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口。”李世民脸色一沉,“没有任何证据,岂能胡乱猜疑?!”

  李承乾愤愤不平,却又无话可说。

  “时辰不早了,回东宫歇息吧,此事朕自会处置。”李世民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这就是解除对李承乾的软禁了,可他无端被摆了这么一道,胸中的怒火又岂是解除软禁可以消弭的?

  李承乾又狠狠踹了牢门一脚,门上的铁链又是一阵叮当乱响。

  此时的李承乾隐隐觉得,虽然父皇表面上也在尽力追查制造这个阴谋的幕后黑手,但又显得过分冷静。换言之,父皇内心的真实意图,很可能是要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倘若如此,那我只能用自己的方式来讨回公道了!

  李承乾在心里说。

  夜里戌时二刻左右,江陵县的云水客栈突然烧起了大火。

  这场火烧得十分蹊跷:客栈里的两三百个住客先是听到有人大喊“走水了”,于是纷纷拎着行李跑出房间,却没见哪里有火,愣了片刻之后,才看见后院马厩、前院灶屋和二楼的几间客房同时起火,而且一烧起来便极为迅猛,仿佛有人事先给它们泼了油一样。

  不管是不是人为纵火,反正大火是烧起来了,几百个客人惊恐万状,争先恐后地拥向客栈的前门和后门。

  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此刻,埋伏在客栈周围的玄甲卫和捕快们同时从暗处冲了出来,却都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办。客栈对面的茶肆里,裴三望着冲天而起的火光,大叫道:“一定是萧君默他们故意纵火,制造混乱!”

  “这还用你说?”桓蝶衣扫了他一眼,“快想想该怎么办吧,否则人犯就趁乱逃了。”

  裴三一下没了主意。眼下裴廷龙和薛安都在荆州府廨,若是派人去请示,一来二去客栈里的人就全跑光了。无奈之下,裴三只好堆起笑脸:“桓队正,您是咱玄甲卫的老将了,处置这种突发情况最有经验,您下令吧,该怎么做,我听您的。”

  “这你可别问我。”桓蝶衣冷冷一笑,“您是裴将军的家将,他不在的时候,我们不都得听您的吗?我怎么敢擅自做主呢?”

  裴三急得抓耳挠腮,忽然有了主意:“要不,咱索性冲进去,把客栈里头的人全都抓起来,这样萧君默他们就一个也跑不掉了,你看怎么样?”

  桓蝶衣点点头:“嗯,是个好主意,我听裴队正的。”

  裴三大喜,立刻拔出佩刀,对手下道:“弟兄们,跟我来!”

  桓蝶衣暗自一笑,带着红玉、罗彪等人,紧随裴三冲向了对面的客栈。

  众人冲进客栈的时候,只见里面火光熊熊、黑烟滚滚,几百个住客狼奔豕突、四处乱窜,场面极度混乱,虽然玄甲卫在门口拼命阻拦,还是有不少人逃了出去。桓蝶衣忙对裴三道:“裴队正,依我看,得赶紧派人去通知各城门紧急关闭,以防人犯逃出城去。”

  “对对对,还是桓队正想得周到。”裴三连连点头。

  “咱们分头行动吧。”桓蝶衣又道,“你在这里抓人,我去通知各城门。”

  “那就有劳桓队正了。”裴三对她的高度配合十分感激。

  桓蝶衣旋即对红玉和罗彪道:“你们协助裴队正进去抓人,绝不能再放跑一个!”

  红玉和罗彪面面相觑,不明白她今晚怎么变得如此卖力。桓蝶衣见他们都愣着,顿时脸色一沉:“没听见我说的话吗?快去!”二人无奈,只好跟着裴三冲了进去。

  桓蝶衣随即分派手下前往北门、西门和南门,然后又对一旁正在抓人的四五名甲士道:“别抓了,跟我去东门,快!”

  几名甲士闻令,立刻跟她快步走出了客栈大门。临出门时,桓蝶衣还对守在门口的玄甲卫和捕快道:“都给我守住了,出来一个抓一个,要是让人犯跑了,我唯你们是问!”

  众甲士和捕快诺诺连声。

  桓蝶衣带着那四五名甲士来到茶肆后巷,有六七匹马正拴在几棵梨树下。众人解开缰绳,翻身上马,飞快朝东门驰去。

  片刻后,一行人风驰电掣地到了东门。桓蝶衣一马当先,掏出腰牌对守门士卒晃了晃,大声道:“我是玄甲卫队正,方才有没有四五个人从这里出城了?”

  众士卒相顾愕然,为首队正忙道:“时辰还早,进进出出的人很多,不知您问的是哪些人?”

  “一群笨蛋!”桓蝶衣大怒,回头对手下甲士道,“你们快出城去追!”

  这四五个甲士得令,立刻拍马驰出了城门。桓蝶衣看着他们呼啸而去,对守门队正道:“立刻关闭城门,任何人不得出入!”

