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挂着的大钟指针已快指向十二点,星期一终于快要过去了。

  「好累!」史塔福特品尝着加入大量牛奶与方糖的咖啡,朝对面的搭档说。

  诺纳卡组长正好将第二杯咖啡像喝水似地一饮而尽,放下杯子。

  其他课员们都已经离开,整间犯罪调查课办公室内只剩他们。明亮辉煌的灯光让深夜空荡荡的房间更显寂寞。

  「会议拖得太久,整个人都累坏了。不过,以第一天来说,成果并不算差,目前已确定遭肢解的尸体身分,也大致了解被害者生前的行踪。只要彻底清查其周遭的关系者,或许很快就能找出凶手。毕竟将人勒毙再用锯子分尸的手法很难认为是临时起意。」

  诺纳卡将脖子左右甩动,颈骨发出喀喀声响。他好像尚未发现这是让上司觉得不太愉快的习惯动作。然后接着说,「凶手在今天见面的这几个人里的机率也很高吧!」

  「法兰克,你认为谁有嫌疑吗?」

  「不错。」诺纳卡回答,「这完全是刑警的第六感。我觉得日本餐厅姓山尾的年轻人有问题。」

  警官端起咖啡杯,催促道:「接下去。」

  「他承认与遇害的水岛相当亲近,而彼此接触的层面愈大,产生的摩擦也愈大。」

  「你说得太艰涩了些吧?」

  「抱歉,这是最近电视剧中常见的台词,看多就记起来了。我只是想说来试看看。警官,你的看法呢?」

  「嗯?这个……」

  史塔福特眼前浮现山尾恭司的脸孔。他看来不像会犯下肢解尸体这类凶暴罪行的人,虽然滞留阿姆斯特丹的理由并不明确,却也不是个像蟑螂似的外国人,只是个好奇心与冒险心特别旺盛的正直青年。当然,也有案例显示,离奇事件的凶手被逮捕后,才发现竟是出乎意料的人……

  「山尾与被害者的接触确实很多,而且与被害者在音乐学院的同学相比,算是属于较低阶层,可是他在星期六的行动却明确许多。」

  诺纳卡脸上浮现好像吞下酸东西的表情。

  「如果他在星期六直至星期天之前都在咖啡店的证词可以相信,他的行踪确实是很明确。不过,担任空手道指导教练、证实这件事的艺术家正木遥介,他在身分上同样有问题。」

  「你的意思是,他作伪证庇护山尾?」

  「毕竟同样是日本人嘛!不——我认为所谓搜集废弃物、创作奇怪雕刻的那种人很棘手。」

  在工作室里见到的雕刻类作品,对史塔福特而言,还不至于是令其审美观感动的艺术品,但也不会厌恶那样的东西。蜜月旅行参观巴黎的美术馆时,他认为庞毕度中心的现代作品远比罗浮宫或奥森美术馆的搜藏更令人心情轻松,会在观赏时感到愉快。

  「那是对艺术家的偏见。」

  「是这样没错……」

  史塔福特犹豫着是否该告诉眉头深锁的诺纳卡,他觉得正木遥介才是不论煮过或烤过都令人难以下咽的人。原因并不在于对方来自外地,也不在于自己必须面对无法理解的艺术,虽然要说明清楚有点困难,但若硬要提出个理由,应该就是对方那种仿佛能看透一切的莫名冷静。或许这只是无聊的错觉,不过,能事先预料到犯罪事件调查人员的疑问,并几近精准的应对,他若不是具有超乎常人的敏锐头脑,就是掌握了事件的真相。

  令他疑惑的是,正木遥介尽管可疑,却予人相当深思熟虑,而且脑筋也转动得非常迅速的感觉,所以,他的冷静或许只是与生俱来。虽然有强烈震惊的样子,但若与听到噩耗而大惊失色的妹妹美铃相比,却显得有些空洞,真是个令人无法了解的男人。

  美铃的动摇没有一点作假的迹象,但也不像丧失亲人或恋人似地受到致命性的打击,应该确实如几位关系者的证词所述,被害者只是她的异性朋友之一。

  水岛智树在卧房角落的桌子上摆了他与美铃两人的合照。依美铃所说,那是与亚妮妲·杰纳斯三人至比利时布鲁日当天来回兜风时所拍的照片,而且她还补充说「我们不是恋人,请不要误会」。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不是水岛单方面的爱慕,就是因为自己房间过于空荡,才摆上女性朋友的照片。至于实情如何,目前无法确定。

