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请教打领带的麻药博士,所谓的Set与Setting不是相同吗?」

  对于恭司的基本问题,在场唯一的生意人啧啧出声,摇动食指:「不!所谓的Set指的是嗑药者的精神状态,能放轻松享受比什么都重要,如果存在『可以做这种不道德的事情吗』的疑问,或是害怕『这是犯罪,被警察发现了怎么办』,最好还是不要嗑药。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因为搞不好会产生精神错乱而倍感痛苦。

  至于Setting指的则是外在环境,就像今夜这种由美铃与遥介特别精心布置的Setting。在熟悉、舒适的场所,与亲密的同伴一起,并在有经验者带领之下享受其乐趣,这应该是最理想的了。你看,美铃还冲泡了美味的咖啡,又会播放好听的音乐。」

  「要播放什么呢?」美铃站在CD架前回头。

  「有什么呢?遥介意外地怀念日本,应该只会听演歌吧?」

  「哥哥根本不听音乐的。所以也不会和水岛讨论音乐。」

  「没错,他好像和水岛合不来。」久能讽刺道。

  「你太啰嗦了。」遥介回应。

  看他回话回得这么快,可见久能的话虽不中亦不远了。

  「虽然没有演歌,不过有各种古典乐与摇滚乐,古典方面以钢琴曲居多。要热闹一点的吗?范海伦如何?」

  「是Van Halen。」恭司更正。那是荷兰与印尼混血的摇滚艺人姓名的原来——荷兰——发音。

  「Van Halen的可以吗?」

  恭司制止:「不,还是安静一点的比较好,譬如萧邦的夜曲。」

  「是有萧邦的曲子,但没有夜曲。奏鸣曲如何?波里尼(译注:Pollini Maurizio,义大利钢琴家)弹奏的。」

  恭司尚未回答「可以」时,美铃已将取出的CD放入橱柜的音响中。她的动作干净利落,令人觉得很舒服。恭司曾与亚妮妲去她打工的印尼料理店看过,在那里,她同样像只蝴蝶般在座位间来回穿梭。

  「请喝。」美铃说。

  恭司啜了一口咖啡。口感浓郁,很好喝——他很想如此称赞她冲泡的咖啡,但是事实上,荷兰的咖啡即便是即溶咖啡都很好喝,如果拿它与英国的红茶相对比,应该可以说世界贸易的霸权者都是很早便掌握了嗜好品的优质产地吧?

  「在荷兰,最美味的东西就是咖啡。」恭司试着用英语对亚妮妲说。

  「你一定是想说料理很差劲,对吧?虽然很少有外国人说荷兰料理好吃,不过,其中似乎以日本人对自己的味觉与料理特别有自信。」

  「沙嗲也很好吃呀!」恭介特别挑出印尼风味的烤肉称赞。

  亚妮妲苦笑。

  「而且,我并没有对日本人的味觉自负,因为我每天早上都在喝味噌汤这种有如盐水、世界上最低劣的汤汁。」

  「什么!这真是太令人惊讶了,居然会有讨厌味噌汤的日本人。」久能也用英语说,「那么,我们一面嗑药一面尝试味噌汤如何?麻药会引导我们进入崭新的味觉领域。」

  刻意用麻药来理解味噌汤卑俗的味道有什么好高兴的?对自己来说,味噌汤很难喝,而且难喝得令人作呕。因为有这样的同胞而感到惊讶不会太无情了吗?

