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君默苦笑:“华姑娘,咱俩之前不也是素不相识吗?你又凭什么一定要推我呢?”

  “可现在认识了啊!不但认识,我还非常了解你,知道你是一个有勇有谋、重情重义的大丈夫,还是一个风度翩翩、英俊潇洒的美男子,这还不够吗?”

  楚离桑冷冷一笑:“华姑娘,咱们这是在推举盟主,又不是在挑选夫君,跟风度翩翩、英俊潇洒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了!”华灵儿眼睛一瞪,“让我听一个美男子的号令,我乐意;要是让我听一个糟老头的,那我可不干!”

  在场四人闻言,除了米满仓听得呵呵直乐,其他三人都不免皱了眉头。

  “华姑娘,”萧君默忍不住脸色一沉,“左使在此,谁更适合当盟主,要以何种标准来选人,也该由他老人家定夺,不应该由你来定吧?”

  “我……”华灵儿语塞,转脸问辩才,“左使,那您说,到底该怎么办?”

  辩才一声长叹,看着萧君默:“萧郎,你真的不愿意承担这个责任吗?”

  萧君默苦笑了一下:“法师,晚辈的确难当大任。退一步说,就算晚辈不揣浅陋应承了,那也得下面的分舵拥戴支持吧?否则一个空头的盟主又能做什么事?如今既然还有袁公望和庾士奇这两个合适的人选,咱们就应该去找他们,跟他们一块商议这件事,即使到头来他们都不愿意,但只要他们的看法跟您一致,也能表态支持晚辈,那到时候由晚辈来做这个盟主,不就更为名正言顺,晚辈也能做得心安一些吗?”

  辩才闻言,不禁泛起笑容,频频点头:“还是萧郎思虑周详啊!你说得有道理,是贫僧疏忽了。”

  “左使,请恕属下不敬。”华灵儿又发话了,“我觉得萧郎这话根本就没道理。”

  萧君默笑了笑:“那就请华姑娘说说,我怎么没道理了?”

  “萧郎,我说你好歹也是混过官场的人,怎么就不懂人心呢?这世上有几个人不喜欢权力的?何况还是白白送上门的权力?要照你说的,咱们把盟主的大印屁颠屁颠地给人送过去,我看这姓袁的和姓庾的不抢破头才怪,怎么可能不愿意?”

  “华姑娘,别把世人都想得那么不堪嘛。”萧君默淡淡笑道,“世上固然有很多争权夺利的小人,但也不乏淡泊名利的君子。如果袁公望和庾士奇都是左使说的忠义之士,那么我相信,他们就会从组织存亡和天下安危的角度来考虑这件事,而不是像你说的,一看到盟主的大印就开抢。”

  “哼!”华灵儿一声冷笑,“依我看,也就你是淡泊名利的君子,别人可都精着呢,不像你这么傻!”

  “是啊,我就是不够精明嘛,所以我说我不适合当这个盟主啊!”萧君默一笑,抓住她的话柄,以己之矛攻己之盾,“可你还硬要让我当,这不是既害了我又害了天刑盟吗?”

  “你……你不是不够精明,而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华灵儿觉得自己明明有理,可不知道怎么就有些词穷了。

  “这不还是很危险吗?”萧君默两手一摊,“万一我一糊涂起来,恰好把组织害了怎么办?”

  “我……我说不过你。”华灵儿气得跺脚,“反正我就认你是盟主,别人来我都不认!”说完,气呼呼地转身出去,砰的一声把门重重带上了。

  众人面面相觑,萧君默不觉苦笑。

  翌日清晨,曙光初露,萧君默一行五人身着便装从客栈出来,在辩才的带领下,策马朝西南方向驰去。

  今日,他们便要完成此行最重要的一件事——取出《兰亭序》真迹和天刑之觞。

  辩才告诉他们,这两样东西都埋在兰渚山上。一想到历经千难万险之后,终于要一睹《兰亭序》真容,进而窥破隐藏在它背后的种种秘密,萧君默的心情不禁有些激动。

  兰渚山位于山阴县西南二十多里处,众人不消片刻便来到了山脚下。萧君默此前调查辩才时便已知道,这里就是当年王羲之与众友人举行兰亭会的地方。在盛夏的阳光下,萧君默举目四望,但见满山草木翠绿葱茏,间或有一两道飞瀑如同白练一般挂在山崖,果然正如王羲之在《兰亭序》中所描绘的那样: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

