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中等身材,瘦巴巴的,留着一撮小胡子。他显得有些害怕——这人已经意识到自己不单单是在尾随一名嫌犯,还卷入了一场抓捕行动中,但他不知道自己是猎人还是猎物。

他掏出了手枪。

沃尔特用手里的枪透过砖块的缝隙瞄准蓝色工装,但对方离得太远,他没有把握射中目标。

那家伙定定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四下看了看,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接着,他转过身子,犹豫不决地朝水边走去。

沃尔特跟上他。现在,他已经变被动为主动。

这人在一堆堆砖头中间躲躲藏藏,四处搜寻着。沃尔特也一样,每次那家伙停住步子,他便立刻闪身躲到砖垛后面,就这样慢慢接近。沃尔特不想进行枪战,频繁的枪声会引起其他警察的注意。他必须在一两枪内撂倒敌人,然后迅速离开。

那人到了河道尽头,沃尔特和他之间只剩下不到十米的距离。那人朝运河两侧张望,好像沃尔特有可能划船逃走似的。

沃尔特从隐蔽处走出来,瞄准了对方的后心。

那家伙突然转过身,直直看着沃尔特,然后发出一声尖叫。

声音尖利刺耳,就像一个被吓坏了的小女孩发出的,沃尔特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掉这种叫声。

他扣动扳机,左轮手枪发出一声巨响,尖叫戛然而止。

只这一枪就足够了。秘密警察瘫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沃尔特弯腰看了看尸体。那双眼睛无神地盯着半空。没有心跳,也没了呼吸。

沃尔特把尸体拖到运河边上。他把几块砖头塞进他的裤子和上衣口袋里加重分量,然后把他抬过低低的栏杆,扔进了水里。

尸体沉了下去,沃尔特转身离开。

反革命运动开始时,格雷戈里正在彼得格勒苏维埃开会。

他一直感到担心,但并不觉得意外。随着布尔什维克日益深得民心,其受到的反对也势必更加残酷无情。党在地方选举中表现出色,苏维埃相继在一个个省获得控制权,同时在彼得格勒市议会选举中获得了百分之三十三的选票。作为回应,目前由克伦斯基领导的政府逮捕了托洛茨基,再次推迟拖延已久的制宪会议全国选举。布尔什维克自始至终强调临时政府永远不会举行全国大选,进一步的推迟只会提升布尔什维克的信誉。

随后,军队开始行动。

科尔尼洛夫将军是个光头的哥萨克,阿列克谢耶夫将军曾评价他拥有狮子的雄心、绵羊的大脑。9月9日,科尔尼洛夫下令他的部队向彼得格勒进军。

苏维埃迅速做出反应。代表们立即决定成立一个与反革命斗争委员会。

这个委员会什么都不是。格雷戈里着急地想。他站起身来,按捺着愤怒和恐惧。作为第一机枪团的代表,他发言时大家都洗耳恭听,尤其是在讨论军事问题的时候。“如果一个委员会里的成员只是发发言,那么成立这个委员会毫无意义,”他情绪激动地说,“如果我们刚刚收到的报告属实,那么,科尔尼洛夫的某支部队已经离彼得格勒的市区外围不远了。只有用武力才能阻止他们。”他平时一直穿着他的中士制服,携带着一杆步枪和一把手枪,“委员会毫无意义,除非用它来动员彼得格勒的工人和士兵一起反对军队的叛变。”

格雷戈里知道只有布尔什维克党能够发动人民。所有其他代表也一样清楚,不管他们属于哪一个党派。最后决定委员会由三名孟什维克、三名社会主义革命党人和包括格雷戈里在内的三名布尔什维克组成。不过每个人都知道,只有布尔什维克起决定性作用。

一旦做出决定,斗争委员会便离开了辩论大厅。格雷戈里已经当了半年的政客,已经掌握了整个系统的运作方法。现在,他不去理会委员会的正式成员,而是邀请了十几个有用的人加入到他们中间,其中包括普梯洛夫机械厂的康斯坦丁和第一机枪团的伊萨克。

苏维埃已经从塔夫利宫搬到了斯莫尔尼学院(以前的女子学校),委员会就在其中一间教室内重新召集会议,围着他们的是镶在镜框中的刺绣和少女笔下的水彩画作。

主席说:“有请求辩论的动议吗?”

