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勣沉默了。
“朕今天找你来,是想跟你商量一下结案的办法。”李世民转过身来,看着他。
皇帝居然用“商量”这个词,把李世勣吓了一跳。他慌忙站起来,俯首躬身道:“请皇上下旨。”
“如果只是下一道旨这么简单,朕早就下了,又何必找你来?”李世民道,“这个案子,朕必须给太子,也给朝野上下一个交代,但是厉锋又只字不吐,看样子是什么都不会说了,所以,最后就只能由朝廷来给出一个说法。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李世勣迅速听出了言外之意,略为沉吟,道:“陛下,太子生性直爽,喜欢凭性情做事,这些年也得罪过不少人,故臣以为,想要设局构陷太子的人,似乎也不太难找。”
李世民对他这么快就领会了自己的意图感到满意,点点头道:“嗯,那你说说,什么人具有构陷太子的动机?”
李世勣思忖了一下,道:“前伊州刺史,陈雄。”
李世民哑然失笑:“就是那个娶了十二房妻妾、小舅子多如牛毛的家伙?”
“正是。”
数月前,太子李承乾以陈雄的几个小舅子为突破口,设计让陈雄自动暴露,朝廷随后便将陈雄判了斩刑,家产全部抄没,妻儿均流放岭南。如此看来,陈雄一家人的确具有报复太子的动机。
“可是,陈雄已死,亲属也都已流放,还有谁能做局构陷太子?”李世民问。
“陈雄之子陈少杰。”
“他不也在流放之列吗?”
“是流放了。不过陛下,请恕臣直言,这些年来,从岭南逃走的流刑犯,并不在少数。陈少杰当然也有可能从岭南逃回,潜入长安,暗中策划这场构陷太子的阴谋。”
李世民思忖着:“那,陈少杰是怎么找上厉锋的?”
“陈少杰在伊州,厉锋在高昌,两地距离并不太远,如果说他们之前就认识,也是合理的。此外,陈雄的小舅子曾被抓入东宫陪太子练武,所以陈少杰就利用这一点,让厉锋以此身份诬陷太子。这也能说得通。”
李世民微微颔首:“还有一点,厉锋凭什么替陈少杰卖命?”
李世勣想了想,道:“陈少杰既然是前伊州刺史之子,在西域经营日久,自然会有一些势力,而且可能还会有一些隐秘的财产,是朝廷未曾发现和抄没的。因此,陈少杰便可以利用金钱和江湖势力对厉锋软硬兼施或直接绑架他的家人,迫使他听命。”
“这倒也说得通。”李世民淡淡一笑,“如此一来,作案动机有了,作案手段也算合理,可还有最后一点,就是作案时间。”
李世勣明白皇帝的意思,道:“这一点也请陛下放心,臣只要跟岭南当地官府知会一声,让他们统一口径,说陈少杰三个月前便已潜逃,那他便有充分的时间可以筹划这些事了。”
李世民点点头,旋即想着什么:“朕还是有一个顾虑……”
“敢问陛下顾虑什么?”
“这个陈少杰,为人怎样?”
李世勣听懂了,皇帝这是担心把一个好人给害了,道义上会有亏欠。
“陛下勿虑,据臣所知,这个陈少杰也是一个恶少纨绔,当时陈雄那些小舅子干的伤天害理之事,此人一概有份。说难听点,这种人活在世上就是个祸害,死不足惜。”
李世民又沉吟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好吧,就这么办,具体事宜,由你全权处置。”
“臣遵旨。”
“你把手头的事情都放下,先办这件事,做完之后,便将厉锋、陈少杰二人斩首示众,并将案情真相布告天下,以安朝野人心。”
“是,臣即刻去办。”
至此,李世民才稍稍舒了一口气。他重新转过身去,久久凝望着窗外妩媚秀丽的夏日景致,眼神忽然有些迷离,旋即自语般道:“朕辛辛苦苦打下的这片江山,到了朕百年之后……还能太平吗?”
李世勣保持着沉默,仿佛没有听见。
亲耳听见皇帝发出这种感慨,对人臣来讲可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当这种感慨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暴露了皇帝原本深藏的脆弱和感伤时,人臣更是必须装聋作哑。
这是一个臣子不可或缺的自我修养。
李世勣深谙此道。
第十六章 真迹
萧君默一行五人离开荆州江陵后,连夜驰出了近百里,然后在长江北岸的一处渡口雇了一艘大帆船,把五匹焉耆马都牵了上去,之后沿长江东下,经岳州、鄂州等地,七八天后在彭蠡湖北面的江州舍船登岸,继而一路晓行夜宿,途经黄山、歙州、睦州等地,最后横渡之江,终于在十余天后抵达越州山阴。
虽然一路上关卡众多,但因五人都穿着玄甲卫制服,加之萧君默本来就是玄甲卫,能够应对裕如,所以每次都能顺利过关。这一路走来,基本上也算畅通无阻,萧君默的心情放松了许多,唯一让他感到困扰的,便是辩才每天都要拉着他和大伙商讨新盟主之事。
华灵儿对此表现得最为积极,总是跟着辩才一唱一和,还口口声声叫他“盟主”,把萧君默搞得哭笑不得。楚离桑对此显然也是赞同的,只是表现得比较含蓄矜持,不像华灵儿那么夸张。米满仓对此也很支持,不过他的理由可不是什么“对抗冥藏、守护天下”,而是萧君默当上盟主之后,比较有能力偿还欠他的二十金。
这些日子,萧君默也不是没有深入考虑过这件事,但终究觉得自己太过年轻,又缺乏江湖经验,没有足够能力领导这样一个古老而庞大的组织。抵达山阴的这天夜里,在城南的一处客栈中,辩才又把大伙召集了起来,再度旧事重提。萧君默只好如实表达了自己的顾虑。辩才一听便道:“萧郎,贫僧不是讲过很多次了吗?你怕没经验,我可以辅佐你啊!”