  辩才一马当先,带着众人策马走上蜿蜒曲折的山道。

  “法师,据我所知,您和智永法师当年离开江陵回到越州,便是隐居于此山吧?”萧君默问。

  辩才一笑:“贫僧的事情,还有什么是萧郎不知道的?”

  “晚辈所知道的,也就到这里为止了。”萧君默道,“对了,说到这个,我倒想起来了,几年前魏王修纂《括地志》,似乎派了不少人到这里来,也不知道在找什么。”

  “事到如今,他们找什么,萧郎还猜不出来吗?”

  萧君默笑了笑:“现在自然是可以猜到了。我想,他们定是要寻找智永法师的墓穴,或者是舍利塔之类的。”

  “萧郎猜得没错。只可惜,他们就算是把这座山刨一个遍,也断断找不到。”

  “依我看,智永法师圆寂之后,肯定都没有修墓起塔吧?”

  “还是萧郎聪明。”辩才苦笑了一下,“先师若是修墓起塔,那么世间所有觊觎《兰亭序》之人,不管是魏王、皇帝还是冥藏,不就能一个个按图索骥找过来了吗?”

  说话间,众人来到了一片茂密的竹林前,马儿进不去,众人便将马匹系在山道旁,随辩才走进了竹林。这片竹林很大,幽深静谧,此时外面已是艳阳高照、暑气蒸腾,竹林中却是一片清凉。山风徐来,拂过面颊,吹动竹叶沙沙作响,更是令人心旷神怡。

  约莫走了一刻钟,辩才领着众人走出竹林,眼前是一片山坳中的空地。让萧君默没想到的是,这里居然藏着一片塔林,放眼望去,足有近百座高矮不一、造型各异的墓塔坐落其间。在萧君默的印象中,似乎只在嵩山少林寺见过如此壮观的塔林。

  “法师,这里为何有这么多墓塔?”萧君默诧异。

  “此地山清水秀,远离尘嚣,不正是出家人最好的埋骨之地吗?”辩才淡淡道,“自魏晋南北朝数百年来,历代多有名僧归葬此处,就比如王羲之的方外好友支遁法师。”

  萧君默知道,支遁是东晋年间的一代高僧,精通老庄,深研佛法,于剡县立寺行道,常与王羲之、谢安、许询、孙绰等当时名士游处,出则渔弋山水,入则言咏属文,曾奉诏入京宣讲佛法,后来圆寂于剡县,却不知他的墓塔竟然是在此处。

  众人来到塔林中央,辩才指着一座三丈多高的砖塔道:“这座便是支遁法师的灵塔。”萧君默依言望去,但见一座单层密檐的六角形砖塔,上有塔刹,中间是塔身,下面是须弥座,叠檐七重,看上去很有气势。

  一般而言,墓塔之下都会建有墓室或地宫。萧君默想,今日要找的东西,想必便是藏在某座墓塔的下面。

  片刻后,辩才领着众人来到塔林的西北角,在一座造型普通的墓塔前停了下来。

  萧君默立刻意识到,这座墓塔下面一定建有地宫,且面积不小。因为它坐落在整片塔林的边缘,会有足够的地下空间修建地宫。这么想着,萧君默便仔细打量了起来:此塔为方形,高度不足两丈,单层单檐,砖石混合,塔门、塔刹和塔铭皆用青石雕成,塔身则是砖砌。萧君默留意了一下铭文,上面依稀刻有“上道下隐法师”的字样,圆寂的时间是晋穆帝升平四年,即兰亭会七年后,王羲之去世的前一年。

  道隐法师?