  遥介默默地忙于准备作业。他在油纸上放下拆散的Kent烟丝,又撒上小盒里的粉末,大概是五比五的比例吧?然后以烟纸卷起,制作出所谓的大麻烟。

  「亚妮妲从什么时候开始吸大麻?」恭司问。

  她回答:「上VOW以后。」

  所谓的VOW是从十三岁开始的六年制大学前教育。那么,她的嗑药经历应该进入第五年了。

  「洛恩经常嗑药,我是因为他的指导才学会的。哥哥从以前就喜欢嗑药,只是没想到他会变成咖啡店的老板。」

  「亚妮妲家很有钱,只要有钱,做任何事情都可能。」美铃的屁股坐上桌子,喝着咖啡说。

  「也不能算有钱。家父只是个小小的执业医师,连中产阶级都算不上。」

  虽然亚妮妲这么说,可是在恭司眼中,洛恩简直就是富家少爷,双亲送了他两艘——应该说是两间——船屋,一间用来住,另一间则半兴趣似地经营了间咖啡店。

  「为什么贩售麻药的店要称为咖啡店呢?」恭司一直无法理解这点。

  「那是因为正式挂名麻药贩售店还是会遇上阻力。」久能立刻说明,「确实,荷兰从一九七六年借着修正麻药法允许使用软性毒品。虽然部分日本出版品忝不知耻地报导说Marijuana(译注:犬麻萃取物之一)作为毒品实在无足轻重,但是,大麻本来就不在毒品的范畴之内,自古以来,大麻在世界各地常被运用于日常生活或宗教信仰之上,对人类文明的形成有相当程度的贡献。不过,荷兰的麻药法也未将大麻与香烟或葡萄酒等同视之,亦即是所谓接近公认的默认,其暧昧的表现之一就是『咖啡店』这种委婉的称呼。」

  这点恭司也知道。在阿姆斯特丹,供应软性毒品的店面大约四百家,但却均与真正供应咖啡的咖啡店用同样名称营业,这应该是与日本的风化浴池不会挂名卖淫澡堂同样道理吧!在日本虽然不会搞错公共澡堂与风化浴池,但是阿姆斯特丹的咖啡店却不是如此,恭司自己就有过这种经验,想喝杯咖啡休息一下,推开店门却见到甜紫色烟雾弥漫,慌忙转身逃出。

  这些店常常无法从店名或装潢来加以辨识,为了让人民不会搞错,只要标示出商品名称或挂上有印度麻药图案的招牌就能一目了然,但是,法律却禁止这么做。唯一的识别方法只有看店面是否饰有所谓Rasta color(译注:由非洲传至牙买加的古老宗教的代表颜色)的红、黄、绿三色带子。但若在日本,挂有咖啡店招牌的店面就算这样装饰,还是会被错认为是爵士咖啡店或雷鬼咖啡店……

  「荷兰真是一个奇怪的国家,日本人害怕、逃避、不敢讨论的问题,在这里却能像一开始就已做好决定似地予以解决。」尽管必须随时搜寻适当字眼,恭司还是想用英语向亚妮妲传达他的想法。

  「譬如哪些事?」亚妮妲拿了一支遥介当大麻烟材料的Kent烟,以烛火点着问道。

  「很多,像是认同为已无药可救并痛苦不堪的人安乐死就是其中之一。大多数日本人虽然能理解这样的制度,却没有成为法制化之世界先驱的勇气与决断力。」

  「啊,那是经过相当严肃的讨论才决定的。我爸爸是医师,所以我也非常关心,读过不少相关书籍。要安乐死条件很严格呢!」亚妮妲将烟雾吹向天花板。

  「我知道。不过,很多国家连提出来讨论都不敢。还有,荷兰在实质上也认可同性婚姻,这很不简单!同样的情况在日本就无法成为一个议题。日本人或许是不会公开、露骨地指责同性恋者,但这并非对他们的宽厚包容,而是完全没有认真思考他们的存在,只将之视为某种错误的行为。我自己虽然是正常性向,也没有同性恋的朋友,但是,我身边如果有那样的朋友正为此苦恼不已,我一定会很难过。」

  恭司突然发现,不只是亚妮妲,连美铃与久能,还有正在卷大麻烟的遥介都全神贯注地听自己说话。

  「很精采,请继续说下去。」遥介微笑道。

  恭司有点羞赧,却不打算就这样结束。

  「还有一个,那就是麻药。我是不在乎这样的东西,可是,在这儿,因为是个人自由,只要想吸食,应该随时都能吸食吧?」

  「恭司,事情没那么单纯!」亚妮妲心理有些受创似地制止他,接着道,「你必须先理解一个前提,Marijuana与Hashish之类的软性毒品原本就是从随处生长的大麻中提炼出来的自然之物,自很久以前就与人类有深刻关系。它并无香烟或酒精之类的成瘾性,本来就是种健康物品。问题在于制定了将其禁止的劣等法律才导致黑市交易的出现,而且也因为学会不当的使用方法,导致很多人受到硬性毒品的引诱,转而吸食海洛因或古柯碱。」

