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他只剩下不足十米了,然后是九米、八米……他来到战壕的边沿。
“你们好,同志们。”他一边用俄语说话,一边放下箱子。
他朝靠近自己的一个士兵伸出手。那人不由自主地伸手把他拉进了战壕。一小群人聚集在他的周围。
“我过来问你们一个问题。”他说。
受过教育的俄国人大多能说点儿德语,但士兵都是农民,没几个人熟悉母语以外的其他语言。沃尔特小时候学过俄语,他父亲强令他学好外语,以便日后进入部队或外交部。他一直没什么机会使用俄语,但他能回忆起足够多的词汇应付这次任务。
“先来点儿喝的。”说着,他把箱子拉进战壕,撕开上面的封口,拿出一瓶荷兰杜松子酒。他打开瓶塞,喝了一大口,擦了擦嘴,把瓶子递给身边的士兵——一个十八九岁的高个头下士。那人咧嘴一笑,喝了一口,把瓶子传给别人。
沃尔特悄悄观察着周围的情况。壕沟挖得很糟糕。墙壁倾斜着,也没用木料支撑。地面坑坑洼洼,连垫板也没有,因此就算是夏天也到处泥泞。壕沟甚至不成直线,不过这样倒是件好事,他们没有了抵挡火药爆炸的壁垒。沟里散发着一股恶臭,士兵有时就在里面解手。这些俄国人到底怎么回事?不管干什么都是匆匆忙忙、杂乱无章,活儿干了半截就丢在一边。
酒瓶传来传去,随后一位中士出现了。“这是怎么回事,费奥多尔?伊戈洛维奇?”他对那个高个子下士说,“谁让你们跟这个狗娘养的德国人说话?”
费奥多尔很年轻,但他脸上留着一撮华丽卷曲的小胡子。不知为什么他戴了一顶海员帽,很俏皮地歪在脑后。他自信的态度近乎傲慢:“过来喝点儿,加弗立克中士。”
中士跟其他人一样,直接对着瓶子喝了一大口,但他不像其他士兵那样满不在乎。他朝沃尔特投来不信任的一瞥:“你他妈的在这儿干什么?”
沃尔特对自己该回答什么早有准备:“我代表德国工人、士兵和农民,过来问你们为什么跟我们作战。”
他们一个个惊讶地沉默着,过了一会儿,费奥多尔说:“你们为什么跟我们作战?”
沃尔特已经准备了答案:“我们别无选择。我们国家是由皇帝统治的,我们还没有发动革命。但你们已经革命了。沙皇已经下台,俄国的权力掌握在人民手里。所以,我过来向人民提问:你们为什么打我们?”
费奥多尔看了看加弗立克,说:“我们也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加弗立克耸耸肩。沃尔特猜想他是一个传统主义者,不会轻易发表自己的意见。
战壕里又走过来几个人,加入到这群人中。沃尔特又打开一瓶酒。他看着周围这群衣衫单薄、浑身脏兮兮的男人,眼见他们一个个很快就喝醉了。“俄国人想要什么呢?”
几个人一起回答他——
“土地。”
“和平。”
“自由。”
“还要酒!”
沃尔特从箱子里拿出另一瓶酒。他想他们真正需要的是香皂、好的食物和新的军靴。
费奥多尔说:“我想回农村老家。他们把王子的土地分了,我得想办法让我家也分到一块。”
沃尔特问道:“你们支不支持哪个政党?”
一个士兵说:“布尔什维克!”其他人欢呼起来。
沃尔特很高兴:“那,你们是党员吗?”
他们全都摇了摇头。
费奥多尔说:“我以前支持社会革命党,但他们让我们很失望。”其他人点头表示同意,“克伦斯基又把鞭笞制度弄回来了。”费奥多尔补充道。
“而且,他已经下令发动夏季攻势。”沃尔特说。他可以看见自己眼前的一摞摞弹药箱,但他没有直接提到这些,害怕让俄国人注意到他是个间谍,这种可能性很明显。“我们可以从飞机上看到。”他补充说。
费奥多尔对加弗立克说:“我们为什么要进攻呢?我们可以从现在开始讲和啊!”其他人低声附和着。
沃尔特说:“如果上面命令进攻,你们会怎么做?”
