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岛坐在窗畔,隔着他的肩膀可以见到阿姆斯托河上为数众多、装饰着热闹灯光——不是那种妖艳的霓虹灯——的船屋。那是水上花市!白天在店门口摆满鲜花,夜晚则在河面上绽放灯之花。更远处则是阿姆斯特丹最有名的马雷吊桥,白色的吊桥在照射灯下显得灿烂辉煌,同时,夜游的渡船在河面上穿梭来往。在这个城市,夜景永远百看不腻。
「亚妮妲要你打电话给她。」恭司淡淡地说。
水岛只是漫应着,向服务生要求再来一杯咖啡。
「她托我转告你『麻烦你转告他,我希望他给我电话,如果很忙,等演奏测试结束也没关系。还有,晚上打到我家的电话通常是我接听』。」
「哦,是吗?」水岛又伸手拂高额际的头发。
「『哦,是吗』?这表示答应吗?如果碰到亚妮妲,我该怎么回话?」
「你可以告诉她我不久后会给她电话。」
这不过是随口敷衍,恭司想知道的是水岛的真正心意。
「亚妮妲迷恋上你了。我虽然不知道这是种困扰或幸运,可是如果你的态度暧昧,有可能会伤害到那女孩的心。」
被恭司单刀直入地这么指出,水岛好像也很迷惑:「你说她迷恋我,但她只是个高中生呀!」
「毕竟是个十八岁的女孩子了。」
「那孩子对东方的所有事物都很有兴趣,喜欢日本人与中国人,也很腻着遥介与美铃,不是吗?或许她真的对我有好感,但是那感情与恋爱不一样,山尾,你可能想太多了。」
「是这样吗?」
「绝对是。好吧,打个电话倒无所谓。反正我也正想和她商量再邀美铃一起开车兜风的事。」
送上咖啡的服务生问说「你需要什么吗」,于是恭司点了杯Syokomel。那是回日本后不可能会喝,但是现在却非常喜欢的冰可可。
「那么,美铃呢?对你来说,她又算什么?」明知不太礼貌,恭司仍旧毅然问道。
水岛端起咖啡杯停在嘴边,盯着恭司:「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好像受家兄之托,在调查我的行动一样。」
他的一位哥哥派驻在鹿特丹,似乎是出国学习如何担任经营者。
「我从未见过令兄。是我问这种话很奇怪吗?如果是,那我道歉。」恭司转念一想,问到结果又如何,不过是让自己更加沮丧而已,所以就此打住地撤回问话。
也许是心理作用,恭司觉得水岛似乎也松了一口气。
「你从以前就很有女人缘吧?」恭司眺望着眩目的河面,突然低语。
皮肤白皙的男人左右晃动汤匙:「你说到我的痛处了,我的学生时代充满痛苦回忆,能提供你写陈腔滥调的青春电影剧本的故事之多,用两只手抱都抱不下呢!」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难堪的回忆,眨着眼睛,伸手抚摸脖子。
恭司喝着直接将吸管插入瓶内的Syokomel,沉默不语。
水岛接道:「最痛苦的失恋是在高中二年级时的秋天。我喜欢上了别班的女孩子,为了想更亲近她,于是参加她所属的地理研究社。我一入学便加入音乐研究社,社团朋友问我『你怎么会想参加地理研究社那种烂社团呢』,我只有随便找个借口掩饰过去。包括暑假在内,我总共过了三个月左右的快乐日子。社团的指导老师年轻又有冲劲,经常开着自家的厢型车,载着几位团员四处活动,因此在仅仅三个月内留下了许多回忆。我也曾假装开玩笑地借机与她单独拍照。」
水岛的语气黯然,像个老人在诉说幼时回忆。
「就在我决定向她告白时,我才注意到,她好像是因为喜欢一位学长所以才加入地理研究社。很可笑吧?知道这件事之后,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因为我已经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了,但是立刻退出社团却又觉得对不起指导老师,结果,直到升上三年级为止,我都留在地理研究社。」
「我可以了解你的心情。」恭司适时接腔。
「失恋的舞台是地理研究社,你一定觉得很可悲吧?」
「没有……」
「退出社团时,我发誓完全对她死心,也丢弃了两人的合照。但是要完全舍弃却很困难。」
「我没有经验,但我能理解。」
「我没办法干脆地划亮火柴烧掉照片,所以特地前往拍摄该张照片的地点,弃置该处,那是我能想到的最感伤的仪式。拍照地点是在石生的分水公园。」
石生是位于兵库县冰上郡的乡镇,从大阪搭乘电车过去,好像是福知山站前的第四站,是不熟悉关西地方的恭司完全无法想象的地区,应该是很普通的山中乡镇吧!
