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他不知道,托称为了研习创作而玩的这种流浪者游戏是否能永远持续?又是否应该持续下去?大学毕业便就职的同学,目前都已经是公司里主管级的人物,每年都在抱怨「今年的新人感觉上能力不足」。自己虽然不需为这种事焦躁,但是,这样的自己能够说活得有价值吗?
或许是时候离开阿姆斯特丹了。在这里的生活太轻松,朋友也太多了。
在巴黎,一切都令人厌恶。为了弥补在那冰冷街区体验到的痛苦,他在阿姆斯特丹努力让自己生活得很愉快,而他也确实成功了,两者应该算充分地相互抵销了吧!
受到这个城市不可思议的魅力所吸引,他已经一再地延续非法滞留期间。风车与郁金香之国的首都,恍如童话般可爱漂亮的住家与运河市街,纯朴、亲切、成熟的市民们生活的城市。他很希望能以这个美丽风景深处潜藏未知黑暗的阿姆斯特丹为舞台,写出一部满意的剧本,只不过这样的心愿尚未能完成。
或许真的应该离开阿姆斯特丹比较好,或许,保持一段距离回头凝视,朦胧的印象就会如感光的影像固定在冲印纸上,化为轮廓鲜明的故事型态,而,那才会是自己首部引以为傲的戏剧作品。
他思索着这些时,想起自己此刻正要前往朋友邀请的聚会。美铃说「有件快乐的事,你一定要过来」。
在离开阿姆斯特丹前,就好好地在阿姆斯特丹生活吧!
这样不是很好吗?因为,有志于成为剧作家者,无论什么样的经验都是多多益善。
啊,已经到啦!
这是一栋以隔壁药房为路标的四层楼出租公寓。若是在大白天,可以见到布满苔藓般、色泽亮丽的砖墙。因为有半地下层,所以玄关门位于石阶上。他也相当欣赏那扇抹茶色的大门。
他将脚踏车停在石阶旁,锁上后,遵照车主指示拆下座垫。因为再怎么说也没人会想偷走无座垫的脚踏车。这虽然是生活的智慧,可是要做到这种程度也令他咋舌,最重要的是,他实在受不了还要抱着座垫四处走动。
爬上狭窄陡直、有压迫感的楼梯抵达四楼。由于多少有些喘,他在调匀呼吸之后才敲门。门上贴着写了MASAKI,其下是稍小字体的「正木」之名牌。
「是恭司吧?请进。」门内传来美铃的声音。
「打扰了!」他开门进入。
房门擦过美铃鼻尖。
两人互相瞪眼。
「吓我一跳……」
「我没有想到你会靠得这么近。」
她轻抚胸口后,拂高乌黑亮丽的直发,批判似地望着恭司的脸,然后,似乎注意到了他带着的东西,嗤嗤地笑了。
「那是怎么回事?难道偷了哪个看不顺眼的家伙的脚踏车?」
居住荷兰已经一年的她,看样子还不懂这种自卫之道。
「这是送你的礼物。」他毕恭毕敬地将座垫递给对方。
美铃随手将座垫丢给坐在门口附近的亚妮妲。
「恭司应该是学会了宝贵自己的东西吧!」亚妮妲似乎猜出他与美铃的对话内容。
对恭司他们,亚妮妲当然是使用英语。这个国家的人可能因为自好几世纪前就在世界各地航海经商,发觉荷语在国际上属于弱势的存在,因此每个人通常都能从容自若地使用英语。对此,只会一口破英语的恭司曾羡慕地说「大家都可以讲两种以上的语言实在很方便」,却碰了一鼻子灰「我们是很努力才学会的」。
「快点坐下!」亚妮妲与平常一样,以略显倨傲的语调说道。她的外型与成熟的装扮非常搭配,以日本人的眼光来看,亚妮妲应该已经二十五、六岁了,事实上,她才刚满十八岁。
「山尾,我们正等着你呢!」沙发上坐着久能健太郎,是五官轮廓极深的九州男儿。
「你若不来,我们就没办法开始。因为你是今天的主角。」主人正木遥介转动手腕,指着健太郎旁边的座位请恭司坐下。
遥介的身高与恭司差不了多少,可是他的体格比较壮硕,蓄着胡须,而且总是赤足穿着胶鞋。
「那我们开始吧!」
遥介与美铃一起走向厨房,似乎要准备饮料。
「今天的成员只有这样?」恭司坐下问道。
「嗯。」健太郎颔首。他身上穿着与这种场合不搭的西装,可能是下班后直接过来这边吧!如果他的上司或同事目击他与自己这群人往来,或许会皱起眉头,甚至会忠告他「正经的生意人不应该和那种来路不明的家伙打交道」。
恭司这么想时,忍不住微笑起来。人与人之间的缘份实在无法理解!