费奥多尔说:“士兵委员会要开会讨论。”
“别说废话了,”加弗立克说,“现在已经不允许士兵委员会讨论命令了。”
大家嘟囔着表示不满,人群外围有个人低声说:“我们到时候再看吧,中士同志。”
人群越聚越多,也许俄国人打老远就能嗅到烈酒的气味。沃尔特又拿了两个瓶子递出去。为了让新来的人了解情况,他解释说:“德国人民跟你们一样希望和平。如果你们不攻击我们,我们也不会攻击你们。”
“我要为这干上一杯!”一个新来的说。大家纷纷应和着。
沃尔特担心这里的声音会把军官引过来,一时想不出办法让俄国人哪怕喝酒也小声点。但已经来不及了。一个洪亮的声音问道:“这里是怎么回事?你们到底想干什么?”人群让开一条路,一个穿少校军服的大个子出现在眼前。他看着沃尔特,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沃尔特的心往下一沉。将他俘虏无疑是军官的责任。德国情报部门知道俄国人如何对待战俘。被他们抓获就等于被判死刑,在饥饿和寒冷中慢慢死去。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脸,递上最后一瓶未开封的酒:“喝一杯,少校。”这个军官没搭理他,转身去问加弗立克:“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加弗立克没有被他吓倒。“战士们一天都没吃饭了,少校,我不能让他们有酒不喝。”
“你应该抓他当俘虏!”
费奥多尔说:“我们不能把他当作俘虏,既然我们已经喝了他的酒。”他已经口齿不清,“这样做不公平!”其他人跟着欢呼起来。
少校对沃尔特说:“你是个间谍,我应该砍掉你那该死的头。”他摸了摸腰带上挂着的皮枪套。
士兵们齐声抗议着。少校仍是一脸怒容,但他没再说什么,显然不想跟士兵们发生冲突。
沃尔特对他们说:“我最好离开你们。你们的少校不太友好。另外,我们前线后面一点儿有一家妓院,那儿有一个金发碧眼的女孩,可能正感到寂寞难耐……”
他们哄然大笑,欢呼起来。这话并不全对,那里的确有个妓院,但沃尔特一次也没去过。
“请记住,”他说,“如果你们不打我们,我们也不会打你们!”
他爬出战壕。这一刻最危险。他站起身子,走了几步,转身挥了挥手,继续往前走。他们的好奇心已经得到满足,所有的烈酒喝得一干二净。现在他们完全可能缓过神来,履行自己的职责,朝着敌人开枪。他觉得外套后面好像画着一个靶子。
天色渐渐变暗。再过一会儿他就会走出他们的视野,离安全地带只差几米了。他使劲克制着不让自己撒腿跑起来,那样的话反倒会招来子弹。他咬紧牙关,平稳地走在布满废弹的地面。
他向身后望了一眼。他已经看不见那边的战壕了。这意味着他们也无法看见他。他安全了。
他的呼吸平稳下来,继续走着。这次冒险十分值得,让他掌握了很多情报。虽然这段战壕没有挂出白旗,但俄国人状态糟糕,很难打仗。他们明显感到不满,很有可能发生叛乱,军官很难维持纪律。那个中士小心翼翼不去冒犯他们,而少校也不敢抓沃尔特当俘虏。这种士气不可能让战士们发起勇猛的进攻。
他已进入德军前沿范围。他大声喊出自己的名字,报出预先设定的口令,随后便跳入战壕。一个中尉向他敬礼:“出击很成功吧,先生?”