  「没错,与酒相比,麻药好多了,喝酒只会让人类变得愚蠢。」久能仿佛忍耐不住地打岔。他可能因为身体完全无法接受酒精而尝过很多痛苦,对酒始终保持深刻敌意。

  「喝酒虽然能让心情愉快,但是对于经年累月被迫与酒打交道的我而言,却觉得非常不愉快。酒后只是兴奋快乐的人还好,如果与喝成烂醉的人交谈就很无趣了,一百个人中有一百个人都是一样。同时,时间观念也会走调,完全不考虑到我们长时间的辛苦陪伴。招待客户固然令人厌恶,谈完生意后更让人无法忍受,喜欢喝酒的人似乎能借着喝酒恢复疲劳,可是闻着酒臭味,不知如何打发时间的我们却打从心底精疲力竭。如果表示不会喝酒,有时候还会造成负面影响,因此,要想尽办法掩饰这点也是一大痛苦。有些家伙会不停替你倒酒,嘴里说『快喝、快喝』;有些则会说『不会喝酒的家伙很无趣』;有人借酒装疯;有人烂醉在马路上乱吐;有人甚至与人吵架,最后拿起刀子刺人。反正,酒是地球上最低劣的东西,自我陶醉地说『喜欢酒』的白痴根本没有非科学性批评Charas或Hashish的权利。香烟也一样,会喜欢那种百害而无一利的野蛮东西……」

  「好啦,我们很明白你有多憎恨酒。」美铃受不了似地制止。

  遥介对搔抓头皮的久能说:「我也喜欢喝酒,所以无法赞同你的论调。人嘛,总是会有想当白痴的时候。而且就算无法借酒进行超脱的精神体验,至少可以洗去心灵污垢,靠着酒精的力量让人率性坦诚。你虽然批评催生出像波特莱尔与爱伦坡的艺术之酒会使人变成白痴,但事实上,酒确实曾创造了文化,要我吟李白的诗给你听吗?」

  「不,不必了。抱歉,是我失礼。」

  话题完全脱节。虽然没有一定得回到原话题的必要,不过,恭司自己也想起刚刚讲到什么地方,接道:「荷兰的状况极可能是毒品蔓延至无法彻底取缔的程度,所以才不得已地半公开认可,可是,要下这样的决断也非常不简单。不仅如此,在这个国家,政府还提供毒品给有毒瘾者,对不?」

  亚妮妲颔首:「是的,只要表明自己是硬性毒品中毒,而且获得证实,就能取得古柯碱或海洛因的替代品。当然,如果被要求『不行,请你戒毒』就能轻松戒掉的话,情况就简单许多了,就是因为很难戒除,毒品上瘾者常会为了取得药物便挺而走险地犯罪,政府才会伸出援手。这么做不是很合理吗?」

  「真令人惊讶!这是很多国家做不到的。」

  「尤其是日本。」美铃表示同感,「它可是连避孕丸都不被认可的国家。一想到人类该怎么做才可以更幸福的问题,心情马上郁闷不安了。」

  遥介拍拍手:「高谈阔论到此为止,已经准备好啦!」他递一支大麻烟给恭司,「请抽!」

  恭司道谢后,紧张地接过来:「这个……和平常抽烟一样就行?」

  「没错!总不可能用屁眼抽吧?」久能用力一拍膝盖笑道。但是见到美铃双眉紧蹙,慌忙掩嘴。

  「我虽然能理解荷兰的麻药政策……」恭司用遥介的打火机点着,执拗地接着说,「却还是不太喜欢所谓『咖啡店』的称呼,真的没办法喜欢。」

  「你太拘泥于细枝末节了。」亚妮妲耸肩,「名称如何有什么关系呢?莎士比亚也说过「蔷薇再怎么称呼也是蔷薇』。」

  「那应该是茱丽叶的台词吧?可是,我还是想说,麻药店再怎么称呼也不会是咖啡店,因为它没有供应咖啡。」恭司说完,打算结束话题。

  但是亚妮妲却不愿让步:「也能喝到咖啡的,还有蛋糕,只不过都掺入Charas而已。下次要不要到亚妮妲的哥哥的店去试试看?」

  「好呀!」因为椅子不够而坐在桌缘的遥介迅速抽着烟斗:「我带你去洛恩的店。那是在运河上的船屋咖啡店,相当有荷兰风情,就像是阿姆斯特丹式的牡蛎舟。」

  「牡蛎舟……形容得不错,或许真的有一点像。」久能说着,在自己携来的水烟管填入粉末,双手握着,马上开始抽吸。可能因为平常不抽烟,所以不像他们以大麻烟方式吸食。只是,一般的水烟管均予人牧歌气息,他使用的水烟管却刻镂着白色骷髅头,感觉有些阴森。

