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司在心里问:你都是这样守住秘密的吗?或者,一切真的只是开玩笑?

  话声突然中断,只剩钢琴的旋律在屋里回荡。好像呼应人们的谈话般,曲调由快板转为平稳。

  也不知是如何保持微妙的平衡,烟雾从烟灰缸笔直上升——是带着甜美香气的紫色浓烟。不久,平衡崩溃,烟束散开、凌乱,在电灯熄灭的灯罩下袅绕,缓慢却极复杂地晃动,像是波里尼在键盘上流畅滑行的手指。

  恭司静静凝视它。

  「你们看,好漂亮呢!好像正跳着芭蕾似的。」美铃也望向同样东西,提出不同的比喻。

  「没错耶!」

  「啊,真的。」

  亚妮妲与久能表示同感。

  的确,经她这么一说,看起来也很像楚楚可怜的芭蕾舞者。

  「知道地球自转的速度是多少吗?」遥介忽然提出奇妙的问题。

  久能回答:「知道,一天旋转一圈。」

  「是那样没错,不过,我想要的答案是以一点六七马赫的速度旋转。而且以其六十九倍的一百一十五马赫的速度绕着太阳旋转,这是喷射机一百倍以上的速度。」

  「哇!」听了他用英语重复一次,亚妮妲目瞪口呆。

  恭司也讶异对方能记住如此精细的数字。

  「我再次觉得能不被甩出大气层外真的很不可思议。」

  「现在惊讶还太早呢!」遥介继续以英语说道,「牵引着九大行星的太阳本身也绕着由两千亿颗以上星星形成的银河系中心旋转,速度为九百二十马赫。」

  恭司试着描绘以疯狂速度旋转的银河,却只浮现电脑图表般的影像,这已超出了想象力的极限。

  「而且,带着两千亿颗星星的银河系受到处女座星团的引力牵引而同样运动着,其速度为……」他抬头望着飘舞的烟雾,停顿一下:「秒速一百公里。」

  亚妮妲又发出天真无邪的赞叹:「太厉害了。假设地球绕太阳旋转,太阳绕银河系中心旋转,银河系也受到其他银河的牵引,那么,地球究竟是如何运动?」

  「大概就像飘浮烟雾中的一颗粒子吧!但是,并非只有地球独自起舞,整个宇宙也都相互吸引、相互影响,以激烈的速度、复杂的动作恒久地持续运动,并持续膨胀。物理学家曾说过宇宙的这种运动乃是『无止尽的重力芭蕾』。」

  恭司本来讶异遥介为何突然说起天文学,现在终于明白了,因为,谈的还是芭蕾的话题。

  ——无止尽的重力芭蕾!

  他无声地一再默念,发现这句话有着诗般的回响。或许,造物主就是为了欣赏这样的芭蕾才创造出宇宙。

  「这样想的话,所谓的宇宙就具有实体,而且是个仿佛正在舞蹈之物,不,也许视之为一种现象比较接近真实。」

  ——所谓宇宙的现象。

  奏鸣曲进入著名的送葬进行曲。据说这部分是在萧邦与乔治桑居住于马约卡岛的修道院时完成,不但没有不祥的感觉,反而是首非常优美的曲子。但是,原本熟悉的深邃悼唁曲调,今晚听来却无比开朗。身体开始轻微地颤抖起来。然后,在送葬行列的步履转为天使安慰的三重奏时,恭司深吸了一口气。

  多么沉静安祥、绽放无尽慈爱的旋律!好像之前覆盖自己的一切脏污、之前犯的所有过错皆被净化,如果是独自一人在房里,或许真的会哭出声来。

  「来,我已经帮你加进牛奶了。」美铃帮他倒了杯咖啡。

  他以沙哑的声音道谢,同时发觉口中的咖啡口感与平常截然不同,非常深刻隽永,舌头的味蕾数量好似增加了数倍。恭司啜了一口,嘴唇离开杯缘时,叹息出声。

  「恭司,你方才讲得不错呢!」遥介似乎一直在观察他的反应,祝福似地说。

  被对方这么一说,恭司也注意到自己似乎变得不像原来的自己,并强烈意识到周遭的各种事物均有其存在意义,而且是正向的意义。

  重力芭蕾!

  也许是这句话化为咒语开启了大门。他有种踏入未知领域的实感。

  「要拿镜子让你照照看吗?你微笑的幸福神情。是因为发生效用了吗?」久能揶揄。

  是吗?自己是那样的神情吗?如果能够幸福,这样也很好,不是吗?

  「好呀!」他如孩童般率直回答。「我好像有些醉了。」

  「这样一来,恭司的入会仪式就算完成一半,接下来只要发誓效忠我们的秘密结社就行。之后想再喝几杯咖啡都有。」

  美铃无意识中说出的「仪式」、「秘密」、「效忠」之词,感觉恍如抵达深远思想的路标。虽然并无自觉沉睡的部分大脑将要觉醒,却发觉它蠢蠢欲动,仿佛即将苏醒似的。他强烈感受到与喝醉时完全不同的愉快酩酊感与亢奋感。

  「你……」遥介的满脸胡须迫近眼前,实际上也许只是靠近几公分,感觉却似缩短了好几倍的距离。遥介的眼神深入瞳孔深处,不,甚至透过瞳孔窥视着脑髓中心。「好像相当顺利地达到嗑药的快感呢!才这么一点东西就这么享受,真令人羡慕又同情,简直像只吃了炸沙丁鱼就认为那是天下间无与伦比的美味般感激。」

  这是洞察或暗示呢?还是咒语?虽然难以判断,但却是充满确信的语调。

  「再抽一支吧!」遥介的声音听起来特别严肃。他的肩膀后面可以见到插着五支烛火的烛台。

  ——荣耀之手。

  不,不对。

  那是印度大麻的叶子。

  恭司毫不犹豫地抽起第二支大麻烟。

  久能凑热闹地鼓掌。打领带的大麻瘾者,奇妙的电脑销售员,都已经一把年纪了,也有不错的薪水,却与这些怪异的人打交道,是不是脑袋里的螺丝松脱了呢?虽然与遥介他们邂逅本身就很奇怪,不过他也是个怪人。即使如此,仍是个好人!

