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彼此在门边斗嘴,不过等门一开后,就不能再大声交谈了,否则住在隔壁、自称是诗人的家伙马上会出来抱怨,说在走廊喧嚣会让他烦躁到想死。

  恭司心想:那种豆芽菜似的瘦弱男人就算真的自杀,自己除了点头之外,应该也不会有其他反应吧!

  趁诗人犹未开门之前,三人与正木兄妹互道晚安,鱼贯走下狭窄的楼梯。久能与亚妮妲在一旁看着恭司将座垫装回脚踏车上,恭司于是催促他们:「你们先走吧!」

  「好吧!山尾,下次到我家来玩,就算我老婆不在,我也会亲自作料理招待你。」久能的邀约听来不像社交辞令。

  「谢谢,不久的将来我会过去打扰的。」

  他挥手目送两人并肩走向久能停车的运河边的背影。

  忽然,亚妮妲要久能停下来,自己则往这边小跑步回来。在有如聚光灯的街灯光影中拼命地跑向这边。

  「怎么了吗?」

  「那个……」两人的身高几乎一样,所以她那蓝色玻璃珠般的眼瞳刚好与恭司对视。她似是极力抑制内心轻微的动摇,接着说:「智树如果去你们店里,麻烦你转告他,我希望他给我电话,如果很忙,等演奏测试结束后也没关系。还有,晚上打到我家的电话通常是我接听。」

  他答应了:「好呀!不过,你主动打电话给他也可以啊?」

  医师的女儿好像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只是耸耸肩。当然,也可以认为她并不想坦诚回答,因此恭司并未深入追问,只是反复表示一定会把话带到。

  「谢谢你,恭司,晚安。」亚妮妲脸上浮现羞赧的笑容,再次跑开。

  离街灯渐远的亚妮妲背影化为逆光的暗影。等目送她再度与久能并肩之后,恭司跨上脚踏车。糟糕!又忘记调整座垫高度了。但是,反正马上就得还给车主,他决定就这样忍耐。

  沿着酿酒商运河前行,在前方与浮着好几艘船屋的王子运河交叉处过桥。船窗泻出荷兰人一贯控制亮度的灯光,还有不断跳动的小猫影子。另一艘船屋的甲板上有个小庭院,盆栽之间摆饰着日式石灯笼。在阿姆斯特丹的运河上,什么东西都有。

  奇怪了,桥上……

  也不知道是感觉与平常不一样,或只是很寻常的错觉,他好像闻到了从河面上飘来的水的气味,

  水——水饴(译注:类似麦芽糖的产品)。

  好像有水饴呢!自己最喜欢用卫生筷卷着吃,每逢节庆一定会买。这里若真有那种东西,他倒是很想吃!如果是现在,绝对会又甜又美味好几倍吧?黏稠稠、皱巴巴的,若扭转还可拉出细线,实在令人怀念。但是,就算明治屋或大仓饭店的山甜点店在这个时间仍在营业,应该也买不到节庆时才供应的水饴吧!啊,现在就想吃,今夜好想吃,但很遗憾,这是绝对无法达成的愿望!

  咦?

  来到北教堂黑影耸峙的广场角落,恭司见到两位似是巡逻员警的人走过来,慌忙左转。虽然原本就是要在这里左转回到林登街的住处,却因为未申请外国人签证,一看到警察就过敏并随即避开,尽管这种行为反而会招徕怀疑,并且终将出纰漏而被驱逐出境……

  荷兰的警察似乎不得任意怀疑并盘问旅客,不像巴黎的警察,只要见到穿着打扮不是很高级的旅客,马上就过来找麻烦:「喂,你身上有带麻药吧?护照拿出来。」

  他的住处所在的林登街位于被称为约丹地区的南北狭长区域北侧。街名虽是林登运河(译注:在荷兰,紧邻运河两旁的街道名称与运河同名),实际上只是条没有水的空水沟,位于围绕阿姆斯特丹旧市区的无数条大运河之中、最外围的王子运河之外,这里的居民以劳工与艺术家居多。听说这一带以前有数百家所谓「hofje」的救济院(译注:因为这些救济院都设计了中庭,故以此称之),虽然不是像久能那样从日本前来赴任的商人或富裕阶层的人们喜欢居住的地区,但是邻居都很和善,只需要小心脚踏车窃贼即可,治安方面不会予人不安全感,恭司在这里住得相当愉快。

  刚抵达阿姆斯特丹的第一个月,恭司一直辗转投宿于青年旅馆。后来决定暂时安顿下来,找间附家具的出租公寓,却烦恼着不知从何找起,当时帮忙找房子的就是遥介。他甚至找上不动产仲介,口沫横飞地在租金上杀价,最后还是谈不拢,但他却说「继续找下去还会有更好的,一切交给我」。最后终于在报纸广告找到了未由不动产仲介经手的廉价物件,托遥介的福,确保了自己的窝。

