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宁一直都是这样。他对所有人大声发号施令,大家都乖乖服从,因为他总是有道理。
格雷戈里很高兴,就像一副重担从肩膀上卸掉了。他打量着街道两头。对面的一幢楼里走出一伙人来。其中几个穿着便装,其他人穿的是军官制服。格雷戈里吃惊地认出了米哈伊尔?平斯基。秘密警察按理说已经被废除,但平斯基这种人仍在以军人的身份进行活动。
这些家伙一定是冲着列宁来的,但弄错了房子,晚了一步。
格雷戈里连忙跑进公寓。叶利扎罗夫家的房门还开着,安娜和她的丈夫马克待在屋里,此外还有他们的养子戈拉和家里的用人,一个名叫安纽施卡的乡下女孩。几个人都十分吃惊。格雷戈里关上门。“他安全离开了,”他说,“但警察就在外面。我要马上给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打个电话。”
马克说:“电话就在靠墙的桌上。”
格雷戈里犹豫了一下。“这怎么弄?”他从来没用过电话。
“哦,对不起。”马克说着,拿起那东西,一头对着自己的耳朵,另一头贴近嘴巴,“我们也刚开始使用不久,用得多了就习惯了。”他不耐烦地摇动顶端的弹簧杆,“喂,我要接线员。”然后告诉对方几个数字。
有人在外面砰砰敲门。
格雷戈里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其他人安静。
安娜带着安纽施卡和孩子去了里屋。
马克急急地对着电话说着。格雷戈里站在公寓门口。外面的声音说:“开门,否则我们就把门撞开!我们有搜查令!”
格雷戈里冲着外面喊道:“等一下,等我把裤子穿上。”警察经常去他住的楼房里搜查,因此他知道怎么拖延时间。
马克又开始摇动弹簧杆,请人接通另一个号码。格雷戈里喊道:“谁?谁在外面?”
“警察!马上开门!”
“来了……我先去把狗锁到厨房。”
“快点!”
格雷戈里听见马克说:“告诉他赶紧藏起来。警方现在就在我家门口。”他把听筒放回钩子上,朝格雷戈里点点头。
格雷戈里打开门,往后站了站。
平斯基走进屋子。“列宁在哪儿?”他问道。
几个军官跟着他走进来。
格雷戈里说:“这里没有叫那个名字的人。”
平斯基盯着他。“你在这儿干什么?”他说,“我早就知道你是个麻烦。”
马克上前一步,平静地说:“请把搜查令给我看看。”
平斯基很不情愿地递过来一张纸。
马克看了一会儿,然后说:“叛国罪?这简直荒谬透顶!”
“列宁是德国特务,”平斯基说着,眯起眼睛看着马克,“你是他的姐夫,对吧?”
马克把那张纸还给他。“你要找的人不在这里。”他说。
平斯基感觉出他说的是真话,显得很气愤:“这是搞的什么名堂?他就住在这儿!”
“列宁不在这儿。”马克重复道。
平斯基的脸涨得通红。“是不是有人警告他了?”他一把抓住格雷戈里的前胸,“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是彼得格勒苏维埃成员,代表第一机枪团,如果你不想让我的部队造访你们的总部,最好把手从我衣服上拿开。”
平斯基放开他:“我们必须搜查一下。”
电话桌旁边有一只书柜。平斯基一把将上面的几本书推到地上。他朝几个军官挥了挥手,指着公寓的里面说:“给我彻底搜查一遍!”
