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躲在假山背后的楚离桑早已是万般惊骇。

  从他们的对话可知,这些人都是王弘义的仇人,而且是花了不短的时间精心策划了这场里应外合的刺杀。假如在几个月前遭遇这种事,楚离桑一定会拍手称快、乐观其成,因为她当时也认为王弘义死有余辜。可现在,她不但知道王弘义是自己的生父,更对他产生了一定的感情,此刻到底要不要救他,顿时令她陷入了两难。

  若是救他,这些复仇之人恐怕全都得死,自己无异于助纣为虐;若是不救,自己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便会死于非命,无法割断的血脉亲情也必将折磨自己一辈子。

  怎么办?

  我到底该怎么办?!

  楚离桑感觉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痛苦、纠结和无助。

  寝室内,蒙面女子蹲在王弘义面前,把刀尖抵在了他的胸膛上:“王弘义,你杀人如麻,恶贯满盈,今天便是你的死期!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做糊涂鬼,我要让你知道,是谁杀的你,杀你又是为谁报的仇,免得你到了阴曹地府跟阎罗王喊?冤。”

  说完,女子将自己脸上的黑布一把扯下。

  一张美得不食人间烟火的脸庞露了出来。

  黛丽丝。

  这个被称为“祭司”的蒙面女子竟然就是黛丽丝!

  而几乎就在同一瞬间,王弘义的双目倏然睁开,露出一个诡谲的笑容:“黛丽丝,你居然还活着!”

  王弘义昏迷之前,将金簪子插进了自己足底的涌泉穴。该穴位为肾经首穴,肾主骨生髓,脑为髓之海,故以中医的针灸之术而言,针插此穴,可醒脑开窍,治疗昏迷。王弘义武功深厚,熟知人体经脉穴位,方才吸入迷魂香,眼看就要晕厥,情急之下将金簪插入涌泉穴,竟然真的避免了昏迷。

  他料定阿庸不会独自行动,肯定还有同党,所以假装昏死,目的便是将所有刺客引过来,以便一网打尽。

  黛丽丝被突然醒来的王弘义吓了一跳,一时竟愣住了。趁此间隙,王弘义左手抓住刀背,右手猛地一掌击出。黛丽丝只觉一股大力猛然撞在心口上,一口鲜血从嘴里喷出,同时整个人向后飞了出去,撞翻了三四个手下,并径直飞出房门,重重摔在了庭院里。

  楚离桑没料到会生此变故,但心里却暗暗松了口气。见那个叫黛丽丝的波斯女子摔在地上,连吐了几口血,有心想上去救,却又犹豫着挪不开脚步。

  萨鲁曼和阿庸大惊失色,同时挥刀急攻王弘义。王弘义方才已经拔下足底金簪揣进怀中,此时立刻翻身跃起,挥刀格挡。其他刺客见事已败露,必须速战速决,遂顾不上黛丽丝,纷纷上前围攻王弘义。

  王弘义一人力敌六七人,却毫无惧色,游刃有余,转眼便砍杀了三人。

  “阿庸,我平日待你不薄,为何恩将仇报?”

  “呸!”阿庸又急又怒,“我的兄长就是在甘棠驿被你害死的,老子在这儿卧薪尝胆这么久,就是为了亲手杀你,为我哥报仇!”

  他的哥哥便是萧君默手下的玄甲卫,去年暮春死于甘棠驿血案。

  “原来如此。”王弘义又砍倒了一人,冷笑道,“不过我就不明白了,以我对你的信任,你完全可以在食物中给我下毒,何必这么麻烦呢?”

  “下毒就太便宜你了!”阿庸不停进攻,“我们每个人都想亲手宰你一刀,心里头才痛快!”

  王弘义哈哈大笑:“这我倒能理解,奈何你们本事不够,只能白白送死!”