  恭司很感激自己曾获得的各种帮助,不过,他或许将永远无法回报他们,不管是对遥介或美铃,不,甚至如果没有久能或水岛,自己在很多情况之下都极有可能痛哭出声。搜寻过往记忆,尽管无法马上想起他们帮过自己什么忙,而他也觉得人与人的交往之间没必要过度在乎施与舍,却又希望自己在离开这个城市前能对他们有所回报。

  想吃水饴的突兀欲望在不知不觉间变成自我反省。在想到这样的思绪起伏可能也是麻药的作用之时,恭司终于在没掉落运河的情况下,平安地回到六栋相连的出租公寓。虽然同是有阶梯状山形墙的公寓,但是若与国王运河等沿岸的华丽建筑相比,砖瓦明显破旧的外观看起来就很不入流,尽管自己从未进去过高级公寓,但是内部隔间应该有相当的差异吧!至少,这里与正木兄妹居住的公寓就差了一大截。

  恭司经过左边的巷道绕至后院,停下脚踏车,再次遵照车主的指示取下座垫。对方虽然说过「请帮忙保管到天亮」,但是考虑到熟睡之间被敲门声吵醒会非常受不了,于是他决定将脚踏车停在邻居的门前。应该不会被偷走吧!

  他回到自己房间,将背包置于地板,把自己摔向床上,让弹簧垫发出轧轧声响,同时双手枕在脑后,茫然望向贴着灰色壁纸的天花板,心想:这真的是很漫长的一天呢!

  大麻的药效差不多已经淡去,几乎完全恢复正常,这应该称为「回归」吧?在印度的廉价旅馆体验到的恐慌与呕吐仿佛作梦般,这是一次非常愉快的体验,他甚至有不久的将来再尝试一次的念头。

  但是,虽然借助大麻的力量让意识稍微改变,却不像是歌颂麻药者所崇尚的「以此为契机让博爱精神萌芽」或是「略为提高对地球环境问题的关心」。如果只是在醉意之间的解脱,那与久能嘲讽的酒精多大差别,或者这是因为自己的体验尚在初步的阶段?不知道!想确定应该只能靠多次的反复尝试吧?

  睡意袭来。他躺着脱掉外衣,抛向椅背。他想起口袋里有遥介送的伴手礼。如果在日本,演艺人员只要携带十公克左右的大麻立刻会爆出重大新闻,然而自己今夜不只是充分享受了大麻的快感,还当作伴手带回自己房间。此刻,恭司确切地体认到自己正置身于遥远的异国天空下。

  受到睡魔的抚爱,恭司眼前浮现那天逃亡似地离开无法适应的巴黎、跳上开往阿姆斯特丹的列车的情景。那天,巴黎飘着湿答答的雾雨,列车窗外流逝的蒙马特山丘美丽得令人憎恨。在印度或土耳其,不懂当地语言并不会很痛苦,可是巴黎却不同,不只瘪脚的英语会遭到漠视,只会几个单字拼凑起来的法语更是倍受嘲弄,令他实在无法忍受,也因此深刻体会到种族的歧视。另外,他与当地邂逅的几位日本侨胞也合不来。直到最近,他才能够冷静分析那段日子,当时已经离开日本四个月了,也是流浪生活的疲累达到极限的时期。

  当时会想到「去阿姆斯特丹看看吧」并无特别的理由,原因之一只是听说荷兰或瑞典能以英语轻松沟通。如果想靠着一口破英语流浪,渡过多佛海峡前往以英语为母语的英国就可以了,之所以没这么做,应该纯粹只是种奇妙的坚持。也许,当时也认为要慢慢治愈在巴黎受到的创伤,像伦敦那样的大都市会比较麻烦吧!

  从巴黎经布鲁塞尔到阿姆斯特丹,搭乘特快车约莫五个半小时,类似东京至大阪的距离。

  那是一段不安的旅程。

  只是在欧洲各地漫游却遭受挫折的不甘与气闷令他的心情益发沉重。或许正因为如此,他只记得沿途见到的安特卫普(译注:Antwerp,比利时第二大都市)以异样的景色映入眼帘。这个昔日的世界第一大港有着牢固石造建筑所构成的古老街道,一瞬间,他将这个庄严穆肃的街景错觉为巨大墓碑的森林,他以为眼花了,揉着自己的眼睛。

  列车驶进车站的巨大屋顶下时,他受到更强烈的冲击。好几道阳光从圆形屋顶的钢架缝隙间如箭矢般照射下来,仿佛进入了科幻电影的拍摄现场,是几近恐怖的非现实景象,或许是受到阳光偶然演出的特殊效果所迷惑吧!然而,当他自滑进月台的列车车窗望向出口方向时,又再度被所见景象的气势压倒。

  位于布鲁塞尔与阿姆斯特丹间的安特卫普只不过是所谓的中途车站,可是却像终点站般,列车车头驶进了出入口的齐头式构造,出入口左右与上方的装饰无比庄严,让人以为进入了中世纪的教堂。

  ——不应该会有这样的车站。

  ——像这样的地方不是车站。

  ——这一定是梦!

