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据是存在的。因为,自己身旁的背包里还留着那本笔记本,里面是用比速记还潦草的字迹完成的小说。
是麻药带来的小说。
是遭分尸的男人的故事。
已经永远丧失让水岛阅读的机会了。只有与他,方能享受这个有如投接球般的轻松游戏,但现在却找不到球掉到哪里去了。
忽然,眼前浮现被聚光灯似的街灯照射的亚妮妲的苍白脸庞。
——麻烦你转告他,说我希望他给我电话。
他已经转告水岛了。问题是,他在乐团的测试过后是否有打电话给她呢?
※ ※ ※
太阳穴一带有些热,玲哉的视线转向突出的窗户。但是那里仍只有猫头鹰的标本——仿佛正想啼叫却已失去生命光辉的猫头鹰。
他用手帕擦拭额际频频冒出的汗水,开始叙述道:「我再说明一次,尊夫人身体的一部分——右腿——是在十一月八日下午二点被人发现,是遇害后才被截断,经验尸确定死亡后已过了十二小时至二十小时,也就是说,命案发生的时间为七日傍晚六点至八日凌晨二点之间。您说自己当天在大阪市内的书店与图书馆查阅文献资料,晚上八点左右回到家,因为妻子不在而觉得奇怪,也非常担心,不过因为没发现被闯空门的痕迹,以为妻子临时有急事而出门,所以只是气恼她为什么连张纸条也没留下,整夜失眠,是这样吧?」
暮林面无表情地颔首。
「博士,您并没有不在场证明。」
正如所谓的「破颜」所形容,对方僵硬的表情崩塌了:「我还以为你想说些什么呢?原来只是拘泥在我有没有不在场证明?这种事我已经不知道被问过多少次了,而且每次也都仔细地回答了,不是吗?没错,我是没有不在场证明,可是那又如何?难道要趁香苗不在家时,另外找个女人陪伴?正如你方才所言,我是竖起耳朵等着电话响起,失眠地度过不安的一夜。虽然无从证明,却总比造假的证词被拆穿来得好,对吧?」
说着之时,暮林脸上的笑容好像被绳索勒住般,逐渐褪去。
「您说的没错,但也很可能是您在家里,而尊夫人也与您一起。」
「没有。难不成警方找到她在家的证据?根据警方的调查,香苗是傍晚五点左右叫计程车前往车站。」
「不错。但很遗憾,她接下来的行踪完全查不出来,因此尊夫人很可能是被你叫出门,表示要在哪里会合,之后再搭你驾驶的车子回家。」
「然后我再行凶?」
「是的。」
博士把玩着右耳四周的一撮白发,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好,那么,我手边并无射出夺走香苗性命之子弹所属的手枪,这个矛盾点该如何说明?」
玲哉觉得太阳穴附近又是一阵火热。为了拂拭无谓的错觉,他轻轻摇摇头,继续述及核心部分:「只能认为杀害尊夫人的凶器并不是内海刑医的手枪。穿透被害者额头的小小深孔乃是使用其他道具造成。」
博士的脸上已无笑意:「你们说过那是枪伤,对吧?而且,子弹也是从伤口挖出来的。这实在太可笑了,而且,你所谓的其他道具又是什么?」
「我不知道。」
「不知道?这么说你只是在胡说八道啰?」
玲哉对于对方逐渐粗暴的语气感到害怕,甚至产生想跪下道歉或趁现在逃离这儿的念头,但是,他全身僵硬,只有嘴巴如同其他生物般继续蠕动。
「我虽然无法确定是什么,不过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各种适合的工具,你就是用其中一种射入尊夫人的额头予以杀害,再将尸体肢解,翌日弃置各处,不过却留着头颅,这是因为还要特别动些手脚。没错,就是为了嫁祸给可恨的内海刑警。你夺走他的手枪后,布置成是由手枪射出的子弹杀害了尊夫人。你于十一月十日夺走内海刑警的手枪,慎重地将子弹射入尊夫人的额头,留下子弹射击的伤口,然后才丢弃头颅。」
「白痴,你简直就是白痴。」博士的肩膀两端有如迪斯耐动画似地缓缓往上吊高,「你不是说过香苗是七日深夜被杀害的吗?如此推论是因为死后截断的右腿在八日被人发现,手臂、躯体也在十日之前被找到。你说额头留下的枪伤是致命伤?如果是,就算我在十日夺走内海的手枪,将子弹射入香苗的额头也毫无意义吧?只是在尸体上多加一处伤痕罢了。」
「如果不是尸体呢?」
「你说什么?」
玲哉加强语气:「如果你开枪的时候,尊夫人还活着呢?」
「哼,白痴,你这个白痴。那家伙只剩一颗头还能活吗?没有四肢、躯体地活着?没错,我承认或许有这样的事情存在,譬如浸泡在科幻电影中常见的特殊培养液里,但是,你们警察是怎么说的?不是已经鉴定香苗的躯体与四肢是在死后被截断的吗?这你又该如何解释?」
暮林的人格仿佛已被某种恐怖之物取代。或者,这才是他的本性?玲哉无从得知。
「所以,那是……」
他正在斟酌措词之时,暮林的右手伸入白衣口袋,电光石火地迅速取出某种东西。
还来不及看清楚是什么,一股白色的浓密雾状物已经喷在玲哉脸上。
以为对方是行动迟缓的老人就疏忽大意是玲哉失败的原因。在那瞬间,他看见暮林张开大口,哄笑出声。
才刚产生自己犯下严重错误而后悔的念头,玲哉的意识已垂直坠落深遂的黑暗深渊。
※ ※ ※
吵死人了!