「因为距离实在太远,所以我搭乘电车前往。当初指导老师带我们去的时候自信满满,让我很好奇那到底是什么样特别的地方,到了以后才知道原来是分水公园。你知道所谓的分水岭吧?通常高山或山脉都有分水岭,以此为界,水流向两侧分流。石生的分水岭是日本最低的分水岭,海拔不到一百公尺,正确说来,应该不能称之为分水岭,而是分水界。也就是说,降落在石生的雨水以该分水公园为界,分隔南北,往北者汇为由良川,注入日本海,往南者汇为加古川,注入濑户内海。
位于分水公园的分水界呈Y字形,河水流在以水泥打造、如小运河般的水道里。在分歧点上还竖立一个路标似的牌子,上面有两个箭头,一边写着『至日本海约七十公里』,另一边写着『至濑户内海约七十公里』。我呆住了,心想,怎么会带我们来看这种地方。不过还是有些家伙觉得很感动。」
「你特地带照片去那里丢弃?」
「没错。」
「在分隔日本海与濑户内海的地方?」
「我将照片撕成两半。我觉得日本海比较干净,就将她的那一半丢入那边,而将自己的部分丢弃于流向濑户内海的另一边。不过,我不认为照片真的能流入大海。」
「是对运河的回忆?」
「很好笑吧?」水岛腼腆地笑了。
「不好笑!我甚至想哭。」恭司严肃地回答。
水岛喉咙咕噜出声,忍住上涌的笑意。
「但是,真的很感伤。水岛,与其当中提琴家,你好像更适合当流行歌曲的作词者。」
「啊,这话太夸张啦,这不该是对六天后就要参加演奏测试而紧张不已的音乐家所说的话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也老实说出我的感想了,刚才的小说,只有铺陈夸张,没有内涵,而且就算仓促写成,文章也应该更细腻些才行。」
终于来啦!
「或许你的指责正确,可是,我没必要听音乐家对文章的批评,因为所谓的音乐家并无思考事物的习惯,因而欠缺知性。」
「开玩笑!未成熟的精神因为情绪不稳只能逃入小说、诗歌或戏剧的世界里,与社会脱节,不是吗?而音乐家经常可以忍受追求极限的严酷,也能透过音乐思索。面对我们,就算后退一步,也没办法不踩到我们的影子。」
恭司本来想要反击,不过还是还是放弃了:「就讨论到这里吧!上回是东日本对西日本,这回则是文艺家对音乐家吗?你总是突然就这样议论起来,常常会被你吓一大跳。」
「是你先开始的吧!不过,在美铃面前最好不要这样,说不定她会以为我们真的吵起来了呢!」
「啊,就像上次的企鹅对北极熊吗?」
「当时她生气地说『那种事情有什么好争的』。」
想起当时的情景,两人大笑出声。
水岛说了声「走吧」,抓起帐单,找来服务生,制止恭司而付了两人的帐。
「美铃应该也快下班了,要过去看看吗?」
她打工的餐厅在卡法尔街过去不远,步行约十分钟可到。
恭司问:「你练习的时间不是很宝贵吗?」
水岛若无其事地摇头。
以前也曾与水岛一同前往美铃工作的店里,但是,今夜的心情却很复杂。恭司喜欢美铃,将水岛视为对手的事,对方似乎毫无所觉。
「过去看看也好。」恭司最后这么回答。他无法放弃看到美铃的脸、听到她的声音的机会。
两人并肩往铸币广场方向稍微折回。铸币塔上的时钟俯瞰着人潮拥挤的广场,钟面上指着差五分钟八点。四周人潮传来比平时更多的笑声与娇嚷声,今夜的气氛感觉上有些华丽、甜蜜,令人心情浮动。即使是突然响起的汽车喇叭声,或是滑过两人前方的脚踏车,甚至是深秋过于冰冷的晚风,都令人觉得温馨。
两人享受着卡法尔街热闹的气息,往北前进。
恭司很难理解其店名意义的「巴比伦」印尼料理店位于王宫前。两人推开门探入上半身时,便发现美铃正朝厨房挥手道别,似乎差一点就要错过了。
「啊,你们两个一起?怎么回事?」解开绑着长发的带子,她露出些许讶异神情。垂覆肩膀的长发像濡湿似地闪闪发光。
「我们打算召开艺术家首脑高层会议,所以来邀你负责主讲二十世纪美术的精髓。」水岛正经八百地说。
「挡在门口会妨碍生意的。」美铃将两人推出门外。「如果想夜游我可以奉陪,但是,水岛先生不是很忙吗?」
「你知道皇家大会堂管弦乐团的天花板上写着『好好玩乐,好好学习』吗?」
其实是这样写着:并非只是为了娱乐!
