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许是受到遥介与水岛的影响吧?毕竟,自从到了阿姆斯特丹以后,忽然与大阪腔特别接近。」
「也对。记得谁曾经说过,大阪是日本的阿姆斯特丹之类的无聊话呢!」
水岛没有忽略美铃的话:「我虽然不知道是谁说的,不过嘲笑他却是很失礼的事。这两个地方都是令商人繁荣而充满荣耀的古都。大阪的运河虽然大部分被填埋掉了,不再有昔日风貌,但绝对也是个运河城市,同时,以往如烂泥沟般的河川也干净许多,只不过无法像阿姆斯特丹这样定期关闭水门换水。即使如此,大阪的水湄也有相当不错的风景。」
「听起来不太有说服力呢!」美铃笑闹似地讽刺。
「阿姆斯特丹的桥梁大概有四百多座吧!大阪却是八百零八座,大约两倍呢!」
「你指的是俗谚中的『浪花八百零八桥』吧?那到底是真是假还未确定。何况,我听说阿姆斯特丹的桥梁超过一千座。」
「一千?这就怪啦!也许是连登上船屋的栈板都算进去吧!」
观景缆车摇摇晃晃地朝最高点攀升。在差一点就能最接近披覆街上的深蓝色夜空时,美铃叼起香烟,在风中用打火机巧妙地点着。昨天没有注意到。但此刻自袖口却可窥见挫伤的伤口,应该又是使用尖锐的金属片或什么制作作品时伤到的吧!
恭司这样想着时,烟雾飘到他脸上,视野模糊。
「你知道画家艾薛尔(译注:M.C.Escher,1898-1972)的父亲是土木工程师吗?」水岛似乎想改变话题,突然说出每个日本人都知道的高知名度荷兰画家。
恭司虽然知道他一些会令人产生奇妙错觉的知名作品,却也无从得知其父的职业。
但是,抱着弯曲的右膝,美铃却理所当然地颔首:「知道。他是所谓的外劳,明治还是大正时期曾经至日本工作。」
「没错,书上记载的姓名是艾薛尔或艾舍尔。此人在明治时期应日本政府邀请来到大阪的外国人居留地,目的是辟建运河。所以,大阪的运河具有荷兰风格。」
美铃叼着烟付之一笑:「你想说的就是这句话吧?」
观景缆车过了最高点,开始缓缓往下移动。恭司眺望夜景,茫茫然听着两人的对话。
「但是,正确说来,阿姆斯特丹与大阪的几条运河透过海洋互相衔接。」
「照你这种说法,所有的城市与河川都是相互衔接了。」
「没错,彼此相互衔接。不仅是城市,人类在以前也是以无意识的根相互衔接。」
「无意识的根?」美铃反问:「那是什么意思?」
水岛高兴地开始解说:「约翰·唐恩(译注:John Donne,1572-1631,英国诗人)有一首诗是说,所谓的人类并非每个人都像孤岛般独立存在,而是均属于大陆的一部分。另外,在荣格的心理学中,人类也被视为连系在一个整体上,与即使有很多不同的茎,如果挖掘地面,会发现其根部完全相连的植物一样。所谓茂盛的人类森林,事实上或许只是一棵巨大的树,所有河川均汇流于大海,所有岛屿只是一片相互连接的大陆。如果需要列举旁证,那么,就好比全世界虽然有各种各样的文化,精神病患者或酒精中毒者却都有共同的梦与幻觉。」
恭司心想,那应该是脑部某个特定区域遭受刺激或打击所引起的特定生理现象。不过,他并未提出反驳。只是随即想起提倡「人类迎接水瓶座时代,进行灵魂进化」的西奥多·罗斯札克(译注:Theodore Roszak,美国学者)一首无题的诗。
我听到了、很明确的
情节
被这雾霭笼罩的海岸
以西,各岛屿的对面
还有无数岛屿
「梦与幻觉的泉源虽然来自远古的神话或传说,但是这些存在于世界各地的神话或传说普遍不被认为是由一个故事传播而成,只能认为它们产生于人类存在的共同之根,又因为那是属于意识的深层领域,因此在人类尚无语言前的古代就称为被印象或象征所支配的世界。」水岛停顿下来,似乎希望听众搭个腔。
但是,美铃仿佛毫不理会,只是默默抽着烟。
「荣格提倡所谓的archetypes,也就是『原型』,诸如因本身不想承认而被压抑在意识底下的自我之『阴影』;象征思虑深刻与经验丰富的『老贤者』;包容一切的『伟大母亲』;存在男人心中、永远的女性面向『阿尼玛(anima)』;存在女性心中、永远的男性面向『阿尼穆斯(animus)』等等。这类形象、象征存在于人类心灵的最深层,超越了个人与文化,在这种集体潜意识中,人类彼此相互连系。」
已经很久没听到荣格这个名字了。恭司一进大学不到半年就辍学,之后有段时期一面拼命打工糊口,一面疯狂地阅读,当时单就心理学方面就一口气阅读了将近一百册的著作,最多的应该是荣格的著作和与之有关的书籍。那是一种擦出火花般、西方与东方思想的交错,也可能只是单纯地陷入所谓「新科学」的知识流行。如果是在称早之前的恭司,很可能会加入谈话,表示「接下来交给我」,但是现在因为已经完全清醒过来,所以保持沉默,沉默地思索当时未曾想过的部分。
所谓的人类是一个生命体,喜欢他人与憎恨他人就如同喜欢自己的右手大拇指或讨厌自己的左耳垂。他曾试着像接受自己般地容纳其他所有人,也试着相信一个人类就是全体人类,全体人类就是一个人类。但是实际上却无法单纯至那种地步,当然,一方面也是因为没有必要相信至这种程度。
可爱的人就予以喜爱,讨厌的人就予以憎恨。人类个体之间不断地发现彼此的差异。然而,正因为源自同根,为了不让其腐朽,前端必须朝不同方向长出叶子,这样才是所谓的人类,若是一个人等于全体,那么只要进行细胞分裂繁殖就可以了,男人与女人的情爱、性爱,甚至性别,皆可以不要。
听完形同荣格心理学入门的导论后,美铃的结论非常短:「嗯,这是哥哥可能喜欢的话题。」
听到哥哥两字,水岛的神情一黯,可能是自觉彼此无法沟通吧!