从刚才开始就有令人不快的声音持续振动着耳膜。忽远忍近,忽近忽远,就好像有无数飞虫在耳边执拗地反复盘旋,回转飞舞。他茫然地想起「五月蝇」(译注:五月蝇为日本汉字,其意为喧闹、吵杂)这个名词。到底是什么在盘旋飞舞呢?
不,好像不是蚊蝇!这样刺耳的声音并不是具有实体之物所发出,而是从自己头盖骨内部发出,类似某种讯息的声音。思索之间,他忽然注意到,那声音就像以前家中那台老收看机选台时所听到的杂吾。他很惊讶:我的头变成古董收音机了吗?
蚊虫振翅的声书远去。在声音像云霄飞车又绕回来的短暂时间里,他听到仿佛排水口有污水逆流的轻微声响。同样是来自头盖内部。
真的很奇怪!
不过,这是什么地方呢?眼皮应该是睁开的,为什么却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见到朦胧的浓淡白色光线交错摇曳……
我正在做什么?
不能再朦胧下去了,现在是必须尽快想起一切的状况,在丧失意识之前——
正要记起为何丧失意识之时,他听到了谁的声香,仿佛透过水帘传来的扭曲的老者声音。
「你虽然眼皮微张,应该也听不到吧!喂,如果听得到,就试着眨眼。」
是暮林!是那位MAD SCIENTIST正在梦呓。
不,说不定他是朝自己说话。虽然想仿些什么反应,可是别说操纵声带了,连想眨眼都没办法,好像已丧失一切自主动作的机能。
「算了,只要你能听得到就行,就算听不到也无所谓,反正我也不会讲太多。」
混乱的视野里,模糊的影像伴随喀喀的脚步声由左方移至右方。是博士吗?影像这次从反方向出现,离开。可能是缓缓地在自己面前走来晃去。
「高村刑警。」
对方这么叫着时,他想起自己的姓名。
「我应该先向你鼓掌致意!你居然能想到如此荒诞无稽的事情,而且,更令人佩服的是,居然还敢找上门来告诉我。会相信那些认为我是科学怪人的白痴邻居们的狂言乱语,可见你也异于常人。」
虽然听不太清楚博士的声音,但是坚硬鞋底所发出的清脆声响却让耳朵觉得很舒服。
「所谓的生命实在太神秘了。你有办法回答生与死的区别是靠什么决定的吗?深邃昏睡、停止自发性的呼吸、瞳孔放大、对光线的反射与角膜反射等反射运动消失、脑波停止等等,这是这个国家的政府机关对于脑死的判定基准。另外,如果血液流动停止就代表了所谓的心脏死亡。
当然,法医也是据此进行验尸。问题是,那种东西不过是因为若无法方便认定个体在何时完全死亡,便将会对社会的营运产生影响,于是才恣意划定的界线。没错,虽说是恣意,但大多数人是很自然地就认同所谓的死亡乃是无法呼吸与动作、血液停止流动与身体冰冷的概念。在脑死的概念出现以前,一般人不会对死亡的分界线感到苦恼。」
玲哉漠然想着:脑死又是怎么回事?自己一向认为这种麻烦的问题交给医学与法律专家们、甚至是宗教家们去思考就可以,所以连基础的认识都没有。
「不,现在并不是适合谈脑死这种细枝末节的时候。」
哦,是吗?
「论及心脏死亡或脑死的问题,就好像是拿磅秤出来秤量心脏或脑干细胞孰轻孰重。事实上,心脏或脑干本身并非生命体,死亡不会降临于心脏或脑干。你看,你可以看得到吗?如果我用指甲稍微抠一下,一部分的皮肤就会随之剥落,那是死亡的细胞。一抠就死,代表覆盖在人类最外侧的表皮都是死亡的细胞,人类不过是穿着死亡细胞做成的外衣出生、生活,每天产生新细胞浮上身体表面,替换死亡的细胞。不仅如此,我们的体内每天都会有几千万个细胞出生、死亡,反复地进行新陈代谢,从胎儿浸泡在羊水中时就已开始。即使是在活生生的人体内,死亡也不间断地产生;相反地,就算是心脏或大脑停止活动之后,体内还是存在着自我再生的细胞。譬如心脏死亡后,指甲与头发都会继续生长,对吧?生与死之间无法明确分割,两者之间犹如蔓草般纠缠不休。」
所以呀,那又如何?