  恭司嗤嗤地笑出声。

  「承认吧!你加入了盆栽俱乐部!」久能宣布。

  这个名称是随口捏造的吗?在这儿的每个人纯粹是基于各种偶然的恶作剧而聚集起来,不带任何目的,就像是喝咖啡、吃糕点,偶尔嗑些药、聊聊天的老人会。是因为这样才取名盆栽俱乐部?——应该不是吧!

  恭司会多次见过与抽烟器具摆在一起,只要五百圆左右就能买到的栽培用大麻种子袋——就像日日春或凤仙花,上头标示Bonsai(盆栽),这或许也是荷兰式的权宜作法吧!

  太可笑了!什么盆栽!什么咖啡店!这些名词不过是种欺瞒而已。

  这样批判的同时,恭司还必须忍住不断涌升的笑意。

  ——芭蕾舞者!

  亚妮妲忽然站起来,伸开双臂,覆盖似地抱住恭司,用她那清爽的樱唇贴住他的脸颊。

  「恭喜你,恭司。」

  有些措手不及的恭司回应鼻子与自己相触的对方:「谢谢!」

  铁轨的喀哒喀哒声传来。是从不远处的中央车站驶往比利时的方向。应该是货物列车吧?似乎特别长。凝神静听时,当时踏上那个红砖车站的情景鲜明地苏醒,令恭司非常怀念。

  即使是这样,还能留在这儿多久呢?

  谁知道!

  恭司笑出声了。

  2

  这天晚上,盆栽俱乐部散会时已近午夜。

  久能决定开车送亚妮妲回家。遥介虽然劝恭司「留下来过夜也没关系」,不过恭司拒绝了他。一方面是他知道这里并没有供客人使用的床铺,另一方面,他也希望今夜能在自己的房里反刍这个初次体验。

  「真的没问题,回程顶多只要十几分钟。」他想站起来,步履却有些蹒跚不稳。

  「啊,药效好像还没过,你真的能平安回到自己的住处吗?」美铃问。

  「又不是酗酒烂醉,没问题的。」恭司回答,虽然意识尚未完全恢复平常的状况,但也非朦胧不清,只是走路有点轻飘飘的。

  「不要掉到运河里。还有,忘了这个可是会得痔疮哩!」遥介将脚踏车座垫丢给他。

  他想起来了:没错,他把座垫拆下来了,如果没注意就这样踩踏板回到家……一想象到自己届时的窘状,恭司便嘻嘻地笑出声。

  「恭司心情很高兴,应该会持续到明天早上吧!」亚妮妲用清醒的眼神望着他。

  恭司冲上前,用右臂勒住亚妮妲的脖子。

  「住手!恭司,不要闹了!」出其不意之下,亚妮妲吓得用力挣扎,这种反应也非常可笑。

  「哈哈,荷兰女孩,你现在知道对未来的伟大剧作家说出没礼貌的话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了吧?就算没有吸大麻,我还是很恐怖的呢!」

  「白痴!」亚妮妲嘴里吐出学会的少数几句日语之一。似乎是受到遥介的影响,狗嘴里同样吐不出象牙。

  「白痴的确是日语没错,不过那是遥介居住的大阪的语言,对我是讲不通的。」恭司再度伸手想按住她的头。

  亚妮妲躲开,利用久能当盾牌。

  遥介微笑告诉亚妮妲:「你必须叫恭司笨蛋才行。在他出生的横滨使用的语言是不一样的。白痴是日本的阿姆斯特丹——大阪——所使用的语言。」

  「什么,居然有这种事情?」

  听对方说大阪是日本的阿姆斯特丹,久能马上提出异议:「我是曾听说过盛行栽培郁金香的新泻被称为日本的阿姆斯特丹,不过,要说阿姆斯特丹与大阪那个猥俗杂乱的地方相似的话,我可不这么认为。」

  遥介不认输:「久能,你胡说什么?这两个城市都是市内有运河环绕的水都不是吗?阿姆斯特丹如果再加上个通天阁就与大阪一模一样了。」

  「白痴!」这次是美铃开口,「别再讲这些无聊话了,赶快送亚妮妲回家吧!再怎么说她也只是个高中生,爸妈会担心的。」

  「我知道。我只是认为亚妮妲应该与洛恩串通好了。」

  遥介从音乐盒似的小盒里取出一撮大麻粉末,以纸包住,放在恭司掌心:「这些给你。反正还有剩,就给你当伴手礼吧!你可以在自己的房间尝试,应该已经不会不安了吧?不过,最好不要在今天晚上,白天也不行,就与喝酒一样,等一天工作结束后,或者假日时,再借以放松心情。」

  「药效还在,所以今夜不能吸食——啊啊,已经是今天了,我明天还有工作要做。」补假中的久能羡慕地说,「过一、两个小时大概就能恢复正常了,路上小心。」

  「真的不要掉进运河里哦!」美铃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