亏,现在咱们还有退路,要不……撤吧?”
很显然,李世勣和他的手下是从尚书省后门进入,然后埋伏在此的,如果幸运的话,现在尚书省前门——也就是侯君集他们刚刚杀进来的地方——应该还没有伏兵。这个亲兵所谓的“退路”,便是指此。
侯君集犹豫片刻,才重重叹了口气:“撤!”
亲兵们如逢大赦,簇拥着侯君集迅速后撤。
站在李世勣侧后的裴廷龙见状,眼中杀机顿炽,趋前一步道:“大将军,给弩手下令吧,这些人个个该死!”
此时只要李世勣一声令下,三个方向的弩手同时发射弩箭,足以把侯君集和他的手下们全都射成刺猬。
“我刚才说过,”李世勣淡淡道,“如此美好的一个夜晚,不应该再死人?了。”
裴廷龙一听,只好悻悻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