  “是!”众士卒赶紧去关城门。

  那四五名甲士驰出一丈开外后,其中一人忽然勒住缰绳,回过头来,用一种复杂的目光望着城门。

  他就是萧君默。

  其他几个身披黑甲的人,是辩才、楚离桑、华灵儿和米满仓。

  白天在茶肆后巷,萧君默请桓蝶衣帮忙的“小事”,便是让她找五套玄甲卫铠甲,外加五把龙首刀、五匹焉耆马。这些对桓蝶衣而言自然是小事,不过她却有些诧异,不知道光凭这些,萧君默如何在玄甲卫的监视和包围下走出云水客栈的大门。直到今夜大火突然烧起来,桓蝶衣才恍然大悟,不得不佩服他的聪明。

  萧君默的这个脱困计划很简单,却非常奏效。他唯一要确保的,便是这场大火不能伤害任何一个无辜,所以才会在点火之前把房间里的所有客人全都叫了出来。此外,他事先也估算过这个客栈的价值,所以硬是从米满仓那里“借”了二十金,提前放进了客栈老板的柜台里。他知道,老板逃生之前一定会发现那些金子。

  萧君默料定,大火一起,玄甲卫肯定只顾着控制客栈里的数百号客人,绝对没想到他们早已假扮成玄甲卫,所以在该计划中,萧君默的打算是趁乱就逃,并没有让桓蝶衣送出城门的这个环节。但是,桓蝶衣为了确保他们顺利逃走,也为了多送萧君默一程,才故意大声提醒裴三要封闭城门。当时萧君默已经混进了玄甲卫当中,正忙着装模作样地抓人,一听桓蝶衣之言,便明白她的意图了,于是很默契地跟她配合了一把。

  此刻,两扇城门正慢慢合上,萧君默和桓蝶衣遥遥相望,谁都不愿把目光挪开。直到城门之间只剩下一道缝隙时,萧君默才抬手做了个帮她抹眼泪的动作,然后晃了晃手指。远处的桓蝶衣凄然一笑,旋即掉转马头,疾驰而去。

  城门彻底关闭,萧君默慢慢放下了手。

  “喂,”华灵儿凑近楚离桑,碰了碰她,不无醋意道,“那黑甲女子是什么人?好像跟萧郎关系不一般啊!”

  “你刚才不都听见了吗,玄甲卫队正。”楚离桑冷冷道。看见这种场面,她自己也没什么好心情,更懒得回答她的问题。

  “这我当然知道,我问的是她和萧郎私底下的关系。”

  “那你该去问萧郎,干吗问我?”楚离桑旋即拍马,自顾自先走了。

  华灵儿讨了个没趣,又问米满仓:“哎,他俩的关系你知道吗?”

  米满仓一整天都在心疼被萧君默强行“借”走的二十金,所以也没心思搭理她,一提缰绳也走了。

  华灵儿翻了个白眼,刚想问辩才,辩才忽然嘟囔了一句:“这丫头,跑那么快干吗?”说着便追楚离桑去了。华灵儿愣了愣,索性对着萧君默的背影喊:“喂,萧大情圣,人家美女甲士早走了,城门也关了,你还舍不得走吗?”

  萧君默缓缓掉转马头,看都不看她一眼,猛地一拍马臀,噌地一下从她身边飞驰而过,转眼便没入了夜色之中。

  “这帮家伙,一个个都吃错药了?!”华灵儿大为懊恼,赶紧拍马追了上去。

  太极宫,西海池。

  丽日当空,池上波光潋滟,岸边柳绿花红。

  一艘装饰华丽的画舫静静泊在岸边的树荫下。李世勣匆匆走过来的时候,看见赵德全和一群宦官宫女都站在岸上,唯独不见皇帝。

  一大清早,李世勣就接到了宫中内使的传召,说圣上在西海池召见他。李世勣一听就知道,皇帝要跟他谈的事情肯定非同小可,连忙赶了过来。

  “内使,圣上他……”李世勣低声问赵德全。

  赵德全朝画舫努努嘴:“大家在船上。”

  “圣上他……有心事吧?”李世勣心里有些惴惴。

  赵德全叹了口气,凑近他:“大家昨晚一夜没合眼。”

  李世勣微微一惊。

  前几天皇帝设计识破厉锋之后,便把这事搁下了,再没有旨意下来,李世勣也没敢问。现在看来,皇帝要谈的事一定与这个构陷太子案有关。换句话说,这个案子到底要不要彻查,或者该如何了结,皇帝心里肯定有答案了。

  李世勣轻轻踏上画舫,刚要在船头跪下行礼,舱中便传出皇帝的声音:“在这种地方,就不必拘礼了,进来吧。”李世勣推开舱门,走了进去,看见皇帝正盘腿坐在一张锦榻上,双目赤红,脸色憔悴,看上去绝不仅是一夜没合眼,而更像是几天几夜不眠不休了。

  皇帝这几天到底经历了什么?

  李世勣的心情越发沉重。

  “知道朕为何约你到海池来吗?”李世民道,示意李世勣坐下。

  “臣驽钝,还请陛下明示。”李世勣小心道。

  李世民呵呵一笑:“你不是驽钝,你是太谨慎了,怕朕说你是揣测圣意,对吗?”

  李世勣咧嘴笑笑:“皇上圣明。”

  “皇上圣明?”李世民忽然苦笑,“人人都会说皇上圣明,可又有几人能知这当皇帝的苦衷?这世上终归有些事情,是连朕也圣明不起来的!”

  “臣惭愧,未能替陛下分忧……”

  “有些忧你也分不了。”李世民袖子一拂,起身下榻,走到一扇敞开的舷窗前,望着外面的景色,“就说眼下这兄弟阋墙的忧吧,你能帮朕分吗?”

  兄弟阋墙?!

  这四个字在此时的李世勣听来,犹如平地一声惊雷。看来,皇帝已经认定魏王李泰就是这起案件的幕后黑手了,所以才会陷入一个两难之境:若要还太子一个公道,就必须处置魏王;若要放过魏王,则又对太子不公。俗话说掌心是肉,掌背也是肉,夺嫡之争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任何一个当皇帝、当父亲的人,都没有办法轻松面对,更难以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解决之道。李世勣不禁想,若换成自己,恐怕早就愁白头了。

  “陛下,此案尚未深入调查,到底是谁指使厉锋构陷太子,现在还不好说……”

  “你不必安慰朕了。”李世民又苦笑了一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