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务之急有两件:一、查出冥藏在长安的据点;二、查清太子背后是本盟的哪个分舵。做完这两件事,再决定下一步行动。”

  “楚姑娘是我弄丢的,”郗岩赧然道,“头一个任务就交给属下吧。”

  “也好,那就有劳了。”萧君默说着,拿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名字,递给郗岩,“盯住此人,他可能随时会与冥藏接头,顺此线索,你便不难摸到冥藏的老巢。”

  郗岩接过一看,不解道:“这是何人?”

  “他便是我方才说的——玄泉。”

  郗岩一惊,又看了看,随即把纸扔进一旁的火盆里:“盟主放心,属下一定盯死他,尽快把冥藏查出来!”

  萧君默虽然没有明说要找楚离桑,但只要找到冥藏自然便能找到她。此事对萧君默而言其实最为迫切,可他现在有了盟主的身份,这种事关儿女私情的话便不宜明说,只能让手下人意会。

  “那我负责太子那头。”袁公望道,“属下跟本盟几个较大的分舵都打过交道,或许能摸出点线索来。”

  “很好,那就分头行动,随时保持联络。”萧君默站起身来,眼中露出一种运筹帷幄、指挥若定的光芒。

  他把这两个任务分别交给郗岩和袁公望的同时,也给了自己三个任务:一、与裴廷龙、玄泉、素波等人周旋,在防止自己身份暴露的同时,设法把他们及有关重臣握于股掌之中;二、继续追查自己的身世;三、静待时机成熟,对魏王发起致命一击,为养父复仇。

  送走了袁公望和郗岩后,萧君默找到了何崇九,道:“九叔,有件事得麻烦?你。”

  “二郎尽管吩咐。”

  “帮我腾一间干净点的屋子,我想立几个牌位。”

  “牌位?”何崇九从未听人说一下子就要立“几个”牌位的,顿觉有些瘆人,“不知二郎想要立几个?”

  “七个。”萧君默面带微笑。

  何崇九感觉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甘露殿内殿,灯火摇曳。

  一卷以暗黄色云纹绢帛裱褙的法帖静静地摊开在书案上。

  这就是十七年来,李世民倾尽天下之力,不惜一切代价,必欲得之而后快的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

  此刻,偌大的寝殿内只有李世民一人,赵德全等一干宦官宫女都被屏退了。

  李世民久久凝视着这卷法帖,眼前渐渐浮现出一张清癯儒雅、目光矍铄的脸?庞。

  然而,李世民看到的,却不是逸兴遄飞的一代书圣在兰亭会上挥毫泼墨的情景,而是一个心忧天下的士族首领面对南北分裂、家国忧患时的悲愤与苍凉。

  在这悲愤与苍凉背后,却是一种世人难以想象的深谋远志。

  自古帝王如秦皇汉武,包括李世民自己,都可以算是征服天下的英雄,可无论他们的霸业是统一天下还是开疆拓土,无论他们占有了多少土地,把帝国版图拓展到了什么地方,终究也只是一种关乎空间的霸业。

  而王羲之,玩的却是一种关乎时间的深谋。

  尽管此时的李世民尚未破解《兰亭序》的核心秘密,更无从得知天刑盟的隐秘历史,可他凭直觉便能断定,王羲之的深谋,谋求的绝不是一时或一朝的势力,而是一种掌控历史走向、操纵王朝更迭的可怕力量!

  所谓“邦有道则隐,邦无道则现”,说的不就是这回事吗?!

  王羲之一定已经预见到,在他有生之年不可能看到天下一统、四海升平,所以才成立了天刑盟。他把自己的信念、抱负和使命浓缩为“守护天下”这四个字,然后像灵魂附体一样注入了天刑盟。换言之,这个神秘组织从诞生的那一刻起,便拥有了王羲之的灵魂。所以,纵使王羲之的肉身灰飞烟灭,可只要天刑盟存在一天,他的灵魂便仍然会在世间不屈不挠地追寻着那具肉身不曾实现的盛世理想。

  这个可怕的王羲之,就这么躲在“名士”和“书圣”的温文尔雅的面具背后,谋划着这种穿越历史、穿越时间的宏图远略,而几百年来的天下人竟然全都被他蒙在了鼓里!

  李世民英雄一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惧怕过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已经死了两百多年的古人。

  天刑盟的势力到底有多庞大?眼下除了冥藏之外,还有多少天刑盟的势力已经渗进了长安?那个长年潜伏朝中,就藏在自己眼皮底下的玄泉究竟是谁?满朝文武中,类似玄泉这样的潜伏者还有多少?他们会不会已经介入了夺嫡之争?他们的最终目的是不是想要改朝换代,颠覆大唐天下,再造一个他们心目中的朗朗乾坤?