「所谓的生命实在令人无从理解其真貌,因为,连区别是否具有生命之物,亦即有机物或无机物的区分方法皆不足采信。人类与石头都是由极端有限的分子聚集构成,只要将之还原,其分子完全相同,为何会因组成方式的不同,一方为有机物,另一方则是无机物呢?其区分的根据何在?应该说是在于有无自我再生的能力吧!但是,地球上不能自我再生的生物多得是,所谓意识之有无的区分法也很愚蠢,意识之定义只及于笛卡儿的『我思故我在』,而且,无机物是否有意识,目前也只能说不可知。愈是努力思考就愈无法理解的便是生命,那么,既然无法定义生命,又如何能定义死亡呢?我们只能说,死亡乃是缺少了生存。」
所以嘛,那又怎么样!
鞋声不知何时停止,模糊的影像在自己眼前停住。声音从头顶上方传下来。
「话题回到事件之上。我已经站得很累,就让我扼要地说明吧!」
所谓的事件是?
啊,是暮林香苗的杀人分尸事件吗?当然是这件事了。记忆与意识开始急速恢复。
「你是对的,是我在十日晚上,在这里、在这间地下实验室杀人。将某种东西——几乎完全类似药物的某种微生物——从鼻孔注入大脑。与其说是杀害,不如应该说是让她熟睡来得正确。同样的,你也已经死亡,而且尸体遭到肢解。」
我想大叫:别说些奇怪的话。但是,只有眼皮能微微眨动。
「嘿,你还在听我说话呀?是想说『别胡言乱语』吧?还是想说『杀人与让人熟睡完全不同,请说清楚』?可是对我来说,死亡与睡眠并无决定性的不同,因为醒不来的睡眠就是死亡。」
鞋声再度响起,影像稍微远去。木头的轧轧声响起。可能是坐在椅子上,或靠在什么东西上吧?
「你知道所谓的麻醉药吧?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东西吗?」
就算知道也没办法回答。
「被麻醉的生物,其身体的各项机能都会降低,被稍稍移至死亡的边缘,所以若搞错药剂份量就糟糕了。所有的医师都不明白这种非常精细的麻醉是如何产生效果,只懂得如何搭配何种药物施用以得到所希望的效果之技术。」
随着思考能力的恢复,飞虫离去了,应该说是转到正确的频道上吧!
「而我发现了不是让人熟睡,而是让人死亡的麻醉方法,也就是先使一个人死亡,再让他清醒过来。以你现在的头脑,能够理解我在说什么吗?」
不可能!光是听你这么说,不可能理解那种抽象的说明。
「十一月八日,我对香苗施行了这种麻醉技术,在十一月十日将她杀害前——希望你能习惯这种迂回的说话方式——我先将她的头颅与四肢截断,将双腿、双臂、躯体弃置在适当地点,到了十日,在让她从死亡中清醒之前,我先夺走了内海刑警的手枪。我这个老头子的厉害,你应该已经尝过了,对吧?」
木头摩擦的声书响起。
「香苗清醒以后,我用内海的手枪射她的额头,这一次,是再也清醒不了的死亡。明白了吗?若是使用你们比较能理解的说法,就是让她活过来之后再杀死她一次。并不是浸泡在培养液里,香苗的的确确是死了两次。你们警察虽然勘验鉴定四肢是死后遭肢解,以及头部的枪伤是致命伤等等,不过并未调查头颅是否为死后被切断的吧?因为,依照常理,这种事情并无调查的必要,对不?真是太可笑啦!」
好像有开抽屉的声音,然后是取出某种重物的声响。
「我这么做的理由,你应该明白才对。因为,深信人类只会死亡一次的警察,一旦判断香苗是在十日以前遇害,结果当然只能认为是掌控凶枪的内海行凶。
呆住了吗?无法置信吗?我不过是发现了能往返于生死之间的奇迹,不过是利用来仿这么一点小事,你一定以为我疯了吧?发现人类终于获得超越生死之方法的人竟然被认为是个疯子。
已经没有所谓的生或死了,横亘在这两种绝对相对的领域中间的深渊已被填埋。借着细胞分裂而自我再生的单细胞生物因为保持连续性而不死,我却开拓了具备个别性而可能不死的世界,让人类能逃离悲伤的领土,成为吉普赛人。如果香苗没有背叛我,我的目标或许真的可以达成。」
……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