沃尔特来到一个村庄,这块地方是从俄国人手中夺下来的。他给了一个农民一枚金币,换他身上的全套衣服,让那个农民又惊又喜。衣服包括一件脏兮兮的羊皮大衣、亚麻外罩、一条宽松的粗布裤子,以及一双用山毛榉的韧皮编织的鞋子。好在沃尔特用不着买他的内衣,这人什么内衣都没穿。
沃尔特用一把厨房用的剪刀修剪了一下头发,也不再刮胡子,让它慢慢留起来。
他在一个小镇集市上买了一麻袋洋葱,把装有一万卢布硬币和纸币的皮钱包藏在了洋葱下面。
一天夜里,他把手和脸用泥土弄脏,穿上农民的衣服,背着装洋葱的麻袋走进无人区,偷偷穿过俄国的前线,走到最近的一个火车站,买了一张三等车票。
他装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谁跟他说话他就骂骂咧咧,好像他们要偷他的洋葱似的,也许他们的确想偷。他带着一把大刀,锈迹斑斑但很锋利,别在腰带上很显眼,另外,他还有一把从被俘的俄军军官那儿缴获的莫辛-纳甘手枪,藏在臭烘烘的大衣里面。有两次碰到警察跟他说话,他就傻乎乎地咧开嘴笑笑,拿出一个洋葱递上去,这种贿赂让人不齿,两次警察都厌恶地哼了一声走开了。如果警察坚持要搜查麻袋的话,沃尔特就打算把他干掉,但这种情况一直没有出现。他买的都是短途车票,每次坐三四站,因为一个农民不会去几百公里以外卖洋葱。
他很紧张,也十分警觉。他的伪装很不可信。只要跟他多聊几句,任何人都能发现他不是真正的俄国人。如果被揭穿,做这件事的代价就是死刑。
一开始他很害怕,但这种感觉最终消失了,到了第二天他就无聊了起来。没有任何东西需要他费脑子,他不能读书,这是明摆着的,他还尽量不去看张贴在车站上的时刻表,遇到布告之类的也只是瞥一眼而已,因为大多农民都不识字。随着一列列慢车咣当咣当摇晃着穿过无尽的俄国森林,他的思绪便进入了精心编织的白日梦里,幻想着他跟茉黛战后住的房子。房子应该装饰成现代风格,用木料装饰,选择中性色调,就像冯?德?赫尔巴德家的房子那样,而不是他父母家那种沉重昏暗的样子。一切都要方便清洁和维护,特别是厨房和洗衣房,这样他们可以少雇仆人。还要有一架上好的钢琴,应该是施坦威大钢琴,因为他们都喜欢弹奏。再买一两幅引人注目的现代绘画,奥地利表现主义的画作就不错,颠覆上一代人的标准,标新立异,让人知道他们这对夫妇是崇尚进步的改革派。他们要在宽敞明亮的卧室里,赤裸躺在柔软的床上,亲吻,交谈,做爱。
就这样,他一路来到彼得格勒。
通过瑞典大使馆一位激进社会主义人士的安排,布尔什维克会派人每天下午六点在彼得格勒的华沙站等一个小时,来接收沃尔特带来的钱。沃尔特中午抵达,趁机去城里转了转,评估一下俄国人持续作战的能力。
眼前的一切让他震惊。
他刚出了火车站便遭到一群娼妓的围追堵截,有男有女,有成人也有小孩。他穿过一座运河桥,向北走了几公里进入市中心。大部分商店都关着门,有些索性被废弃了,窗户都砸碎了,街面上一堆光闪闪的碎玻璃。他看见不少醉鬼,目击了两起斗殴。偶尔有汽车或者马车狂奔而至,人们四散而去让开道路,车上的乘客躲在紧闭的窗帘后面。人们大都很瘦,穿得破破烂烂,打着赤脚。一切远比柏林糟糕。
他看见不少士兵,有单个的,也有成群结队的,纪律松懈——列队步调参差不齐,岗位上的随便闲逛,军服敞着,跟老百姓闲聊,显然是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沃尔特再次证实了他造访俄国前线得到的印象——这些人根本没有心情去打仗。
他想这是件好事。
没有人跟他搭话,警察也不理他。他不过是这座分崩离析的城市中又一个疲于奔命的褴褛身影。
六点钟的时候,他满怀希望回到车站,立刻看见了跟他接头的人,是一位中士,他的步枪枪筒上系着一块红头巾。在介绍自己之前,沃尔特仔细打量他。这人威风凛凛,虽然个子算不上高大,但长着一副宽阔的肩膀,十分结实。他的右耳不见了,门牙缺了一颗,左手也少了一根无名指。他像个老兵那样耐心等待着,但那双蓝眼睛敏锐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很难相信有什么能逃过他的监控。沃尔特本打算暗中观察他一下,但这个士兵已经与他四目相对,随后点了点头,转身走开了。这是种明确的暗示,沃尔特跟在他后面。他们走进一个摆满桌椅的大房间,坐了下来。
沃尔特说:“你是格雷戈里?别斯科夫中士?”