  李世民知道,只有先破解眼前这卷《兰亭序》的秘密,才有望解决上述问题。

  可是,任凭他把这卷法帖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了数十遍,焦灼的目光几欲把这卷古老的蚕茧纸穿透,却始终没有任何发现。

  难道,萧君默献上的是一件赝品?

  不可能。

  凭着精湛的书法造诣和对王羲之书法的了解,李世民很清楚,眼前这一个个飘若游云、矫若惊龙的文字,还有那纵横恣肆、遒媚飘逸的笔意,的确都出自王羲之之手,世上没有第二个人写得出来,也不可能摹写到这种程度。

  详察古今,精研篆素,尽善尽美,其惟王逸少乎!观其点曳之工,裁成之妙,烟霏露结,状若断而还连;凤翥龙蟠,势如斜而反直。玩之不觉为倦,览之莫识其端……

  这是李世民对王羲之书法的公开评价。平心而论,他说的都是真话。他是真的喜欢王羲之的书法,而不只是因为这卷法帖里藏着天刑盟的秘密。

  玩之不觉为倦,览之莫识其端。

  想着这句话,李世民不觉自嘲一笑。此时此刻,面对这卷三百二十四字的法帖,自己还真是“玩之不觉为倦,览之莫识其端”了。

  会不会是从一开始,自己就错解了吕世衡那几个血字的意思?天刑盟的秘密根本就不是藏在《兰亭序》的真迹之中?

  不。李世民摇了摇头。自从派遣萧君默到洛州伊阙抓捕辩才的那一天起,朝野上下已经有多少人为了争夺这件墨宝付出了性命,那就足以证明它里面一定隐藏着天大的秘密!

  然而,秘密到底藏在哪儿呢?

  李世民揉了揉酸痛的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

  既然它已经到了自己手中,倒也不急这一天半天。十七年都等了,何必在乎多等几日?李世民相信,只要天刑盟的秘密确实藏在这幅字里,那他迟早会将其破?解。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这卷法帖里本来藏有秘密,却被人做了手脚,掩盖掉了。

  想到这里,李世民的眼中蓦然泛起一丝寒光。

  倘若如此,最有可能这么做的人,无疑便是萧君默了。

  这个年轻人,今天在两仪殿的一番应答几乎无懈可击,可出于一个雄主的直觉,李世民还是隐隐感觉他对自己隐瞒了什么。虽然李世民并未表现出丝毫怀疑,但这并不等于他就相信了萧君默的清白,更不意味着这个年轻人从此就可以平安无事地当他的三品官了。

  欲擒之,必先纵之。

  这是最起码的博弈术,也是李世民驾轻就熟的帝王术。

  萧君默,你最好不要欺瞒朕,否则,朕一定会让你生不如死!

第三章 复仇

  蒙面女子蹲在王弘义面前,把刀尖抵在了他的胸膛上:“王弘义,你杀人如麻,恶贯满盈,今天便是你的死期!”

  子夜时分,六七条黑影敏捷地翻过一片院墙,悄无声息地进入了王弘义的宅?子。

  王弘义的寝室位于大宅第二进的正堂西侧。此时虽然已近二更,王弘义却睡意全无。他怔怔地坐在书案前,手里拿着一支金簪子。

  这支金簪是当年虞丽娘遗落在江陵的。王弘义还记得,二十多年前的那天,他回到家中时,蓦然发现人去屋空,首饰盒里的饰物也都不见了,只有这支金簪静静地躺在地上。王弘义知道这肯定是妻子匆匆离去时不慎遗落的,但他更愿意告诉自己:这是妻子心里对他还有未尽的情分,故而有意留给他作为纪念。

  从此,这支金簪子就被王弘义揣进了怀中,与他寸步不离,并日日夜夜紧贴着他的胸口……

  屋内的熏香似乎燃完了,王弘义拿起案上的镇尺拍了两下。近来他时常头痛失眠,听医师说西域的安息香有安神止痛、行气活血之效,便在房中常燃此香,症状果然减轻了许多,于是便一日也离不开此香了。

  听到声音,一个年轻男仆推门而入,躬身施了一礼。他目光一扫便明白了王弘义的用意,随即轻手轻脚走到香炉旁,熟练地添了熏香,然后又施一礼,用目光询问王弘义,见他没什么表示,才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这个男仆叫阿庸,才来了几个月,不过却让王弘义很满意。

  不为别的,只因为他安静,而且聪明。

  王弘义之前的贴身仆从是跟随他多年的一个老仆,半年前患病身故,之后换了好几个,他都不满意,直到有一天注意到这个新来的阿庸,便让他过来试试,结果就用到了今天。在王弘义用过的仆人中,阿庸最寡言少语,却又最善解人意。平常服侍他,阿庸总是安静得像不存在一样,可一切生活起居却又照顾得无微不至。王弘义要叫他做什么,经常不用说话,只需一个眼神他便心领神会,然后就办得妥妥帖帖了。

