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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恩当做睡窝的船屋漂浮在市区东侧,比经营咖啡店的船屋所停泊的辛格运河还要往内侧两条运河的新王子运河上,大小比「UMMAGUMMA」小很多。除了厨房、浴室、厕所以外,只有狭窄的饭厅兼起居室和有如单人牢房似的卧室。由此可见,他虽然是不务正业的大少爷,却不会只是一昧地向父母伸手要钱。像这样的一艘船屋绝对比在日本买辆普通的新车便宜。
起居室中央有一张约莫桌球台一半大小的桌子,几张木制板凳呈L型环绕,虽然不至于膝碰膝,但却不能否认只要五个大人坐在一起就会很局促。恭司心想:还不如在遥介与美铃的公寓集合来得舒适。
这里有洛恩、恭司、正木兄妹,以及托称生病、请假偷偷赶来的久能。如果将洛恩改为亚妮妲,成员就与恭司第一次体验嗑药高潮时一样了。
亚妮妲看起来因为水岛之死受到相当程度的打击,今天略为发烧并未上学。听到这件事,恭司感到些许痛心,但洛恩却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令他觉得可恨。当然,与其说洛恩无情,还不如说因为洛恩与死者并无多少交情。
恭司非常羡慕站在这种立场上的洛恩。他自己不但无法放松心情地开玩笑,甚至觉得与平常相同的态度都是对死者的不敬,所以自从得知水岛的死讯之后,他的脸上皆维持着参加守灵夜般的黯郁表情,而且,这种表情可能会如面具般紧贴脸孔,将有段相当长的时间无法消除吧!
美铃的表情也显得沉重阴郁,或许是光影的缘故,感觉像是戴上了黑色面纱。眼见爱慕之人深受伤痛,心中虽然难过,不过,恭司冷静自问:拥有共同的悲伤,内心深处岂非存在着快乐?
洛恩将冲泡好的义式浓缩咖啡——未掺入麻药——送到各人面前。水波轻袭船腹的声响混杂着汤匙碰触杯子的声音,而且每当有别的船只从旁驶过时,便可以感觉到船屋轻微地上下摇晃。
「刑警今天上午来过。」洛恩面朝脏污的圆玻璃窗,淡淡说道。
「刑警……」恭司抬起脸,「为了水岛的事件?」
洛恩漫哼一声,似意味着「那还用说」,同时,略带空洞的眼眸仍凝视窗外的水面。
「难道是为了来确认恭司与哥哥的不在场证明?求证他们所说的星期六晚上一直在你店内的供词是否属实?」美铃以日语朝恭司他们说过之后,再用英语对着洛恩重复一次。
洛恩将下巴往上抬约两公分,颔首道:「没错。」
「被求证不在场证明真的很讨厌,而且又是异国的警察。」久能喃喃自语。
虽然他请病假是借口,但脸色确实很难看。他与恭司、美铃一样,声音低沉,感觉上毫无精神。
「你应该有详细回答刑警的问题吧?告诉我,你是怎么回答他们的?」遥介仰靠在椅背上,有点不以为意地说。似乎只有他能抹去守灵夜般的气氛,当然,他应该也不会高兴个性与自己不合的水岛死亡……
洛恩笑也不笑,朗诵般地说:「既是朋友、也是空手道指导教练、又是熟客的正木遥介,带着我与他共同的朋友山尾恭司,在星期六晚上八点之前来到我的店里。为了采购物品,我的店当天暂停营业,不过两人并非客人,而是我邀请前来的朋友。恭司因为刚开始学嗑药,所以遥介与我尽全力地招待他,设法使他享受到嗑药的乐趣,结果他完完全全地投入其中,我和遥介当然也很高兴地陪着他,直到凌晨过后,已经是星期天了,两人才准备离去。恭司傻笑地走出船屋,像小学生般摇摇晃晃地骑着脚踏车离去,当时时间是午夜零时二十分。」
听到最后一句,恭司不禁感到些微困窘:自己简直就像生活脱轨的大学生!早就过了做出这种事的年龄了。
但是,比自己更年长的遥介却一脸若无其事。
「是吗?连我们快乐离开的时刻你都记得这么正确。」