  「同样是玩些废弃物,那位妹妹却相当可爱,而且黑得不能再黑的头发与褐色眼眸散发出神秘的色彩,稍显凌厉的眼神则具有东方卡门的风情。」诺纳卡很难得会将女人的外观以「卡门」来形容。

  警官虽然也有同感,却不喜欢岔开话题:「先不说偏见,我认为你说正木遥介因为同是日本人而庇护山尾的说法应该不正确。因为山尾一直待在咖啡店这点,不仅是遥介,连咖啡店老板洛恩·杰纳斯都指证历历。」

  「可是,洛恩那家伙好像也不是什么正经的人。」

  前往有问题的咖啡店查访的是另一组刑警,所以只是在会议上听过对方报告的诺纳卡不太能相信洛恩的说词。

  「他与正木不同,身分明确,其父似乎是风评极佳的执业医师。但是这种家庭里长大的小孩经常会出现不肖子。他在莱登大学中途辍学之后,可能是死缠着父亲买两艘船屋给他吧?一艘当作睡窝,另一艘则用来经营咖啡店。如果是我,就算钱多得花不完,也不会那样溺爱儿子。」

  诺纳卡的独子与史塔福特的女儿同龄,一定接受很严格的家教吧!

  「咖啡店也是生意呀!杰纳斯的咖啡店从来没惹过任何麻烦,可以说他是很努力地自力更生。」

  「在这个国家里,年轻人的独立生活或许只有那种程度。不论怎样,到了周末总是回家吃妈妈煮的料理。」

  「如果你觉得有问题,明天中午我们一起到那家店里看看。不只为了求证山尾的说词,我还想深入追查水岛智树的交友关系,因为杰纳斯也认识水岛。」

  组长叼着万宝路香烟,捏扁空了的烟盒:「水岛是在什么地方遇害的呢?他的住处并没有他回去过的痕迹。」

  「他离开『三门』之后的行动无论如何都必须调查清楚。因为,他遇害的时间是在晚饭后的两个小时至三个小时之间。」

  这是根据尸体胃内之残渣的消化状况所做的判断。未消化的鸡肉、葱、洋葱、饭、蛋、拉面等都与他星期六晚间六点至六点半之间在『三门』所吃的晚饭菜单符合,据此推定的死亡时刻是在星期六晚上八点半至九点半之间。

  「那就是说水岛不可能在星期天还活着啰?」诺纳卡再度让颈骨发出声响。

  「应该不可能。由于尸体似乎在水中浸泡了整整两天,等于说凶手是在星期六晚上遂行杀害,并将其肢解后丢入运河中。就算将几小时的误差考虑进去,试图将行凶时刻延迟至星期天上午,被害者也不可能连续两餐皆吃同样的食物吧?」

  「也有可能受到凶手的强迫喂食。凶手知道水岛前天晚上在『三门』所吃的食物,所以又刻意让被绑架监禁的被害者吃进拉面、鸡肉、鸡蛋等。在阿姆斯特丹能吃到日本料理的餐厅有限,凶手或许预料到警方会在市内所有的日本料理店查访,因而做出此种安排也未可知。」

  「为何要这么做呢?」

  「为了混淆调查方针啊!凶手或许是个熟读推理小说的家伙,知道警方会调查尸体胃里的食物残渣,以之推定行凶时刻。嗯,就是这个!一旦能逆推到这点,也就可以事先伪造不在场证明。」

  「这种想法太跳跃了。被害者并无被绑架监禁的痕迹。」

  「可是,警官,这应该是很有趣的推论吧!」

  「倒不如说是自圆其说。」

  但是诺纳卡不以为意:「我也绞尽脑汁希望能想出些东西来。但是,若没有遭到绑架监禁,那么水岛在过害前到底在什么地方呢?」

  「根据至目前为止的调查所得,他好像没有和女性朋友在一起。」

  「或许是一夜情的女人?」

  「可是,因为这样被卷入麻烦?」

  「是的。若是那样的话就不是跳跃的假设了。」

  史塔福特将双手交叠在脑后,身体靠向椅背:「如果只是被卷入麻烦而丢入运河中倒还解释得过去。可是,用锯子肢解尸体再弃置各处未免太……这个城市里虽然有不少暴戾型的人,但也不会毫无意义地自找麻烦吧?」