  像今夜这种忘添熏香的事,似乎还是头一遭。王弘义微觉诧异,不过转念一想,人家来了几个月才犯了这一次小过,实在没必要计较。

  獬豸香炉的轻烟袅袅升腾。

  王弘义仍旧没有睡意,索性取过一卷书看了起来……

  此时,那六七条黑影从后花园翻墙而入后,便弓着腰快速向正堂方向而来。王宅中岗哨密布,且不时有巡逻队往来穿梭。可奇怪的是,这群不速之客似乎早已把宅内的建筑布局和防御情况摸清了,所以成功地避开了沿途的岗哨和巡逻队,不消片刻便穿过三进宅院,摸到了正堂附近。

  这六七个人皆穿夜行衣,头脸皆蒙黑布,腰挎宽刃弯刀,行动迅速,步调统一,显得训练有素。

  为首的黑影身形瘦削,一双明眸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王弘义的寝室外有一片小院,庭院中央是一座假山。一支十来人的巡逻队刚刚从院外走过,那六七个黑影便从暗处蹿了出来,迅捷无声地摸到了院墙下,猫着腰紧贴墙根。为首那个瘦削之人警惕地扫了周围一眼,然后捡起一根树枝扔过了院?墙。

  院内无声无息,此人不禁皱了皱眉。

  旁边一个眼似铜铃的人忍不住用目光询问。此人只摇了摇头,一言不发。

  寝室内,一缕青烟从王弘义的眼前缓缓飘过。王弘义吸了吸鼻翼,感觉今晚的熏香似乎味道有些不同。正寻思间,一阵倦意突然袭来,王弘义感觉头脑昏沉,上下眼皮也开始打架。

  方才还很清醒,怎么忽然就有了这么强的睡意?

  不,这不是睡意!

  王弘义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想站起来,但四肢却松软无力,强行起身的结果便是令他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失去意识前,王弘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那支金簪子狠狠插进了自己脚底的某个部位,然后就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了。

  听见屋内传出砰然倒地的声音后,站在门外的阿庸无声冷笑了一下,随即推开门,看见王弘义正面朝门口躺在书案后。阿庸像猫一样无声无息地走到王弘义身边,倏然一脚踢在了他的胸口上。

  王弘义纹丝不动。

  阿庸再次抬腿,又连踹了几脚,王弘义还是像死人一样没有任何反应。

  “王弘义,你也有今天!”

  阿庸咬牙切齿,面目忽然变得狰狞。他往王弘义脸上吐了一口痰,这才走出寝室,来到了院门后,压低声音道:“墓门有棘,斧以斯之。”

  院外传来回应,居然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夫也不良,国人知之。”

  这两句暗号出自《诗经·墓门》,是一首抨击恶人的讽刺诗。

  阿庸闻声,迅速打开院门,门外的六七个人闪身而入。阿庸探头看了外面一眼,旋即关上门,与为首的女子交换了一下眼色。女子会意,当即带着众刺客与阿庸一起进到了寝室内。看见王弘义的那一刻,女子的眼中瞬间燃起了一团仇恨的火?焰。

  此时,阿庸和这群刺客都没有注意到,黑暗中有一双眼睛早已盯住了他们。

  这个盯梢者就是楚离桑。

  早在这群刺客从后花园进入第四进庭院时,无心睡眠的楚离桑便察觉动静,发现了他们,随即一路跟踪至此。见他们进了院子,楚离桑也紧跟着摸了过来,然后轻轻翻过院墙,躲到了假山后面。由于寝室门没关,所以她不但可以看清里面发生的事情,还能听清他们讲的每一句话。

  “阿庸,多谢你了。”蒙面女子道,“终于让我可以手刃这个魔头。”

  “祭司不必言谢。他是咱们共同的仇人,我恨不得他早一天下地狱!”阿庸一脸愤恨之色。

  “可你这回帮我,终归是违背了先生的命令,回头先生要是怪罪下来……”

  “祭司勿虑,杀了他之后,我自会去向先生请罪,不管先生如何责罚,我都认?了。”

  “那我陪你,事成之后,咱们一块去跟先生请罪!”

  “祭司,这些事大可以回头再商量。”那个眼如铜铃的男子急道,“这里太危险,一刻耽搁不得,还是赶紧动手吧!”

  蒙面女子点点头,目光一沉,宛如利刃一样钉在了王弘义脸上:“弟兄们,咱们跟这个魔头都有血海深仇。我先刺第一刀,然后大家一人一刀,这样我们的亲人在九泉之下就都可以瞑目了。”

  “一刀不足以解我心头之恨!”大眼男子恨恨道,“你们先捅吧,最后一刀让我萨鲁曼来,我要割下这家伙的狗头当尿壶!”

  说话间,众人皆已抽出了腰间的宽刃弯刀,阿庸也抽出了王弘义藏在卧榻上的一把横刀。一时间,小小的寝室内一片刀光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