  吸食大麻用的器具在这儿的礼品店橱窗到处可见,每个价钱在十荷盾至三十荷盾之间,不过,就算说「我没有携带毒品,只是带回来当摆饰」而带进日本,大概在过海关时就会被没收吧!

  亚妮妲与美铃也接过遥介递来的大麻烟开始吸食。

  恭司也试着轻抽一口。

  「那样抽不行,必须深吸才可以,试着让烟雾充满整个肺部。」

  恭司依照遥介的指示深吸。香气是相当独特,但是并无特别感觉。

  「怎么样,未来的伟大剧作家?」

  「还没有感觉。」恭司抬起脸,凝视对方眼眸。「遥介,你刚刚所说的未来的伟大剧作家没有其他意义吧?」

  遥介的眼白有如荷包蛋的蛋白,还略带蓝色,眼瞳在烛光照射下闪闪发亮。

  「或是预言?」由于对方没有回答,恭司接着问。

  遥介并未移开视线,不久,神情严肃地说:「这可不能告诉你。因为,如果你过度相信我的预言而怠于钻研与学习,很可能连三流剧作家都当不了。为了保护你,还是别说的好。」

  恭司已经抽完一支,意识到抵达肺部的烟雾溶入血管中。

  「这是表示,你所看见的未来也有可能改变?」

  「所谓的预言就是如此吧!当然,有时也会有无可避免的命运存在。」

  美铃将两人的对话翻译给亚妮妲听。

  亚妮妲浮现带着苦笑的表情:「遥介真的代表了东方的神秘呢!我从来没想过会认识能看见未来的空手道教练。」

  「遥介拥有预言未来的特技吗?」

  久能好像第一次听说,而且也表现出很有兴趣的样子,但是似乎并不怎么认真。

  遥介察觉这点,刻意装作开玩笑似地耸肩:「我没什么特技,反正,占卜的事有准也有不准。」

  「你是怎么占卜的?占星术?还是周易之类的?」久能并未改变话题。

  遥介踌躇着没有回答。

  美铃开口:「不是的。哥哥以前曾经说过,他能够像作梦似地看见未来即将发生之事,只不过我不知道是真是假。」

  「嘿,能够看见吗?譬如什么?」

  遥介自鼻孔内喷出大股烟雾:「请别太当真了,我只是觉得自己能够看见而已。如果我真的有这种能力,早就用荷兰彩券赚一笔钱,盖一栋有如宫殿般的工作室了,也不会去干什么空手道的指导教练。」

  「哈哈,说得也是。」久能就此打住这个话题。

  但是亚妮妲却用不像十八岁少女该有的眼神望着遥介:「很奇怪,每次谈到这件事,遥介都是这样逃避,反而让人觉得应该是真的。」

  「你们看,一旦谦虚,就会出现这种把玩笑当真的小女孩。」遥介用日语对恭司他们说完,才转向亚妮妲,「亚妮妲与洛恩才更像预言者呢!」

  她的姓氏是杰纳斯——Janus,这个姓在这个国家并非很罕见。

  据说双面神杰纳斯有两张脸孔,一张凝视过去,另一张则凝视未来。恭司想起中学的英文课上曾听老师说过,因为这个字有跨越两个年度的意思,所以成为January(一月)的语源。他还朦胧地记得,荷语中的一月应该是Januari。

  「杰纳斯并不是预言之神。」亚妮妲闪避追问似地改变询问对象:「美铃的看法呢?」

  美铃将大麻烟放在烟灰缸上,替自己冲泡第二杯咖啡:「这……因为似乎是分开居住的孩提时代所学会的能力,所以我也不太清楚,只能说哥哥嫌麻烦而不带雨伞出门时,下雨的机率极高。」

  久能笑了。

  遥介点点头,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