  萧君默眉头微蹙,尽力回想,当初王羲之的方外友人中是否有一个叫道隐的,结果想来想去却一无所获。他只记得,王羲之的方外好友除了支遁之外,还有一位竺道潜,但从未听说过这个道隐。

  “萧郎可是在想,这位道隐法师是什么人?”辩才看穿了他的心思。

  “是的,晚辈孤陋寡闻,对这位法师一无所知。”

  辩才呵呵一笑:“不是你孤陋寡闻,而是世上从来没有这个人。”

  萧君默一怔,旋即哑然失笑。

  很显然,这是一座掩人耳目的假墓塔。王羲之在去世之前,专门修造这样一座假墓塔来藏匿《兰亭序》和天刑之觞,无疑是很高明的做法。因为所谓的道隐法师根本就不存在,自然也就没人知道他跟王羲之的关系,因而也就不可能怀疑这座塔有什么问题。所以,即使之前魏王的人找到这片塔林,他们也绝不会料到这两样东西会藏在这座墓塔之中。

  辩才吩咐楚离桑等人去捡一些粗树枝来当火把,然后绕到墓塔的侧面,蹲下身来,在一尺余高的地方摸索着。萧君默注意到,似乎有一块砖石松动了一下,接着便看到辩才把那块砖抽了出来,然后把手伸进了砖洞中。忽然,塔门传出一声闷响,只见那扇沉重的石门慢慢向左移动,直到露出一尺来宽才停住,可供一人侧身进入。萧君默一看,门后是下行的石阶,石阶上和两侧的石壁都因久未见光而长满了青苔。

  众人用火镰火石点着了火把,然后由辩才打头,一人一支火把鱼贯而入。

  石阶不太长,只有十几级,下到一半的时候,辩才又在右侧石壁上摸索着,找到一个小洞,照旧把手伸进去,摸到了一个机关,用力一扳,身后的塔门便轰轰隆隆地关上了。

  众人下到石阶底部,迎面是一扇青铜门,用火把一照,只见上面铸刻着四个巴掌大的反写的字:流觞曲水。萧君默一看,立刻明白这几个字便是铜门的机关所在,而他们从江陵取回的三觞,无疑便是开启铜门的钥匙。

  准确地说,开启面前这扇铜门的钥匙是圆觞,因为“流觞曲水”四个字外面都凿出了一个规整的圆形,大小正与圆觞一致,而且萧君默还记得,圆觞上那个字的写法,与眼前铜门上的这个“觞”字一模一样。

  果然,辩才从怀中掏出圆觞,拿着刻字的那一面扣在了铜门的“觞”字上——圆觞是阳刻文字,铜门上是阴刻文字,扣上去正好严丝合缝。紧接着辩才用力一摁,把圆觞向右旋转了一圈,铜门便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缓缓向左移开了,照旧露出一尺来宽的门洞。

  楚离桑、华灵儿和米满仓对视一眼,都觉得大开眼界。

  众人进了铜门,走过一条又窄又长的甬道,尽头处又是一扇铜门,上面铸刻的文字是“一觞一咏”,每个字的外框都是规整的方形,对应的钥匙当然就是方觞了。

  萧君默看着铜门上的字,忽然意识到,“流觞曲水”和“一觞一咏”都出自《兰亭序》,说明王羲之是取前一个“觞”字铸刻了圆觞,后一个“觞”字铸刻了方觞,但是萧君默仔细回忆了一下,“觞”这个字在《兰亭序》中一共只出现了两次,那么角觞上的“觞”字又是取自何处呢?

  此时,辩才已经用方觞开启了第二扇铜门,手法跟之前一模一样。门开后,眼前出现了一间四四方方的墓室,只见门对面的石壁上凿了一个佛龛,里面供奉着一尊三尺来高的地藏王菩萨的石雕立像,底部是一个双层莲花座,上层座沿刻着“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下层刻着“众生度尽,方证菩提”。

  萧君默环视整间墓室,发现除了这尊菩萨像之外别无他物,不禁有些纳闷:剩下的那枚角觞要做何用?真迹和盟印又藏在何处?