这是句废话,但格雷戈里当代表已经有一段时间,知道如何避开这样的空谈。他上前一步,立刻控制了会场,让委员会集中注意力到行动上,而不是说话。

“是的,主席同志,请允许我说几句,”他说,“有五件事我建议去做。”把要说的话分成一二三点的确是个好主意,人们会觉得必须听你把话说完。“第一,动员彼得格勒的战士们抵抗科尔尼洛夫将军的叛变。我们该怎么做呢?我建议下士伊萨克?伊万诺维奇把主要的兵营列出单子,注明每个兵营中可靠的革命领导人的姓名。确定我们的同盟以后,我们写信给他们,指示他们听从委员会的命令,随时准备击退叛乱分子。如果伊萨克现在就着手起草,几分钟后他就能把名单和信弄好,交由委员会批准。”

格雷戈里停了片刻,给大家机会点头赞同,权当委员会批准了他的提议,然后接着往下说道:

“谢谢。去做吧,伊萨克同志。第二,我们必须将消息发送到喀琅施塔得。”喀琅施塔得海军基地是三十多公里外的近海上的一个小岛,那里的水兵,尤其是年轻的新兵备受虐待,基地因此声名狼藉。半年前水兵们发动袭击,拷打、杀害了不少军官。这个地方现在成了激进派的据点。“水兵们必须武装自己,部署到彼得格勒,让他们服从我们的命令。”格雷戈里指着一个布尔什维克代表,他知道这人跟水兵很熟,“格列布同志,经过委员会批准,你可以去完成这项任务吗?”

格列布点点头:“如果可以的话,我会起草一封信,让我们的主席签字,然后亲自送到喀琅施塔得。”

“那就请着手做吧。”

委员会的成员们都有些不知所措。事情进行得比平常快。只有几个布尔什维克没觉得意外。

“第三,我们必须将工厂里的工人编成防御小组,把他们武装起来。我们可以从军队的武器库和军工厂里拿到枪支。大部分工人需要武器和军事纪律方面的培训。我建议这个任务交由工会和赤卫军联合完成。”赤卫军由携带枪支的革命士兵和工人组成,这些人并不都是布尔什维克,但他们通常服从来自布尔什维克委员会的命令,“我建议普梯洛夫机械厂的代表康斯坦丁同志负责这件事。他了解各主要工厂处于领导地位的工会情况。”

格雷戈里知道他正在让彼得格勒的全部人口变成一支革命大军,委员会的其他布尔什维克委员也十分清楚,但其他人能搞清楚状况吗?整个过程结束后,假如反革命被击败,温和派将很难解除他们所创造的武装力量并恢复临时政府的权威。如果他们想得如此长远,就有可能试图缓和格雷戈里的提议,或者表示反对。但此刻他们都把心思放在防范军事接管。像往常一样,只有布尔什维克有长远计划。

康斯坦丁说:“是的,我会列出一份清单。”当然,他会关照那些布尔什维克的工会领袖,不管怎么说,眼下他们是最强的有生力量。

格雷戈里说:“第四,铁路工人工会必须竭尽所能,阻止科尔尼洛夫的军队前进的步伐。”布尔什维克曾花费巨大努力才赢得这个工会的控制权,现在每个机车库里至少有一名支持者,布尔什维克的工会成员总是自愿承担司库、秘书或主席的职责,“虽然一些部队通过公路向这里进发,但大部分士兵和他们的物资不得不通过铁路。工会可以确保拖住他们,加以持久牵制。维克多同志,委员会把这份任务交给你来完成,可以吗?”

铁路员工代表维克多点了点头:“我会在工会内部设立一个特别委员会组织瓦解叛乱者的进攻。”

“最后,我们应该鼓励其他城市设立类似的委员会,”格雷戈里说,“所有地方都应该捍卫革命。也许委员会的其他成员能建议一下我们应该跟哪些城市联系?”

这是精心考虑的一种转移视线的办法,但他们立刻上了钩。这些人很高兴有事情可做,纷纷指出哪些城镇应该成立斗争委员会。这就确保了他们不会逐条挑剔格雷戈里的那些更重要的建议,而让它们就这样通过了。他们从来就没有想过武装市民带来的深远影响。

伊萨克和格列布各自起草了信件,主席在上面签了字,没再进行任何讨论。康斯坦丁列出工厂领导的名单,开始发消息给他们。维克多离开会场去组织铁路员工了。

委员会开始争论给临近的城镇写信的措辞。格雷戈里溜了出去。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防御彼得格勒和革命成果的工作正在顺利进行。布尔什维克掌握了这一切。

现在他亟须掌握有关反革命军队行踪的可靠信息。是不是真有部队在逼近彼得格勒南郊?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必须立刻采取行动,不能等委员会做出反应。

他离开斯莫尔尼学院,穿过一座桥来到不远处的兵营。到了那里,他发现部队已经做好了打击科尔尼洛夫的叛乱分子的准备。他弄到一辆装甲车,带着一个司机和三个可靠的革命士兵,驱车去了南郊。

他们的车七拐八拐,在渐渐暗下来的秋日黄昏中穿过南郊,搜寻着来犯的部队。几个小时下来毫无结果,格雷戈里认定有关科尔尼洛夫部队动向的报告很可能被夸大了。不管怎么说他都该遇到一支先遣队才是。不过,巡查一番还是十分重要,因此他坚持搜寻下去。

终于,他们在一所学校里找到了正在宿营的步兵旅。

他考虑过返回军营,带第一机枪团袭击他们。但他想到了一个更好的办法。这办法很危险,但如果奏效,就能在很大程度上减少流血。

他要凭自己的一张嘴赢得这些人的支持。

他们开车经过一个冷漠的哨兵进入操场,格雷戈里下了车。为了防范万一,他把步枪顶端的刺刀固定成冲锋的状态,然后将枪挎在肩头。

他自知敌强我弱,强迫自己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

几个士兵朝他走过来。一位上校问道:“你来这儿干什么,中士?”