「你说正确?那是说你还记得自己离开时的情景了?」洛恩问。
「当然。」遥介回答。
但是,那天晚上的恭司却完全丧失了时间观念,只知道自己是在星空底下迷迷糊糊地回到家。坦白告知刑警们时,对方却出乎意料地说「应该也是这样吧」,好像很清楚麻药会剥夺一个人正常的时间感。
「是叫什么名字的刑警?」恭司问忍住呵欠的洛恩。
对方同样朗诵似地回答:「赫德亚·史塔福特与法兰克·诺纳卡。」
「啊!」美铃与遥介同时轻呼出声。「他们也来过工作室!」
「赫德亚·史塔福特是警官吧!」遥介改用日语,「我记得他看来很有绅士风度,至于诺纳卡,应该就是额头有伤疤、感觉有如职业摔角选手的魁梧男人吧?久能,他们也去过你家吗?」
「没有。」久能摇头,「来我家的是另一组刑警。」
「这表示警方是分别派人接触关系人。」遥介恢复英语,面向洛恩,「做得不错,这样一来,刑警们应该也能同意我和恭司与事件无关才是。」
「是吗?」
「久能,你有异议?」
电脑销售员先否定地「不、不」几声后,接着道:「我并不是说一定有问题,只是,我们还不知道水岛遇害的正确日期与时间,可能很难完全证明你们的清白。」
「嗯,话是这样没错,不过,如果星期六晚上的行踪没有问题,大概就没关系了。」
「水岛从星期六晚上开始行踪不明,嗯,应该是如此没错。但是,我们通常无法证明自己半夜里做了些什么事,只能回答说『睡着了』。像我,如果内人没回日本,即使可信度很低,至少也可以证明『他在家中』,但现在却不可能。更何况,一个妻子回娘家、暂时恢复单身的男人,通常会让人以有色眼光认为『这种男人很可能干坏事』。」
「这也是因人而异。如果稍微发挥一下想象力,也不是没有这种一恢复单身就杀人的人吧?」遥介调侃。
久能不予理会:「就因为这样,我被问及星期六晚上的行踪时,只能回答『在家睡觉』。可是,遥介与恭司,你们也只是有人能为你们证明离开咖啡店之前的不在场证明,对吧?」
「确实如你所言,我和遥介分手后,马上回到自己的住处。」
「遥介也是一样吧?」
「还好我又造成别人的困扰。」
恭司一听,愣住了。看样子,遥介又折回工作室继续创作。
遥介表示,自己是大声唱歌、挥动铁锤与扳手进行创作,别说同一楼层,连住在一楼的人都在抱怨,但是直到天亮为止,他都并未停歇。由于一看就明白他正处于嗑药后的兴奋状态,又知道他是个空手道高手,受害者们应该也只能默默忍受一整夜的不幸吧!当然,刑警们查访时都异口同声地指证他的非法行为。
人类真的不知道什么是幸运,什么才是不幸。
即使是遥介,也不能说他因为与水岛个性不合就认定他有杀人嫌疑,不过,连久能也被怀疑,这倒是让恭司深感意外。
「你也被问及星期六晚上的行踪?」恭司问。
「不错。我虽然不太想说,但是事实上,刑警们今天早上也来我家里,表示『我们打电话到你的公司,对方说你请假,应该会在家中』。我当时并不是穿着睡衣睡袍,假装生病请假的事大概已经曝光。」
「还刻意到你家调查你的不在场证明?」
「不,我想应该只是顺便调查吧!我自己也想相信是如此。他们好像主要是为了知道水岛可能会去哪些地方才过来询问。大概是完全无法掌握水岛离开『三门』之后的行踪吧!同时也顺便问及水岛是否有女人……」
「女人又怎么了?」
久能仿佛没事般地提高声调:「他们说了很奇怪的话,好像误会美铃与水岛是恋人,所以提出的问题是『除了美铃以外是否另有女人」。我制止并纠正他们,就我所知,水岛与美铃并不是那样的关系。美铃,这样可以吧?」
久能似乎有些不安,害怕自己多此一举,语尾显得有气无力。
美铃的回答极其平淡,甚至还有几分冷漠:「你纠正得很对。」
「啊,是吗?那就好。」久能住嘴,不再开口。
恭司偷偷地松了一口气。但是,他无法理解刑警们为何会认为美铃是水岛的情人,是否有某种暗示这种关系的证词?