  阿庸不再说话,手中横刀对着王弘义连劈带砍,每一招都倾尽全力。

  王弘义知道,像这种一心复仇、无惧死亡的人,即使活捉恐怕也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所以跟他周旋已没有意义,便瞅了个空当一刀刺入了他的腹部。阿庸双目圆睁,仰面倒地。萨鲁曼满脸悲愤,一刀向王弘义当头劈落。王弘义赶紧闪避,虽然躲了过去,但手臂还是被划出了一道口子,鲜血渗出,瞬间染红了身上的白衣。

  庭院中,黛丽丝脸色苍白,浑身无力,爬了几次都没爬起来。

  院外传来了呼喝之声和杂沓的脚步声,显然是宅中守卫听见动静,正从各个方向赶过来。就在守卫们即将撞开院门的一刹那,楚离桑下定决心,冲过去背起黛丽丝,旋即纵身跃上西厢房的屋顶,转眼便消失了。

  韦老六带着守卫们冲进来的时候,看见所有刺客都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

  王弘义满身血污站在寝室门口,一手拿着波斯弯刀,一手提着萨鲁曼的首级,揶揄道:“老六,你来得可真及时,这只夜壶送你了。”

  话音未落,那颗血淋淋的脑袋便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落进了韦老六的怀里。

  看着那双睁得比铜铃还大的眼睛,韦老六的胃部忍不住一阵痉挛。

  楚离桑背着黛丽丝出了王宅,赶紧问她该往哪个方向走。

  “西边……”

  “西边?西边哪儿?”

  “你只管……一直往西就行。”黛丽丝声如蚊蚋,似乎随时会昏死过去。

  楚离桑苦笑,只好拔足飞奔,一口气跑到了青龙坊的西坊门附近,然后找了个避风的地方把黛丽丝放了下来,边喘气边道:“说清楚,你到底住哪儿?”

  此时黛丽丝已经恢复了一些体力,微笑道:“多谢姑娘出手相救,要不你就把我放这儿吧,我自己走。”

  方才在王宅,黛丽丝一直背对着门口站着,楚离桑没看清她的长相,此时借着街边人家门口的灯笼一看,顿时暗暗吃惊,没想到世上竟有如此美貌的女子。听刚才那些人喊她“祭司”,楚离桑也不知道是什么名堂,只知道后来王弘义喊了她的名字,好像是叫黛丽丝。

  人美,名字也美,却不知如此美貌的女子与王弘义有着怎样的血海深仇。

  “你叫黛丽丝?是西域人?”

  黛丽丝点头:“是的,我是波斯人。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我姓虞,名桑儿。”楚离桑仓促之下,便用母亲的真姓和自己的小名凑了个名字。

  “多谢虞姑娘救命之恩!”

  “你为何要刺杀王弘义?”

  黛丽丝不作声,然后警觉地瞥了她一眼:“敢问虞姑娘是何人?方才为何会在王宅之中?”

  楚离桑一怔,发现她目光狐疑,便道:“说来也巧,我……我也是去杀他的。”

  黛丽丝颇为惊讶,忍不住盯着她:“虞姑娘也是去杀王弘义的?这又是为何?”

  “这问题,好像是我先问你的吧?”楚离桑笑道。

  黛丽丝歉然一笑:“他杀了我的……我的父亲。”

  楚离桑心里咯噔了一下,蓦然想起了生死未卜、多半已不在人世的辩才,眼圈不禁一红。

  “莫非……虞姑娘跟王弘义也有仇?”

  楚离桑一脸凄然:“咱俩……咱俩一样,家父也是被他所害。”

  黛丽丝越发惊讶,但见楚离桑神情凄恻,显然没有说谎,便同情地握住她的手:“虞姑娘,别太伤心,咱们一定还有机会报仇的。”

  楚离桑苦笑,不由在心里感到惭愧。如果辩才真的已经遭遇不测,那么王弘义便确确实实是自己的杀“父”仇人,可就在刚才,自己却还在犹豫要不要救他……

  “虞姑娘,你赶紧走吧,我自己能行。”黛丽丝不想连累她,强撑着要站起来,可终究还是虚弱,脚下一软,一屁股又坐回了地上。

  “瞧你都站不起来了,还说自己能行?”楚离桑嗔笑着扶起她,“别逞强了,我送你回去。”

  “不不,虞姑娘已经救了我一命……”

  “正因为我救了你,才不想让你又出意外!”楚离桑转过身,把背朝着她,“快上来,别磨蹭了。”

  黛丽丝不觉动容,便顺从地趴了上去。

  王宅正堂,王弘义脸色阴沉地坐在榻上,苏锦瑟在帮他处理手臂上的伤口。

  韦老六和一干手下俯首站在下面,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

  “老六,看来你和弟兄们来长安住了一阵子,就养尊处优了嘛,竟然让刺客摸到了我的跟前,还差点把我杀了!”