格雷戈里没理睬他,而是跟一个下士说:“同志,我想跟你们士兵委员会的领导谈谈。”

上校说:“这个旅没有士兵委员会,同志。坐上你的车赶快离开。”

虽然自己的上司在场,但那位下士还是紧张地说:“我是我们排委员会的领导,中士……不过,后来委员会被取缔了。”

上校气得沉下脸来。

这就是一场小型革命,格雷戈里心想。到底他们谁会赢呢?是上校还是下士?

又有不少士兵围了上来,想听他们在说什么。

“那么你来说,为什么要攻击革命?”格雷戈里问下士。

“不,不,”下士说,“我们是来这儿捍卫革命的。”

“有人在欺骗你们。”格雷戈里提高了嗓门,对那些旁观者说,“总理克伦斯基同志已经解除了科尔尼洛夫将军的职务,但科尔尼洛夫拒不听从,因此他便派你们去攻打彼得格勒。”

尚未明白过来的士兵们互相嘀咕着。

上校显得很尴尬——他知道格雷戈里说出了真相。“别再胡说八道了!”他呵斥道,“离开这儿,中士,马上离开,否则我就一枪毙了你。”

格雷戈里说:“别碰你的武器,上校。你的士兵有知道真相的权利。”他看着越聚越多的人群,“我说得对吗?”

“对!”几个人应和道。

“我讨厌克伦斯基的所作所为,”格雷戈里说,“他恢复了死刑和鞭笞。但他是我们的革命领袖,而你们的科尔尼洛夫将军想要摧毁革命。”

“撒谎!”上校气急败坏地说,“你们还看不出来吗?这个中士是布尔什维克。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从德国人手里领薪水!”

那个下士说:“我们怎么知道该相信谁呢?中士,你和上校说法不一样。”

“那就别相信我们任何一个,”格雷戈里说,“自己去发现真相吧。”他提高了嗓门,让每个人都可以听到他的声音,“你们不必在这所学校里藏着躲着。去附近的工厂随便找个工人问问,在大街上遇到当兵的就跟他们谈一谈。这样,你们马上就会了解真相了。”

下士点点头:“好主意。”

“你们休想这么干,”上校暴跳如雷,“我命令你们全都待在院子里,哪儿也不准去。”

他犯了一个大错,格雷戈里想。他说:“你们的上校不愿意让你们自己去寻找答案。这不就表示他向你们撒谎了吗?”

上校手按着枪柄,说道:“这是煽动叛乱的言论,中士。”

战士们来回看着上校和格雷戈里。这是一个危急时刻,格雷戈里觉得自己从未如此靠近死亡。

格雷戈里意识到自己处于劣势。他竭力在劝说这些人,却没去考虑劝说失败自己该怎么办。他的步枪背在肩上,但上面的保险是关着的。要想把枪甩脱肩膀拿在手里,再去扳开那个别扭的保险栓,平举起来射击,至少要花几秒钟。而上校要拔枪射击的话,比他快得多。格雷戈里一阵恐惧,强压着转身跑掉的冲动。

“谁在搞叛乱?”他反问了一句,拖延着时间,尽量不让恐惧减弱他自信的语气,“被解职的将军朝首都进发,但他的部队拒绝攻打他们的合法政府,到底谁是叛乱者?我认为是将军,还有那些准备执行他的反叛命令的军官。”

上校抽出手枪。“快滚,中士。”他转向其他人,“你们这些人立刻去学校大厅集合。别忘了,拒不服从军令就是犯罪,死刑已经恢复了。谁敢抗拒我就枪毙谁。”

他用枪指着那个下士。

格雷戈里看出这些人会听从这个权威、自信、武装的军官。他绝望地意识到,只有一个办法能让自己摆脱险境。他必须杀掉上校。

他可以做到,但动手一定要快,不过他觉得他办得到。

如果判断失误,他就必死无疑。

他让步枪滑下肩头,完全没有停顿地直接用右手拿住了,然后使出全身力气朝上校刺去。锋利的刺刀穿破军服,格雷戈里感觉它插入了软乎乎的肚皮。上校痛苦地惊叫一声,但这一击并没有让他倒下。他拿着枪的手划了个弧形,接着扣动了扳机。

子弹打偏了。

格雷戈里使劲压着步枪,上下挑动着刺刀,瞄准心脏的位置。上校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嘴巴大张着,但发不出任何声音,随后他倒在了地上,仍然紧抓着手里的枪。

格雷戈里猛地收回刺刀。

上校的手枪从手指上滑落。

大家都盯着军官在干枯的草地上无声地扭动着。格雷戈里扳开步枪的保险栓,对准上校的心脏,近距离射出两发子弹。那人不动了。

“就像你说的一样,上校,”格雷戈里说,“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