虽然与日本人所认为的古典音乐并非大众娱乐,而是具有教养意义有相当差异,不过,毕竟是源自西方的古典音乐,会有这样的观念也是必然的吧!
「好吧,随你。不过我不擅于谈艰涩话题,我们就回归童心,尽情玩乐吧!Kermis来了呢!」
「Kermis?」恭司从未听过这个名词。
「就在水坝广场喔!」
她像是被两人牵着手似地朝王宫方向走去。王宫以前是威风凛凛的市政府办公大楼,现在则改作迎宾馆之用。与日本皇居不同的不只是建筑物的样式,连建筑物四周也没有壕沟或城墙,就这么直接面对广场,墙上还有涂鸦。这个国家,连皇室都很宽容大量。
在王宫尽头右转就是水坝广场,但是,惯见的景象却完全改变了。
「什么时候……」
被王宫、邻近的新教堂、白色的国家纪念碑环绕的水坝广场,其名称源自防止阿姆斯托河溢堤的水坝,也目击了许多历史事件,更经历过被嘻皮占领的时代,现在则成为阿姆斯特丹充满朝气的生活中心,也是市民的休憩广场。可是……
「前天经过时,什么都没有呀!」恭司完全愣住了。
这儿已经成为观景车、旋转木马、咖啡杯等熟悉游乐器材齐备的游乐场,四周并列着射箭场、抽奖、卖点心或饮料的商店,广场充满爽朗的欢笑声、迷人的香气与七彩的灯光。
「这是移动式游乐场。恭司,你来阿姆斯特丹已经五个月了,难道从来没有看过?」
「没有。这么多东西能在短时间内布置完成?」
「只有节日才会出现。卖棉花糖或爆米花的都有,不过没有水饴。」
恭司很在意为何水岛口中会说出水饴这个名词。是因为彼此的思考波长在某处有不为人知的交集吗?
「好,回归童心!首先爬上高处吧!」音乐家想搭乘观景缆车。
美铃举手赞成。
水岛去买乘车券之时,美铃与恭司站在画着玛丽莲梦露、猫王等明星画像的华丽拱门正下方,抬头望着绕经头顶上方的缆车。
恭司瞄了一眼美铃的侧脸,她的脸孔被旋转木马的旋转灯光染红,他胸中不禁涌升一股窒息般的无奈。
「来,乘车券。」
接过水岛递来的乘车券,三人去搭乘观景缆车。随着高度的增加,风力增强,吹乱三人的头发。
离眼下广场的热闹愈远,阿姆斯特丹市街的景观就愈开阔,交错纵横的运河在建筑物缝隙间处处可见。
「我刚才读了山尾的小说。」水岛拉着领巾,对美铃说。
「小说?」
「是的。由于只写到一半,也不知道是推理小说或恐怖小说,不过内容相当奇特。」
恭司有点不好意思地听对方向美铃说明。
美铃的手肘搁在交叠的右膝上,撑着一边脸颊,露出些许兴味:「完成以后也让我看看吧!不过你为何选择大阪为舞台呢?这不是在任何地方都可能发生的故事吗?」
恭司无法立即回答,他甚至想说,自己只是叙述梦境内容,所以请你问梦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