“是的盟主,我们都可以辅佐你,做你的左膀右臂!”华灵儿眉飞色舞道。
萧君默沉默片刻,忽然看着辩才道:“法师,我倒是有一个想法。”
“什么想法?”
“您来当盟主,我来辅佐您。”
辩才一愣,旋即苦笑:“贫僧都这把年纪了,要论经验,多少还是有一些,可哪有那个本事当盟主呢?”
“法师过谦了。”萧君默道,“您是左使,天刑盟的二号人物,照理说没有人比您更有资格继任盟主。”
“左使有什么用?真要论资排辈的话,王弘义是冥藏舵主,又是王羲之的后人,他不是比我更有资格吗?”
萧君默语塞。
“萧郎啊,道理其实你也都明白,只有德才兼备之人,才有资格做这个天刑盟的盟主。贫僧虽然自忖德行不亏,怎奈才干实在有限啊!”
萧君默又想了想:“法师,天刑盟有那么多分舵,难道咱们就不能找到一个既忠诚又能干的人?”
“不行,我现在就认你是盟主了,其他人我都不认!”华灵儿插言道。
萧君默苦笑:“华姑娘,你的看法大伙都知道了,现在先让左使说话好吗?”
华灵儿撇了撇嘴。
“法师,您好好想想。”萧君默对辩才道,“天刑盟的舵主里面,还有哪些既可靠又不乏才干之人?”
辩才沉吟了一会儿,道:“仔细想起来,倒也不是没有。”
萧君默眼睛一亮:“您快说,都有谁?”
“扬州有一个分舵,舵主叫袁公望,为人忠义,生性沉稳,当年盟主交办的事,都做得挺不错,要论德才兼备之人,他倒可以算一个。”
“这个分舵叫什么?”
“舞雩。”
萧君默迅速回想了一下,脱口而出:“遐想逸民轨,遗音良可玩。古人咏舞雩,今也同斯欢。此人是东晋龙骧将军袁峤之的后人?”
“正是。”
袁峤之属于陈郡袁氏家族,在东晋也是著名的世家大族之一,他在兰亭会上分别写了一首四言诗和一首五言诗。方才萧君默引用的,只是其中那首五言诗的一半,全文是:
四眺华林茂,俯仰晴川涣。激水流芳醪,豁尔累心散。
遐想逸民轨,遗音良可玩。古人咏舞雩,今也同斯欢。
“法师,除了这个袁公望,还有谁?”萧君默问。
辩才又想了想:“齐州,虚舟分舵,庾士奇。此人精明强干,对盟主也很忠诚。”
“仰怀虚舟说,俯叹世上宾。朝荣虽云乐,夕毙理自回。”萧君默随口吟了出来,“此人是庾友、庾蕴兄弟的后人?”
辩才点点头:“准确地说,是庾蕴的后人,庾蕴是虚舟分舵的第一任舵主。”
庾友、庾蕴兄弟属于颍川庾氏家族,也是东晋煊赫一时的世家大族,与王氏、谢氏、桓氏并称为东晋的四大士族。庾友在兰亭会上写了一首四言诗,庾蕴写了一首五言诗。萧君默方才所引,正是庾蕴的诗。
“法师,还有吗?”萧君默又问。
辩才摇摇头,叹了口气:“历经几百年离乱,一些分舵后继无人,已然消泯于江湖,还有的如今在朝中身居高位,就不提了。”
在朝中身居高位?
萧君默蓦然想起了魏徵的临川分舵,还有那个潜伏在朝中、至今尚未暴露的“玄泉”。他刚想跟辩才打听这个玄泉的真实身份,可转念一想,眼下还不是打听这个的时候,便道:“够了,法师,有此二人足矣!晚辈以为,咱们取出《兰亭序》和盟印之后,应该去会一会舞雩和虚舟二位先生。倘若他们至今仍然忠于天刑盟,并且本人也愿意的话,不妨从中推举一位,继任盟主。”
“我不同意!”华灵儿大声道,“我跟他们素不相识,凭什么要推他们当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