“是的,谢谢。”沃尔特说,“应该说非常成功。”
卡捷琳娜躺在格雷戈里原来那间屋子的床上,只穿着薄薄的内衣。窗户开着,七月温暖的空气吹进屋里,还有几步之外经过的火车发出的轰隆声。现在,她已经有六个月的身孕了。
格雷戈里的一根手指划过她身体的轮廓,从她的肩膀划过鼓胀的乳房,然后是她的肋骨,越过她微微隆起的腹部,最后抵达她的大腿。在爱上卡捷琳娜以前,他从未体味过这种轻松和愉悦。他年轻时短暂仓促地交往过一些女孩。现在,性爱过后躺在这个女人身边,充满爱意地轻轻抚摸她的身体,这对他来说实在是一种令人兴奋的新鲜体验。他想也许这就是婚姻的意义。“你怀孕后显得更漂亮了。”他压低了声音,以免吵醒弗拉基米尔。
两年半的时间里,他一直为弟弟的儿子担当父亲的角色,但他就要有自己的孩子了。他本打算在孩子出生后随列宁的名字,但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弗拉基米尔了。怀孕这件事使得格雷戈里在政治上成了强硬派。他不得不考虑自己的孩子在一个什么样的国家成长,他希望他的儿子拥有自由(出于某种理由,他相信会是一个男孩)。他得确保俄国由人民当家做主,而不是被沙皇、中产阶级议会或商人和将军组成的联盟主宰,他们会让一切回到以前的样子,只是换了个新的伪装而已。
他不太喜欢列宁。这人总是怒气冲冲,总在对着别人大喊大叫。跟他意见相左的人都是蠢猪、杂种、傻瓜。但列宁工作起来比任何人都努力,他花很长时间考虑一件事情,做出的决定总是正确的。在过去,每次俄国“革命”除了一阵混乱之外毫无结果,格雷戈里知道列宁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
临时政府也清楚这一点,有迹象表明他们想把矛头对准列宁。右翼媒体指控他是德国间谍。这种说法十分荒谬。但是列宁的确有一个秘密的经费来源。格雷戈里战前便加入了布尔什维克,属于核心集团成员,因此知道这些钱来自德国。这个秘密要是泄露出去,自然会助长人们的怀疑。
他正在打瞌睡,就听见门厅里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响起了急切的敲门声。他连忙穿上裤子,大声喊道:“怎么回事?”弗拉基米尔被惊醒了,哭了起来。
外面是个男人的声音:“格雷戈里?谢尔盖耶维奇在吗?”
“我在。”格雷戈里打开门,是伊萨克,“出了什么事?”
“他们发了逮捕令,要捉列宁、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
格雷戈里感到害怕。“我们得马上通知他们!”
“我弄到了一辆军车,就在外面。”
“等我穿上靴子。”
伊萨克走了。卡捷琳娜抱起弗拉基米尔,哄着他。格雷戈里急急忙忙穿好衣服,吻了吻他们两个,然后飞快跑下楼去。
他跳进车子,坐在伊萨克旁边,说:“列宁最重要。”政府要对付的就是他。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也是坚定的革命者,但列宁是推动整个运动的引擎。“我们先去通知他。开车到他姐姐住的地方。尽量开快点儿。”
伊萨克把车开到最大速度。
汽车尖叫着拐了个弯,格雷戈里牢牢抓紧把手。等到车子直行时,他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司法部的一个布尔什维克告诉我的。”
“逮捕令什么时候签署的?”
“今天早上。”
“但愿我们来得及。”格雷戈里生怕列宁已经被人逮捕。没有人像他那样不屈不挠,意志坚决。他是有些专横霸道,但他让布尔什维克成了一个主要的政党。如果没有他,革命就可能退回到混乱和妥协之中。
伊萨克把车开到施罗卡雅大街,在一幢中产阶级的住宅楼外面停下。格雷戈里跳下车,冲进楼里,去敲叶利扎罗夫家的门。列宁的姐姐安娜?叶利扎罗夫开了门。她五十多岁,花白的头发从正中分开。格雷戈里以前见过她,她在《真理报》工作。
“他在这儿吗?”格雷戈里问。
“在,怎么,发生了什么事?”
格雷戈里悬着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他来得还不太晚。他走进屋里:“他们要逮捕他。”
安娜砰的一声关上门。“瓦洛佳!”她叫着列宁的小名,“快过来!”
列宁出现了,身上是他常穿的那件破旧的深色外套,跟往常一样戴了硬领,打着领带。格雷戈里迅速说明了情况。
“我会马上离开。”列宁说。
安娜说:“你还不快去找个手提箱,装点急用的东西……”
“太冒险。东西随后再送过来。我会告诉你我在哪儿。”他看了看格雷戈里,“谢谢你的提醒,格雷戈里?谢尔盖耶维奇。你有车吗?”
“有。”
列宁没再说话,径直朝门厅走去。
格雷戈里跟着他走到街上,匆忙打开车门:“他们也对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发出了逮捕令。”列宁坐进了车里。
“回公寓给他们打电话,”列宁说,“马克有部电话,他知道他们在哪儿。”他摔上车门,然后探身跟伊萨克说了句什么。伊萨克随即把车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