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见,对方之所以选择在福间站下车,是想把在货车上的时间,拉得更长一点儿,好加以利用。然而,大约三小时后,114次列车就会到站了;因此,蚁川爱吉如此处心积虑地想搭上112次列车,一定有某种理由,但鬼贯警部对此,却毫无头绪。
这时,鬼贯警部想起了司机彦根半六的话。根据他的说法,其中一个人在福间下车时,戴蓝眼镜的男子说:“不快点儿就赶不上车了。”近松千鹤夫则回答:“放心吧,还有十分钟。”近松下车之后,戴蓝眼镜的家伙又吩咐他道:“好了,接下来请直接载我去肥前屋吧。”
近松千鹤夫与蚁川爱吉的声音,虽然都是男中音,但两人音色应该不一样,所以,近松就算换了衣服,戴上蓝眼镜跟口罩,乔装成另一个人,但除非他们是古川绿波①那样的口技高手,不然货车司机,应该能从声音的不同,发现他们的调包计。然而,彦根半六对此事却没有丝毫怀疑,难道两人互换身份的推理,是错误的吗?
①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日本最具代表性的滑稽艺人,擅长模仿他人的音色。
过了一会儿,鬼贯警部为这个问题,终于想出了解答。为检验自己的解答是否正确,他用电话联系了博多的金田运输行。
彦根半六接到电话时,说自己大约三十分钟前,才从鸟栖回到博多,现在正在吃饭。
“抱歉在这个时候打电话给你,我会尽快问完的。我想问的是,有关你上次在若松到博多间,载到的那两位客人的事。请你回想一下,在福间站附近的十宇路口停车的时候,戴着蓝色眼镜的男子说:‘不快点儿就赶不上车了。’而近松千鹤夫回答:‘放心,还有十分钟。’……他们两个说话的声音,是不是很大?”
“没错!”
“接下来,近松千鹤夫下车后,戴蓝眼镜那家伙就对你大吼:‘好了,接下来请直接去肥前屋吧。’对不对?”
“没错。”
“你说过,那时候你瞥见近松拿着旅行袋,往福间车站的方向走的身影,然后才开车的,对吧?”
“是的,我说过。”
“那么,我接下来问的事,请你仔细回想过后,再予以回答我。戴蓝眼镜的那个男子说:‘不快点儿就赶不上车了。’近松千鹤夫随即回答:‘放心,还有十分钟。’这一幕是你亲眼看到的,还是仅听到声音呢?”
“这个嘛……正确来说,我只听到声音。因为他们坐在货车后面,从我的位置,是看不到他们的。”
“那么,近松千鹤夫跳下车后,戴蓝眼镜的男子说:‘好了,接下来请直接载我去肥前屋吧’这一幕呢?你是只有听到他的声音,还是看到他说话?”
“不,我只听到声音。”
“那么,听好了,接下来的话很重要,请你务必听仔细。你会认为‘不快点儿就赶不上车了’跟‘载我去肥前屋’这两句话,都是那个戴蓝眼镜的男子说的,会不会是因为,发出这声音的人,跟在若松车站与远贺川车站前,跟你说话的人一样,所以才觉得,是戴蓝眼镜的男人,在吩咐你呢?”
“啥?你说的话我不太理解……”
“那么,请你仔细思考之后,再回答我的问题。请问,离开远贺川后,你看到过戴蓝眼镜的男子开口说话的样子吗?不是他没有说话的样子,也不是只是听到他的声音,而是亲眼目睹,他在说活的样子。”
“没错,就跟你说的一样,他们并没有当着我的面说过话。”
“这么说来,事情也可以这样解释喽!……说‘不快点儿就赶不上车了’的人,或许根本不是戴着蓝眼镜的男子,而是穿着茶色大衣的男人,你觉得呢?”
“没这回事,那的的确确是戴着蓝色眼镜的男子的声音啊!”司机彦根半六不可思议地回绝道。
“那么,如果在你开车,从远贺川到福间的途中,他们两人互换了服装呢?”
“怎……怎么!……”司机彦根半六不可思议地发出惊叫。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愚蠢的事情!’你一定很想这么说。不过,他们两人毫无疑问,就是做了这种蠹事。”
“这样一来的话……?”
“这样一来,说‘不快点儿就赶不上车了’的人,其实是换上茶色大衣,先前戴着蓝色眼镜的男人;而回答‘放心,还有十分钟’的人,则是刚刚戴上蓝眼镜的近松。因此,说‘好了,接下来,请直接载我去肥前屋吧’的人,并非坐在货车后面的那个,戴着蓝色眼镜的男人,而是下了车穿茶色大衣的男人。”
“哦……”司机彦根半六早已惊呆了,木讷地应和着。
“当你把车开到肥前屋前面,让戴着蓝色眼镜的近松千鹤夫下车的时候,对方说什么了吗?”