  他呆然若失。

  不久,列车逆转行进方向,驶向阿姆斯特丹。再次进入安特卫普时,又见到了相同景物,恍若录影带倒转般,列车再度行驶在墓碑之间。

  ——我一定是在作梦!

  他再一次这样想着。

  后来调查才知道,安特卫普庄严壮丽的中央车站是花费跨越十九世纪末至本世纪初的十年岁月才落成,并被指定为比利时的重要文化财产,自己因为没预期到这点而对当时之遭遇瞠目结舌的反应并不算夸张。但是,会近似战栗地全身冒起鸡皮疙瘩,应该是因为当时处于不安定的精神状态吧!不、不,当时的身体状况的确不太好,脸颊与额头发烫,因此,应该说是微微发烧下所见到的幻象吧!

  虽然从那之后就未曾再拜访过安特卫普,不过,下次如果再见到,大概也不会特别兴奋了吧!

  喉咙很渴。

  可是,既然都躺下来了,再爬起来倒水也很麻烦。

  还是就这样静静躺着吧!

  因为应该很快就会睡着了。

  抵达阿姆斯特丹中央车站是傍晚时分。曾听说东京车站是模仿这里的新歌德式红砖建筑,所以他便站在车站前回头仰望,却发现半点也不像。由于是很率直的印象,因此后来每当见到似是新婚夫妻的日本人抬头望着中央车站,喜孜孜地说「你看,很像吧」、「真的很像呢」时,他都忍不住想对他们大吼「用自己的眼睛好好看清楚!根本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

  只凭名称与地点寻找青年旅馆时费了相当大的功夫。他一抵达便在开始亮起红灯、有著名橱窗女郎的红灯区一带迷了路,一边拒绝兜售麻药的男人与伸手要钱的流浪汉,一边在这里徘徊了一个小时之久。最后终于找到那间旅馆,虽然没有事先预约,不过对方表示还有空房间,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解除行装时已经完全天黑了。虽然很高兴不必与陌生人同房,但可能是略微发烧的缘故,食欲全无,只随便佐着牛奶吃掉午餐剩下的面包,早早上床睡觉。

  那是个听着窗外下方、不知在唱些什么的醉汉歌声,一方面觉得前途黯淡的彷徨夜晚。

  明明马上就可以睡着,却硬是无法入睡。

  抵达阿姆斯特丹所迎接的第一个早晨非常晴朗,空中万里无云,让人忍不住想拿起扇子遮阳。

  心情因为这样的天气而多少轻松了些。只要辗转投宿于限制只能连住三天的青年旅馆,如此一来扣除回程的机票钱,应该还有两个月的余裕。他已经决定「钱花光了就回日本」,打算尽可能地享受停留在荷兰的这段时间。

  他首先搭乘参加一般两天一夜的阿姆斯特丹套装行程的观光客也会——不,是一定会——搭乘的压克力透明观光游艇沿运河绕行,从河面参观市区。因为并未携带旅游指南,于是至VVV旅游服务中心拿了导览手册,参观安妮之家、林布兰之家与历史博物馆一圈,就这么结束了第一天。翌日,他走至辛格运河以外,逛了以林布兰所绘的〈夜警〉为展览主题的国立美术馆以及梵谷美术馆。即使这样,下午的时间还是漫长了些,只好在凡德尔公园的草皮上躺成大字形睡了个午觉。

  住进第三家青年旅馆,约莫过了一个星期时,很难得的,他忽然怀念起日本食物。当然是不可能奢侈地想吃寿司或炸虾之类的,只是希望能吃到白米饭。有了这种念头以后,他自是刻不容缓,立刻冲上电车,前往曾在铸币广场附近见过的某家日本料理店。