  「警官还是坚持着这点吗?我想,尽快逮捕凶手并直接侦讯,一定能以最快的速度得到答案。」

  「若只有肢解尸体还不算什么,会这样做的不只有日本人,古今中外的杀人凶手为求方便处理尸体,大部分都会这么做过。不合理的地方在于将肢解的尸体分别撒在运河中丢弃。因为这么做的话,分散成许多部分丢弃的尸块被发现的可能性便明显地跟着提高,而且,肢解之后再分散丢弃,凶手的行动就因此失去了合理性。」

  「这点也让我觉得讶异。杀人凶手通常会因自己所为之事感到狼狈,因而有人以为只要将尸体肢解,之后便会比较容易处理。但是这样却大错特错,肢解尸体不但无法消灭犯罪中最重要的证物,相反地还导致证物数量增加。凶手们混乱的脑袋里,大多无法判断如此简单的问题。」

  「不,等一下!」史塔福特感到疲惫逐渐消散。在与诺纳卡交谈之间,他发现犯罪这种莫名怪物的尾巴似乎掠过了视野一隅。因此,虽然想着「该回家了吧」,屁股却又变得沉重,无法立刻站起。「杀人凶手真的这么愚蠢吗?他们的脑袋会混乱到没有发觉肢解尸体反而会增加证物数量,更容易被发现吗?」

  诺纳卡有如棒球手套的双掌朝上,耸耸肩:「应该是真的很愚蠢吧!刑警是向上学习聪明的调查方法后往下传承,但是杀人凶手只要不是犯罪集团,便无从承继前辈们的智慧,顶多只是从推理小说或电影中学会擦拭指纹、不要留下脚印之类的重点。」

  「话是这样说没错……」

  「不过,这桩事件的凶手似乎有些不一样。肢解的尸体只要埋在郊外森林之类人迹罕至的地方即可,但他却刻意分别弃置在市区的运河里,感觉上与其说是为了藏匿尸体,倒不如说是希望尽早被人发现。」

  警官舔着上唇,心想:真是愈来愈有趣的诱导!

  「法兰克,你所说都很合理。课长在会议上也讲过同样的话,『凶手简直就像是想让尸体尽早被发现,也希望电视台或报纸能大肆报导,以便目睹社会的骚动』——不过,我觉得这个看法不太对,如果凶手的目的确实是如此,他应该还有其他许多方法可以利用吧?丢弃在运河很可能需要一段时间才会被人发现,还不如弃置在广场或马路上来得快速。」

  纳诺卡组长似乎想回答「我也不明白」,但最后仍未说出口,只是问:「警官的看法呢?」

  「我的看法?这……我不知道。」史塔福特叼起一支烟后,将还剩几支的烟包丢给卷宗夹对面的诺纳卡。

  「谢啦!——可是,警官,你只说不知道,未免太无趣了吧?」

  「关于这次事件,我目前还没有任何头绪,所以还是暂时搁下这个问题,让话题回到杀人凶手们为何老是喜欢肢解尸体上面吧!」

  「好啊!是回到他们错觉这样比较容易处理尸体?」

  「没错。若只考虑处置尸体的方便性,他们拿出锯子或切肉刀之类的工具将尸体肢解之后增加尸块数量,这种形同自掘坟墓的行为是否正确应该有讨论的空间。坦白说,对他们而言,方便性之类的考量应该不是什么问题才对。」

  「也就是说,因为过度憎恨对方,夺取对方性命之后,受到想继续攻击的冲动所驱使,才会毁损尸体?」

  「或许是有这样的案例没错,这适用于全身留下数十处创伤的尸体。因为强烈憎恨而疯狂的凶手虽然会执拗地切割尸体,不过照理应该不会割断脖子或四肢。因为憎恨无法在肢解尸体的重度劳动之下持续。」

  「哈哈,那的确是需要有相当耐心的麻烦工程,因此,凶手对被害者的憎恨极可能在进行作业之时便已消逝无踪。毕竟那时的脑海里会充满肢解眼前尸体所需的具体细节,譬如找到关节之后,如果不用力也没办法切断骨头,或是锯子会因为切割肌肉而变钝,是否该改用斧头等等。也就是说,思考方面会受到影响。」