「你在笑什么?」
「不,没什么。」
「今夜的聚会只有这五人。水岛虽然也想来,不过迫于准备考试,只好抱憾缺席。」
「准备什么考试?」
「好像是皇家大会堂管弦乐团(Royal Concertgebouw Orchestra)突然决定举行演奏测试。」
水岛智树是为了钻研音乐而滞留于阿姆斯特丹的中提琴演奏者。
「因为只有一个星期的准备时间,现在应该正拼命地练习指定曲吧?不可能有时间闲嗑牙。」
即使是面对比他年轻十岁、像自己这样的流浪者,健太郎总是维持一贯的有礼语调,感觉上好像在弥补亚妮妲的倨傲。
「智树好像正在准备演奏测试不能来。」听不懂日语的亚妮妲重复道。「他很忙的!当然,也有人利用忙碌工作的休息时间,刻意打领带前来。」
健太郎张大嘴巴笑了:「坦白说,我今天到巴黎出差,当日来回。一回来便从史基浦机场直接赶来,所以才会这身打扮。」
「这么拼命?」
「我自己也这么觉得。还好明天补假,可以好好休息。反正我暂时算单身汉,就算天亮才回家也不会有人唠叨。」
「看你如此高兴的样子,很对不起你太太呢!」
久能夫人希望能在娘家待产,于是在上星期回日本。他嘴里虽然说着「老婆不在身边真的很不方便」,但实际上却有如挣脱牢笼的鸟儿般喜悦。的确,久能夫人似乎不太喜欢正木兄妹。
遥介端着摆了酒瓶与酒杯的托盘,摇晃着他那大熊般的身躯走回来。美铃则在桌上的碟子里放入乳酪与小蛋糕。如果是不明就里的人见到,很可能会认为,就算是在以朴实为生活信条的荷兰,这样的待客之道也未免过于寒酸。
「我们没有准备食物。你应该吃过晚饭了吧?」
「嗯。」恭司回答。
「但是有自洛恩那里拿来的高级货。毕竟第一次最重要。」
「就是亚妮妲的哥哥。」
亚妮妲的哥哥。亚妮妲好像很喜欢美铃教她的这句话,一听到洛恩的名字,马上又笑着重新复述一遍。她相当敏锐,时机总是抓得很准确。恭司忍不住在想,是否因为在与遥介他们往来期间对日语有了某种程度的理解?不过又好像不是这样。
「嘿,太好啦!所谓的高级货是Hashish吗(译注:大麻萃取物的一种)?」健太郎很高兴似地问。
恭司不由得替他担心了:这个人若任期结束回日本,一定会很寂寞吧!虽然健太郎会笑着说:放心,如果我想念麻药到受不了的程度,可以马上买廉价机票飞回荷兰……
「那么,来营造点气氛吧!我有这个呢!」美铃从隔壁房间抱着某种东西过来。
是烛台,鱼骨状的烛台。插上五支崭新的蜡烛后,看起来很像妖魔之手。
「很有情趣吧?我星期五在滑铁卢广场挖到的宝,附带蜡烛才二十荷盾。」美铃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接着又拿出同样在跳蚤市场买到的红轴火柴,让所有人看过之后,以洒脱的姿势划亮,点着烛芯,轻轻坐下。(译注:滑铁卢广场上有涸著名的跳蚤市场;荷盾则是荷兰的货币单位)
「要关灯啰!」站在墙边等待的遥介立刻熄灯。
蜡烛散发妖艳的光辉,让屋子里的气氛瞬间为之一变。
「感觉像是荣耀之手。」恭司放松心情,沉入沙发之中。
健太郎松开领带问道:「什么是『荣耀基手』?」
「这是日语,请你不要有奇怪的发音。荣耀之手是欧洲古老传说中的魔法道具,用死人的手制成烛台,用以行使魔法。」
「没错,用被判处绞刑的男人的手酸渍而成。」遥介从书桌抽屉取出烟斗摆在烛台四周,并补充恭司的说明。他的动作看起来很像外科医师在摆放手术器具,令恭司的背脊掠过些许紧张。
遥介的衣袖卷至手肘,露出下臂鼓起的肌肉,汗毛在烛光照耀下染成了金黄色。「之后再插上用死人脂肪做成的蜡烛,据说被烛光照到的人会全身僵硬、无法行动,所以窃贼最想得到这种东西。用死人的手或脂肪还算很有良心,因为,若用婴儿的手来制作会更有效,不,胎儿的手效果最好,所以十七世纪时,据说有很多孕妇因此而遭剖腹杀害。」
横滨长大的恭司一向觉得自己无法适应大阪腔的迂回黏腻,却很不可思议地相当欣赏遥介的讲话腔调。可能一方面也是遥介直截了当的豪爽个性使然吧?他的大阪腔不仅不黏腻,甚至还予人干燥的印象。
「从欧洲中世纪的魔法到日本茶室的建造方法,遥介可说无所不知,实在令人佩服,这已经不只是博学,而是博览强志了。」
「能被名国立大学毕业的久能先生佩服是我的荣幸,不过,这只是无关紧要的杂学,没什么好自傲的。」遥介最后拿出自己爱用的烟斗,用手帕仔细擦拭。
管他什么博学或杂学,这些都只是小事一桩,看健太郎会因此佩服就可知道,他尚不知正木遥介的真正底细吧!