  韦老六和众人慌忙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属下无能,罪该万死,还请先生责?罚。”

  “老六你知道吗,刚才黛丽丝就把刀顶在了这里。”王弘义指着自己的胸口,“只要捅进去两寸,我就见阎王去了。我王弘义这辈子,头一回被人这么威胁,而且还是一个几乎不会武功的弱女子!这事若传出去,岂不是让江湖上的朋友笑掉大?牙?”

  “先生放心,谁要敢乱嚼舌头,我杀他全家!”

  方才,韦老六听说今晚领头的刺客居然是黛丽丝,惊得半晌回不过神来。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已经投水而死的黛丽丝为何会起死回生,还三更半夜摸到府里来行刺。要是刚才那一幕让他撞见,他一定会认为是鬼魂作祟。

  “府里跟阿庸一块招进来的有几人?”王弘义沉声问道。

  “回先生,好像……有七八个。”

  “好像?”

  “不……不是好像,是……是八个,确定是八个。”

  王弘义眼中寒光一闪:“埋了。”

  苏锦瑟一惊:“爹,阿庸蓄谋行凶,其他人不见得知情啊!”

  “老六!”王弘义置若罔闻,“没听见我说的话吗?”

  “遵命。”韦老六慌忙给一名手下使了个眼色。手下爬起来,匆匆跑了出去。

  苏锦瑟暗暗叹了口气。

  八条人命,整整八条人命,却如同蝼蚁一般,就这么被轻轻一捻,便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片刻后,伤口包扎完,王弘义才对苏锦瑟露出一个笑容:“没事了,你先回去睡吧。”

  “是,爹也早点安歇。”苏锦瑟施了一礼,刚要退下,三名手下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禀报,说搜遍了整座宅邸,却丝毫不见黛丽丝的踪影。

  “找不着?”王弘义眉头紧锁,“莫非她会飞天遁地不成?”

  方才王弘义与萨鲁曼等人打斗正酣,并未看见楚离桑救走了黛丽丝。

  “先生,”韦老六弱弱道,“黛丽丝会不会是跑掉了?”

  “不可能!”王弘义大声道,“她没什么武功,况且还伤得不轻,怎么可能跑掉?一定还藏在府中!”

  “你们都搜仔细了吗?”苏锦瑟忽然盯着那三个手下道。数月前黛丽丝对她的囚禁和羞辱,至今仍让她记忆犹新,而且这辈子都忘不掉。

  “回大小姐,哦不,回……回锦瑟小姐,”为首一人道,“弟兄们把府里的每一个房间都搜遍了,就是找不着。”

  自从楚离桑到来之后,苏锦瑟就从“大小姐”变成了“锦瑟小姐”,因为她只是养女,“大小姐”的称谓自然要让给楚离桑。苏锦瑟对此备感失落。她万万没想到,更不敢相信,养父王弘义居然会从外面找回一个似乎从未存在过的“亲生女儿”。她很好奇,总想问问王弘义这个“亲生女儿”的来历,可不知为什么,每次话到嘴边却又都咽了回去。

  “每一个房间?”苏锦瑟似笑非笑,“我还真不信你的话。”

  王弘义蹙眉看着她,显然听出了言外之意。

  那个手下也反应过来,正要张口解释,王弘义一抬手止住了他,然后瞥了苏锦瑟一眼:“走吧,随爹到后院去看看。”

  一行人来到楚离桑居住的小院,只见卧房的窗户一片漆黑,似乎里面的人已然熄灯入睡。王弘义上前,轻轻扣了两下门环:“桑儿,你睡了吗?”

  屋里悄无声息。王弘义耐心等待片刻,又叩门询问。屋里终于亮起了烛光,一会儿,房门打开,绿袖擎着一盏烛台,睡眼惺忪地看着外面众人。

  “绿袖,桑儿睡下了吗?”王弘义问。

  绿袖点点头:“娘子今日有些不舒服,用过晚饭就睡下了。”

  “不舒服?”王弘义登时紧张起来,“她怎么啦?哪儿不舒服?”

  “也没什么,就是有些气闷头晕,娘子说睡一觉就好了。”

  “好,那你好生照看着,有什么需要就说,我明早再来看她。”王弘义道,“还有,今晚府里不太平,有贼人闹事,你们当心点。”

  “知道了。”绿袖说着,便要把门关上。苏锦瑟忽然伸手抵住,对王弘义道:“爹,桑儿妹妹不舒服,我这个做姐姐的,总得进去看看吧?”

  王弘义明白她的用意,却沉吟着不说话。

  绿袖眼中掠过一丝惊慌,被苏锦瑟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