  「你的想象力非常丰富,我们就从这里继续分析吧!只凭憎恨或激情很难肢解尸体,所以分尸杀人事件的凶手们应是受到某种不同类型的冲动所操纵,而且自己也无法回答为何会决定将尸体肢解。或许,那种冲动与残酷无关,更非出自冷血的盘算。」

  「你是说,凶手本人也不知原由便握住了锯子或菜刀?」

  「凶手可能是无自觉地这么做吧!不久,当头、手臂、腿部都已从躯体分离之后,才觉得『这样可以了』。至于是什么可以了呢?那就只能靠想象了。我们可以试着模拟自己正在低头看着已被肢解的尸体,我们会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太残忍而不自觉地掩鼻、移开视线吗……不,我倒觉得会有一种松了口气的解脱感,亦即,我杀害的人已经不在这个世间,被肢解后躺在这儿的并不是人类的尸体,而是某种其他的东西。」

  诺纳卡没办法立即理解:「这连诡辩都称不上!一百个人中有一百个人绝对会认为,将被害者肢解至不成人形的行为远比只是杀害对方还来得残酷毒辣,法律也是如此。将尸体肢解会减轻犯罪意识的这种狗屁道理根本讲不通。」

  「所以,没有任何犯罪者会拘泥于这种狗屁道理!因为他们自己毫无自觉。借着将尸体肢解夺去其原本的人类形貌,也无法模糊杀人这件事实的轮廓,难道在这悲痛思维的背后没有存在着什么吗?我觉得那就是由残忍无情化身而成的杀人分尸行为的另一面本质,换句话说,杀人分尸的凶手在害怕被警方逮捕,处以重罪之前,已先恐惧于杀人的纯粹事实。」

  「你的意思仿佛肢解尸体的家伙还比较有良心。」

  「觉得奇怪吗?」

  诺纳卡并未回答「当然奇怪了」,只是摸着下巴长出来的胡渣,低声沉吟。

  能让他陷入沉思,史塔福特就感到满足了,舌头的转动也因此更为灵活:「回到这次的事件上。凶手不仅将尸体肢解,还做出经过审慎考虑后的行动,也就是将所有的尸块丢弃至运河中,而且范围相当广阔。这种几近仪式般的行为代表着什么样的意义呢?刚才我虽然说过我不明白,但是,或许可以认为凶手因为无法承受杀人的事实,觉得只是肢解尸体还不够,企图将之投弃水中、化归为无。河流——也就是水——能溶解一切物质,而且通往能吞噬一切的大海,依每人观点的不同,深远的海底可能比月球表面还更遥不可及。」

  「警官,那就奇怪了。」这次,诺纳卡出声反驳,「尸体并不会像盐或糖溶解于水中,而且,如果想让它沉入海底,应该要搭船到外海再弃尸吧?不应该随便弃置在市内的运河。」

  「我并不是说连这种事也无法理解的白痴是杀人凶手,只是想说,在思考有关杀人分尸的本质之同时,应该要考虑弃尸运河或许也具有象征的意义,真相可能就在超越合理性的地方。」

  「我有点跟不上你的思考了。」诺纳卡似乎有些遗憾。

  ※

  回到一片漆黑的家里已经是凌晨二点过后。史塔福特轻声开门,避免吵醒家人地在黑暗中将大衣与外套挂在衣架上时,穿着睡袍的雅奈德从二楼下来。

  「回来啦?你说过可能会留在局里,所以我先去睡了。」

  「你只要安心睡觉就好的……怎么,里面是新睡衣吗?看起来蛮性感的。」

  她打开电灯:「你好像很累?」

  丈夫吐出一口气:「没办法,这是我的工作。发现离奇死亡的尸体,也见了奇怪的人,真的是很刺激的一天。」

  「孩子们紧盯电视新闻看呢!要吃点什么吗?」

  「不必了。啊,喝点啤酒也好。」

  雅奈德走向厨房时,二楼传来啪哒啪哒的脚步声。从睡衣花色,远远地就知道是姐姐爱丝妲。

  「怎么了?想尿尿?」

  睡眼惺忪的女儿摇头:「爸爸,事件好像很严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