美铃好似没注意到对方的反应,问道:「我可以问水岛老师问题吗?如果人类全体的根部相连,为什么大家还是那样寂寞呢?」
「这……我就不明白了。不过,的确是寂寞,我也始终感到寂寞。」
「你不是拥有音乐吗?」
「只有音乐……」
这应该是很自然的结果,但是,水岛居然当着恭司面前向美铃求爱。也许他认为过度委婉的话,她会无法理解。但是,恭司很清楚,水岛的话就如同孔雀示爱时的开屏。
所有的河川相互衔接。
所有人类相互连系。
假设这是事实,会变成什么样的情形呢?
恭司马上了悟:什么都改变不了!
譬如,水岛的幸福绝对是自己的不幸。
空中散步结束后,三人走下观景缆车。
美铃抗议:「我还没有吃饭呢!」
水岛回答:「那可不行!」然后指着人群对面的热狗摊,「抱歉,那个可以吗?我还以为你已经吃过了呢!我请客,吃到撑破肚皮也没关系。」
「恭司,你吃过了吗?看你也是一睑饿肚子的痛苦表情。」
彼美铃这么一说,恭司这才想起自己也只喝了咖啡与冰可可。
「是吗?我实在太迟钝了。对不起,我请客,连山尾一起。」水岛潇洒地说。
在美铃身旁连肚子饿都忘记了,这虽然不错,可是,要对方来提醒自己肚子饿就未免太过滑稽。这种事都需要别人来教的家伙还真是杰作!
美铃讲过的几句话在恭司的脑海里像遥远的回音响起。
——接下来要失去「第一次」的恭司会害怕的。因为是「第一次」,所以必须更注意各项细节。
——要热闹一点的吗?范海伦如何?
——真的不要掉进运河哦!
自己或许在内心悄悄地享受她讲的这些关心话语吧!但是,算了,已经无法再享受了。
一脸饿肚子的痛苦表情?太过分啦!
不饥渴不行!
非得重新获得饥渴不行,不是饥饿!
会在移动式游乐场思索这种事情的人,大概也只有自己吧!
4
十月的最后一天是星期一。
令人忍不住想捏住鼻子的事件消息,或许是神的旨意,总是乘着星期一的朝阳而来。
这是对在阿姆斯特丹市警局任职十八年的赫德亚·史塔福特而言的坏兆头。虽然已经有段时间没想起来过,今天早上却又被迫记起,不过,至少必须感谢局里的电话是在自己吃过早饭以后才打来。
十岁的双胞胎女儿一起睡眼惺忪地从楼上下来。
父亲搁回话筒后,姐姐问:「是事件吗?」
「没错。」
「杀人事件?」妹妹接着。
「是的。」
在女儿们的马克杯倒入牛奶的雅奈德喃喃自语:「真是星期一的坏兆头。」
丈夫颔首:「我要直接前往现场,好像不是寻常的杀人事件。」
「不是寻常的杀人事件?那与一般的杀人事件有什么不同?」姐姐明白表示好奇地问。
面对镜子、正忙着与领带拼命的父亲只是虚应几声。就算成功地系好领带,他还必须与能够见到头皮的白金棕发缠斗一番,直到将之梳拢并遮覆头皮为止。
姐姐似乎不能忍受问题被漠视,重复询问:「告诉我,有什么不同?」
「你真的很啰嗦呢!我只是因为不想让马上要吃早饭的可爱女儿知道,才刻意不说的……报纸上和电视新闻都有大幅报导,你看了就知道。」
「这么重大的事件?爸爸,是你负责侦办吗?」
出现了意料不到的反效果。姐妹俩兴奋地来到他身旁,追问镜中的父亲。站在女儿们背后,妻子也是一脸亟于知道答案的表情。
好不容易弄好领带与头发之后,他伸手拿下挂在衣架上的大衣,回头望着家人:「尸体浮现在运河上,包括绅士、国王与王子三条运河。」
「三条运河?」雅奈德用围裙擦拭双手,蹙眉。
「接下来可能还会有其他发现。不过,被害者大概只有一个人,是遭分尸。」
女儿们惊叫出声。但是,她们不仅没有害怕,两眼还神采奕奕地开始进行私人调查会议。
「为什么将尸体肢解呢?」
「一定是麻药贩子,因为背叛同伴而被杀害。」
「或许是杀人狂呢!」
他心想,真是让人的头痛的小鬼,但仍给予姐妹俩进一步的情报:「被害者似乎是日本人,所以也有可能是窃盗杀人。」
日本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姐妹俩更是议论纷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