他偷瞄了一下美铃,对方脸上并未显露答案。
美铃在掌中把玩着咖啡杯,终于开口:「大概就是因为被误会为水岛的恋人,刑警们看着我的眼神才特别冰冷,不,他们很可能就是如此认为吧!执拗地追问我星期六晚上在哪里?做些什么事?」
「你也被问了?」洛恩的眼珠动了动。
「没错,或许警方的脑海里正描绘着因情感纠葛导致谋杀恋人,并予以肢解弃尸这类人们最喜欢的故事。但是谁管那么多,我晚上也是需要睡觉的,和其他正常人一样,我躺住床上。」
「不正常的人不会睡觉。」遥介抚着长长的胡须道。
「没错,哥哥没有睡觉,不只是星期六晚上,连星期天晚上也是。在工作室里发出噪音妨碍别人安眠,一边进行愚蠢的创作。那是靠什么支撑的?」
恭司无法理解她的质问,也不懂遥介将食指插入鼻孔的意思。
「古柯碱?」
「对了。」哥哥朝妹妹颔首。
「骗人,靠古柯碱无法连撑两个晚上的,应该是速效吧?」
即使是恭司也知道,所谓速效指的是安非他命。
当哥哥的露出苦笑,表示肯定。
恭司没有忽略掉一直宣称大麻比香烟或酒更健康的久能稍微沉下了表情。麻药分为能够引导心灵镇定安详的镇静类,以及正好与之对比、能够刺激神经、令精神高亢昂扬的兴奋类。久能喜爱的是前者,对后者则是抱持厌恶。根据他曾发表的演说,喜爱兴奋类药剂之人乃是对灵魂的自由或安宁,甚至是对建立与他人之间的幸福漠不关心者。而所谓的安非他命乃是企图整夜享受性交或赌博的污秽贪婪者、或是亟欲迅速消除通宵劳动之痛苦的人才会染指的既不自然又野蛮的麻药,不但会有磨灭自制力、诱发犯罪之虞,就算可以避免那些,最后也会因为其耽溺性——生理的依赖性——非常强烈,导致使用者之肉体与精神荒废的悲惨结果。
镇静类药剂让人幸福,兴奋类药剂则令人不幸。因此,由对麻药的喜好便能够窥知,日本会流行安非他命之类最愚蠢的麻药,甚至还借着LSD之类的东西享乐,正代表日本人的心灵污秽、缺乏力量、无法理解麻药,与真正的幸福无缘。
「请不要提供速效给哥哥。」美铃毅然决然地对洛恩说。
对方视线又望向圆窗外:「是他强硬地要求。」
「你的店不应该供应那种东西的,否则下回会是麻药搜查课的刑警上门。」
「喂,美铃,请别威胁我,只不过是手边刚好有那样的东西而已。好啦!我再也不给遥介了。」
听到洛恩的答复,美铃似乎松了口气,转脸面对恭司:「就算好奇也该有所节制,看来哥哥是过度热心让你尝试麻药了。你千万别去吸食硬性毒品。」
「嗯。」恭司只是简短回答。
他虽然感激对方关心自己的身体,却有些难以释怀。所谓「哥哥过度热心让你尝试麻药」是怎么一回事?自己虽然没有这种感觉,但是难不成遥介的态度在她看来是不自然的?听了自己述及未曾真正体验麻药后,遥介便举行了麻药入门聚会,加上送自己的伴手礼,以及带自己前往洛恩的店,总共也只有这么三次……
遥介的反应只是略显不好意思地缩起脖子,感觉像是惧内的中年男人。
可能是不想看到这种情形吧?久能试着转变话题:「我不认为警方真的在怀疑我们,毕竟我们并没有杀人动机。如果只因为是与水岛较亲近的日本人就认为我们可疑,那么他住在鹿特丹的哥哥应该也符合这个条件。不,我不是怀疑对方杀害自己的亲弟弟,只是,他们家家产庞大,说不定内部存在着某种争执。」
没有人附和他,这令他觉得无趣。
「照这情形看来,我们终究还是对水岛的事情所知不多。」美铃喃喃说着。
「没错。我们不知道他与什么样的人交往,星期六离开『三门』后消失在阿姆斯特丹的何处……可能是廉价女人的住处吧?」
听到最后一句话,美铃的眉头微微动了一下,双唇仍紧抿着。
恭司心想:或许水岛是与美铃在一起。
但是,他无法问出口,因为他没有询问的勇气。更何况,若被误会为自己怀疑她是杀人凶手只是徒增困扰。美铃应该不会做出那种事,与其要这么猜想,还不如认为是自己在嗑药后陷入精神错乱,于梦游中所为来得实际。
——真的不是你下的手吗?
脑海中有声音问。
——你应该有动机吧!
怎么可能!
最重要是没有这种可能性。自己并非单独一人,直到半夜都是和遥介与洛恩在一起。离开船屋之后也没办法徘徊街上,找到不知人在何处的水岛。
无聊!这不是能不能做到的问题,而是不记得自己曾做过那种事,虽然当时并非因酗酒而不省人事。他只是去了平常不会去的地方,而且除了上洗手间之外,完全没有站起来过,因此问题只在于,自己不知道在那里待了多久的时间。但是那顶多也只有两个小时或五个小时左右,绝非连一昼夜或两昼夜皆无法分辨。接着,在夜深时分回到公寓住处之后,便再也没有外出。
因为,一直都在写小说。
没错,自己是对刑警们说谎,但一样是没有离开床边,回答「睡觉」应该没什么不安。
他是为了完成让水岛读过后就未曾再动笔的那篇小说。等到写完可笑的结局,抬头一看,窗外天色已亮。凝视着北教堂的尖塔沐浴在朝阳下,化为紫色的阴影时,他想起了「黄金拂晓」这个名词。
没错,直到黑夜振翅飞去之前,自己都在写小说——蝥居在那小小的孤独王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