  在国外经常可以见到名为「三门」的那家店里,菜单上从寿司、炸虾到拉面什么都有,很能一解乡愁,但是,幸运的不只这个,而是老板叫住他,对他表示正在招募员工。

  「你愿意雇用我?」恭司兴奋地反问。

  那位外貌看似银行家的厨师兼老板以仿佛松了口气的神情说:「突然走掉了两个人,我正烦恼不已呢!希望你明天就能来上班——不过,我的第六感还真准。」

  「第六感?怎么说?」

  姓橘的老板轻松回答:「难道不是吗:山尾先生。如果朝走进来的客人问『要不要在我这里洗盘子?』不是很失礼吗?必须能一眼看出『这个人历经长时间的自助旅行,已经到了必须补充弹药的时候,也就是想赚点零用钱的时候』,才能开口,不是吗?而且,我的判断也完全正确。」

  「是的,是完全正确……」

  「你明天真的可以来上班吗?不只是洗碗盘,还希望可以帮忙招呼客人,甚至最好还能帮忙做点简单的准备工作。」

  「没问题。」恭司回答。

  橘高兴地与他握手:「我请你吃晚饭,方便的话,今天晚一点请你再过来一趟。」

  完全未曾期待过的幸运降临!这时的恭司觉得自己好像走在云端,全身轻飘飘的。

  开始工作后,不但能领到现金——虽然薪水不多,不必担心午晚两餐,当然,也不会再忽然怀念起昂贵的日本食物了。

  对荷兰人而言,日本食物是高价的民族料理,因此来店里用餐的客人大多是日本人。若是扰嚷涌入的旅行团旅客,吃过饭后就会拍拍屁股离去,但是自助旅游者却仿佛能看穿他是同类,总会找他搭讪,因而可以互相交换情报。

  他也与居住在阿姆斯特丹的几位常客——生意人、留学生、艺术家们——熟识,同时与几个人有私底下的交往,其中之一就是水岛智树。水岛是个有双修长手指、肤色白皙的美男子,也是大阪某贸易公司董事长的第三个儿子,应该年长恭司一岁。虽然水岛说他父亲是白手起家,不过他看起来家教极好,若自称是京都的公卿之子,相信也不会有人怀疑。由于两位哥哥决定继承父亲的公司,因此对于他有志于音乐一事,父亲也没有特别反对,应该是认为有一个当艺术家的儿子还可以提升自家的格调,并予以积极支援。正因为如此,他才可以持续自费留学,学习优雅的音乐。

  ——智树如果去你们店里,麻烦你转告他,我希望他给我电话。

  恭司想起亚妮妲的话,沉思起来。虽然发觉她很关心水岛,可是,那是近于恋慕的感情吗?

  会说「希望他给我电话」,应该是对水岛有某种程度的倾心吧?可是水岛对亚妮妲似乎没这个意思。他很可能是因为身为家中三个男孩的么子,为了有一个眼瞳色泽不同的妹妹而高兴……

  恭司认为水岛有意思的人乃是美铃。而亚妮妲则将同性的美铃当成姐姐般孺慕,所以常常跟美铃身边打转。

  真是复杂。

  希望亚妮妲不要陷入悲伤的结局就好了。不久前她半开玩笑地抱住自己亲吻的嘴唇触感苏醒了过来,清清凉凉的,却令他胸中有些骚动。

  希望亚妮妲不要陷入悲伤的结局!尽管她是个十八岁就抽烟、嗑药的问题少女,却也是个能关怀他人更甚于自己的清纯少女,见到她感情受创会令他难过。更何况一旦她的情敌真的是美铃,她会同时失去一个姐姐。

  他有预感事情会变得很糟。他担心的不只是亚妮妲单恋的结局,最糟糕的是,滞留期间一天拖过一天的自己似乎也受到美铃的强烈吸引。

  截至目前为止,他虽然能坚持不承认这项事实,可是,终究还是被逼至必须坦诚面对现实的时候了。隔了非常久的一段时日,现在却似再度陷入恋情之中。他因为无法接受这种仿佛交通事故般的境遇,所以极力想将美铃的身影逐出脑海;明明极力不去思考自己一再滞留于阿姆斯特丹其实是因为美铃的存在……

  今夜见到的美铃的神情,她的一举一动,随兴说出的每句话均鲜明地浮现脑海。

  ——我星期五在滑铁卢广场挖到的宝,附带蜡烛才二十荷盾。

  很奇妙的,他现在才注意到,她那白皙双手拿着的烛台上刻了蔷薇的浮雕。

  这根本就无关紧要!

  迷恋上美铃的结局一定会很悲惨,因为敌不过水岛这位富家少爷而挫败痛哭的机率非常高。再不然——啊,真是令人厌恶的想象——也一定会过上仿佛三流剧本里的结局,某日,她突然抱歉似地告白:

  ——对不起,因为某个理由,我说谎了。坦白说,遥介并非我的哥哥,而是我的丈夫。

  哈哈,真的有这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