「炫耀杂学是没关系,但是在这种时候却不是个很恰当的话题,如果对杀害孕妇又将之剖腹的这类话题不稍加顾忌,接下来要失去『童贞』的恭司会害怕的。因为是第一次,所以必须更注意各项细节。」美铃以清晰的语调说。
遥介搔着头皮:「啊,真抱歉。一切就交给老师了。」
「什么老师不老师的!恭司和哥哥不一样,他是很纤细的。」
听着这对兄妹的对话,恭司脑中又浮现一直以来便存在的疑问:因为经济因素在这栋出租公寓的两个房间同居的两人虽然号称兄妹,但是,他们真的是兄妹吗?
他们虽然解释过彼此是因为家庭因素而分别在两处长大,遥介在大阪,美铃则长成于东京近郊,所以两人讲话的腔调不同,这种情况很常见,应该没有怀疑的理由。但是,之所以会对他们的说辞起疑,主要是恭司经常会察觉某种言语难以形容的不对劲,当然,这也许是因为自己是独生子,不知道手足之间相处起来是什么样子,所以才因此产生错觉也不一定……
此外,恭司也无法理解他们为了能参加美术界最顶尖的威尼斯双年展(译注:La Biennale di Venezia,一八九五年首次举办,此后双年一展,为艺术界的嘉年华盛会)而滞留阿姆斯特丹的理由。两人白天打工——美铃当女服务生,遥介则在空手道馆担任指导教练。恭司最初以为他们开玩笑,不过,确实是很适合——赚取生活费,利用晚上与假日创作,但是,这应该不用刻意到阿姆斯特丹,在日本就可以过的生活方式……
是因为在这个城市能够保有工作室吗?这里的政府对于前卫艺术家非法占用空大楼的行为相当宽容,也因此正木兄妹能自由使用其占据的城堡一隅。但是,在日本,想取得替代简陋工作室的空间应该也不困难才是。
遥介只用一句话说明:这里比较适合创作。
可是,恭司认为原因绝对不只如此。而且,对于仿佛紧追两年前就滞留此地的遥介、迟了一年才来到这个城市的美铃的真正心意,他也无从理解。不过他也无追究的兴趣。
「久能,很遗憾,不是Hashish。今夜是以恭司的第一次接触为目的,所以向洛恩要来了品质不错的醇和之物,如果再因为碰上浓烈的东西而严重受挫,恭司大概永远不会碰麻药了。」遥介说着,继续在桌上进行准备。在抽烟器具之后,他取出似是烟纸与薄油纸之物,然后是个像音乐盒的木制小盒。打开盒盖,里面是深绿色的粉末。
遥介舀起粉末,凑近恭司面前。
有一股甜蜜芳香,并非不自然的香气,而是有如夏天的青草般令人怀念的香气。
「所谓的严重受挫是在印度发生的吗?」
恭司颔首:「是的。那是抵达印度的第二天,我在新德里闲逛时,有人叫住我。由于对方讲话速度很快,我连他想卖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只听清楚『Hashish』这个字,想说体验一下也不会有什么损失,所以就买了一些,还自以为高明地杀价。但是,回到旅馆一试后……」
「简直像恶梦?」美铃冲泡咖啡的手顿时停住。
「没错,感觉上有如被吸入黑色漩涡中……啊,一想起来就很不舒服,我还是回家吧!」
黑色漩涡并非来自体外,而是有如雷雨云般从体内涌生。他发觉这下严重了,随即陷入轻微的恐慌,等见到木造旅馆土墙上的壁虎散发猥琐的金黄色光芒,并用令人无法相信的速度在房内爬行时,他立刻开始呕吐。等壁虎爬到天花板,从头部开始分裂成两半,变成两只的瞬间,他好像在无意识之间大叫出声,导致正好走过房门前的旅馆老板惊讶地用力敲门。
——喂,日本人,怎么回事,不要紧吧?
他似乎连听觉都变得异常了,仿佛房间四面都是门,轮流地一一被敲打,同时老板声音传来的方向也一一改变。
他发现这样不行,自己并不适合吸食这种东西,于是从此以后就不再碰了。在软性毒品获得认可的荷兰,甚至有旅行团为了合法享受毒品而从英国远道而来,但是恭司连试都不想试,事实上,他本就对麻药毫无兴趣。
遥介邀他时,他也有过踌躇,不过最后是对遥介的信任与好奇心获胜。可是他也暗中下定决心,如果这回还是觉得不愉快,以后绝对不再碰它。
「你可不能走,因为你是主角。」美铃说。
久能把一片切薄的乳酪丢进口中:「你是怎么品尝的?吸食?」
「不,我听说混在香烟里抽就可以,所以……」
「哼,应该是没经验就抽浓烈的Charas吧!所谓的Charas是印度语中的Hashish。可能对方看出你是菜鸟,拿假货卖你,再不然就是Set或Setting出问题。特别是第一次,如果状况不佳就会有极度糟糕的幻觉经验,而且容易会不想再尝试。」
久能好像对这类话题很感兴趣,虽然他常自嘲,为了向欧洲各国政府机构推销电脑而至此赴任,却完全没想到会陷入麻药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