格雷戈里点点头:“我知道你是谁。坐吧。”
沃尔特环视着整个房间。角落里有一把茶壶在咝咝作响,一个围着披肩的老太太在卖香烟和熏制的腌鱼。十五到二十个人围坐在桌子旁边。没有人打量士兵和贩卖洋葱的农民。一个身穿蓝色束腰工装上衣的年轻男子尾随他们进来,沃尔特很快跟这人对视了一下,见他找了个地方坐下,点了支香烟,随后展开一张《真理报》看了起来。
沃尔特说:“我能吃点儿东西吗?我都快饿死了,不过农民恐怕付不起这里的价钱。”
格雷戈里端来黑面包和盛着鲱鱼的碟子,另外又要了两杯加了糖的茶。沃尔特大口吃了起来。格雷戈里看了他一分钟,随后笑了起来。“我很惊讶你竟然装成农民蒙混过来了,”他说,“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个资产阶级。”
“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的手很脏,但你小口吃东西,拿抹布蘸嘴的时候就像是用亚麻餐巾。真正的农民吃东西都是大口往嘴里塞,咽下去之前要喝几口茶。”
对方傲慢的态度让沃尔特恼火。他想,不管像不像,我在火车上安全度过了三天,我倒想看看换成你,能不能在德国这么干。现在该提醒别斯科夫,他必须证明自己有资格拿到这笔钱。“告诉我布尔什维克的事情进展如何。”他说。
“好得让人害怕,”格雷戈里说,“过去几个月里,成千上万的俄国人入了党。利昂?托洛茨基终于宣布支持我们。你应该听听他的演讲。晚上他通常在现代剧场包场讲演。”沃尔特看得出来,格雷戈里崇拜托洛茨基,把他当成了英雄。就连德国人都知道托洛茨基的演说令人着魔。他是布尔什维克的一件法宝。“去年二月,我们有一万名党员,到了今天,我们已经发展到了二十万。”格雷戈里自豪地说。
“这是好事,但你们能够改变时局吗?”沃尔特说。
“我们很有希望赢得制宪议会的选举。”
“什么时候进行?”
“这件事总是一拖再拖……”
“为什么?”
格雷戈里叹了口气:“一开始,临时政府召集了一个代表理事会,他们两个月后才同意组成一个六人的第二理事会来起草选举法……”
“为什么?过程这么复杂?”
格雷戈里显得愤愤不平:“他们说,希望选举绝对不容挑战——但真正的原因是保守党有意拖延,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即将失利。”
沃尔特心想,他不过是个中士,但他的分析很有见地。“那么,选举什么时候进行?”
“九月。”
“为什么你认为布尔什维克能赢?”
“我们仍然是坚定致力于和平的唯一群体。任何人都知道——这归功于我们印发的报刊和小册子。”
“那你为什么说好得‘让人害怕’?”
“我们成了政府对付的首要目标。他们签发了针对列宁的逮捕令。他不得不藏起来。但他仍在运作党的事务。”
沃尔特也相信这一点。如果列宁能在苏黎世流亡时期保持对他的党的控制,他在俄国的某个藏身处也一定办得到。
沃尔特带来了要交付的东西,也收集到了他需要的情报。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感到如释重负。现在,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回家。
他用脚把装着一万卢布的袋子踢到了格雷戈里那边。
他把茶喝完,站起身来。“享受你的洋葱吧。”说完,朝门口走去。
他用眼角的余光瞥见穿蓝色工装的人折上他手里的《真理报》,站了起来。
沃尔特买了到卢加的车票上了车。他走进一个三等车厢,挤过一群抽烟喝伏特加酒的士兵,一家带着大包小包的犹太人,以及几个带着空板条箱、大概是刚把鸡卖掉的农民。他在车厢尽头停了下来,回头看了一眼。
蓝色工装进了车厢。
沃尔特朝他看了一会儿,只见那人挤过乘客,满不在乎地用胳膊肘推搡着别人。只有警察会这么做。
沃尔特跳下火车,匆匆离开了车站。他回想着下午去城里时走的路,快步朝运河方向走。眼下正值盛夏,天色也很亮。他希望快点甩掉后面的盯梢,但他回头张望时,发现蓝色工装正跟在后面。这人大概一直跟着格雷戈里,后来才决定弄清卖洋葱给他的农民朋友到底是谁。
这人开始小跑起来。
如果被抓住,沃尔特就会被当成间谍枪毙。他没有选择,只能铤而走险。
这是一片贫民居住区。整个彼得格勒都破败不堪,但这个地区聚集着全世界火车站附近都有的廉价旅馆和昏暗酒吧。沃尔特跑了起来,蓝色工装也加快步子跟上。
沃尔特来到运河边的一个砖厂。这里耸立着高高的围墙和一扇铁栅栏门,但旁边有一个废弃的仓库,没有任何围栏。沃尔特离开街道穿过仓库来到水边,然后翻墙跳进了砖厂。
这里应该有个看门的,但沃尔特什么人也没看见。他开始寻找藏身的地方,可惜天还很亮。院子里有个单独的码头,用细木板搭建而成。他周围是一个个砖垛,足有一人高,但他要找个能看见别人,又不被人发现的隐蔽之所。他移到一堆少了一部分的砖垛旁边——估计是卖掉了,很快重新摆了摆砖头,让自己能藏在后面,又可以从缝隙里朝外看。他拔出腰带上的莫辛-纳甘手枪,扳起击锤。
过了一会儿,他看见蓝色工装翻过墙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