  楚离桑等人也疑惑地看着辩才。

  辩才看出众人的困惑,淡淡一笑,走到石像前,跪下去拜了三拜,然后起身,把手伸到了莲花座的后面。也不知他在哪里动了一下,便听得一声闷响,下层莲花座居然动了起来,接着慢慢向左移开。

  萧君默和众人都大为诧异,本以为最下层的莲花座肯定是承重用的,没想到居然可以跟上层莲花座和整尊菩萨像分离。萧君默举着火把探头一看,才发现菩萨像和上层莲花座的后部其实是与后面的石壁连成一体的,怪不得不需要承重。如此出人意料的设计,足以看出当初王羲之为了藏匿《兰亭序》和盟印是何等煞费苦心。

  莲花座完全移开之后,底下赫然露出了一个洞口。辩才一弯腰,从里面费力地抱出了一口长方形的盝顶铜函。萧君默连忙帮他把铜函一起放在地上,然后便看见函盖上铸刻着五个字“三觞解天刑”,且文字的边框正是六角形。

  毫无疑问,这只铜函需要的钥匙便是角觞。

  方才萧君默一直在想,《兰亭序》中只有两个“觞”字,那么第三个“觞”字取自何处?现在终于知道了,最后这个“觞”字便出自王羲之的五言诗。也就是说,王羲之在兰亭会上一共写了五六百字,其中不多不少就写了三个“觞”字,两个出自《兰亭序》,一个出自五言诗,写法和字形各有不同,然后用这三个字分别铸刻了三觞。

  辩才取出角觞,仍按相同手法,将阳刻的“觞”字扣在阴刻的反写“觞”字上,接着用力一摁,又向右旋转了一圈,函盖便啪嗒一声打了开来。辩才掀开函盖,深吸了一口气,萧君默等人都拿着火把围过来,只见铜函中铺着好几层的五彩绢帛,想必真迹和盟印便包裹其中。

  辩才环视众人一眼,然后郑重其事地掀开一层层绢帛,从中取出了一只完整的青铜貔貅。但见貔貅的身体左侧刻着“天刑”二字,右侧刻着“之觞”二字,这便是天刑盟的盟主令牌了。接着,辩才又取出了一只黑色帙袋,忽然抬头对众人道:“把火拿开一些。”

  萧君默等人连忙将火把拿远了些。

  辩才凝视了一会儿帙袋,才慢慢解开袋口,从中抽出了一卷法帖,法帖以暗黄色云纹绢帛裱褙,看上去庄重而古朴。然后,辩才解开卷轴上的丝绳,怀着异常肃穆的神色,缓缓将字帖展开——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的庐山真面,就此袒露在萧君默和众人面前。

  看着那一个个飘若游云、矫若惊龙的文字,领略着这位书圣纵横恣肆、遒媚飘逸的笔意,萧君默仿佛看到了逸兴遄飞的王羲之正手执鼠须笔,面对蚕茧纸挥毫泼墨的情景,而今上李世民对王羲之书法的评价也在此刻浮出脑海:

  详察古今,精研篆素,尽善尽美,其惟王逸少乎!观其点曳之工,裁成之妙,烟霏露结,状若断而还连;凤翥龙蟠,势如斜而反直。玩之不觉为倦,览之莫识其端……

  除了欣赏书法之美,萧君默最关注的,莫过于真迹中那些洋洋洒洒的“之”字。事实果然不出他当初所料,王羲之在《兰亭序》中所写的二十个“之”字,的确个个不同!按萧君默之前的推测,冥藏很可能是因为手中没有各分舵的阴印,所以才千方百计要找到《兰亭序》真迹,以便用这些不同的“之”字复制各分舵阴印,从而号令它们。所以萧君默当时便已断定,这二十个具有防伪功能的“之”字,很可能就是《兰亭序》的核心秘密,至少也是核心秘密之一。如今看来,这些推断应该都是对的。

  见萧君默凝神不语,辩才道:“萧郎,见到千古书圣的墨宝,有何感想?”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萧君默随口吟道,“晚辈觉得,曹植在《洛神赋》中的这一佳句,用来形容书圣的法帖,最合适不过。”

  辩才哈哈一笑:“萧郎历经九死一生,护送贫僧至此,应该不只是为了欣赏王羲之的书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