“不,他只是站在那里,默默地挥手。那时候,我还在想:这家伙真没礼貌,就算只说一句‘辛苦你了’,我也会很高兴的呢!”
“对吧?要是开口说话的话,他们互换身份的事情,就会迅速暴露了!……”
鬼贯警部道了谢,满意地挂上了电话。
通过刚才同出租车司机彦根半六交谈的一席话,鬼贯警部的推理,得到了一一印证一一蚁川和近松是在远贺川与福间之间,互相调换了衣服,并且还利用声音与对话内容,令司机彦根半六产生了错觉。舞台上的滑稽艺人,经常表演的双簧也是如此。观众明知艺人的人偶搭档,只是在张嘴闭嘴,但还是会相信,那是人偶在说话而捧腹大笑,那么,要欺骗先入为主的彦根半六,应该更是易如反掌吧。
只不过,虽然两人的鞋子没有交换这件事,是鬼贯警部看破这个诡计的契机,但他们没有交换鞋子,是因为时间不够?还是因为一时粗心没发现?抑或是鞋子大小不同,无法交换?……这一点鬼贯警部目前还无法判断。
不过,这件事可以证明,鬼贯警部的推理,已经走上了正确的轨道。
03
接下来,从福间站坐到门司,再转乘2022次列车,前往神户的人,如果是蚁川爱吉的话,证明他搭过2023次列车的德山站公安官的证词,与那纸报案单,又该怎么解释?
只要有公安官的供词,那他搭乘过2023次列车这件事,就会被当成毋庸置疑的确切事实。这个矛盾,究竟要怎么解决才好?
当载着蚁川爱吉的2022次列车,飞驰在深夜的山阳本线上的时候,它的前方,就像摆了一面巨大的镜子——从对面飞奔而来的2023次列车里面,也同样坐着一个蚁川爱吉。但如同映照在镜子里的影像,只不过是实体的虚像一般,由一个人所分饰的两角之中,一定有一个人是假的。
在研究着蚁川爱吉如何做到一人分饰两角的诡计时,鬼贯警部忽然想到,其实不需要固执地认定,两件事互相矛盾,无法并存,或许有一个解释,可以同时满足双方条件。换句话说,事情不也可以是这样的吗——蚁川爱吉在某一时刻之前,是搭其中一辆列车,在这之后,他又搭上了另一台列车。
将这个想法加以分类后,结果如下列两项:
①一开始搭上了2022次列车,后来转乘2023次列车。
②一开始搭上了2023次列车,后来转乘202次列车。
(列车车号中奇数是下行,偶数是上行)
不过,将蚁川爱吉在第二天中午,到达大分县望洋楼这一点,再考虑进来的话,他一开始先搭乘2022次列车,往神户方向前进,之后再转乘2023次列车到大分,这样的解释,比较符合逻辑。
不管怎么说,他向车长讨要了阿司匹林后,就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他还坐在2022次列车上;而另一方面,也完全没有证据能证明,他是从东京坐2023次列车过来的。
所以真相会不会是这样的呢一一蚁川爱吉的确从福间站坐车前往关西,也在门司车站搭上了2022次列车,但是在某个时刻以后,他转乘2023次列车,沿着刚才走过的道路,又回到了门司?这件事如果做此解释,那么,他拜访过德山站公安官,这个不在现场的证明,就变得一文不值了。
然而,就算要换车,坐在空无一人的候车室中的话,还是有可能引起站员的注意,所以,候车时间自然是越短越好。
鬼贯警部跟平常一样,慢慢拿出列车时刻表,翻开山阳本线上行与下行那一页,手指滑过2022次列车与2023次列车栏位里的记录。
鬼贯警部原本推测,无论如何,蚁川爱吉换车的车站,一定是比德山还要靠近大阪的地方,但当他的手指对照了那两页中,列车抵达与离开德山站的时间时,不禁发出了欢呼声,因为这个组合,实在是太完美了!2022次列车在凌晨两点十三分到达德山站,并在停靠九分钟后,于两点二十二分发车,但就在仅仅两分钟后的两点二十四分,2023次列车就会进站。这列车班次安排得多么巧啊!
这样一来,蚁川爱吉就不需要冒着被目击的风险,躲在候车室的角落。他只要在2022次列车快要发车的时候,悄悄地下到月台,然后慢慢走到公安官的值勤办公室,就在他敲响办公室的门的时候,2023次列车就滑入车站了。这时候,要让公安官误以为,他是从2023次列车下车,简直是轻而易举。
就在此刻,鬼贯警部感觉到,至今的疑惑,瞬间全都烟消云散了。蚁川不搭鹿儿岛本线的114次列车,却无论如何,都要搭上112次列车的理由,不是为了112次列车本身,而是为了能搭上2022次列车。如果搭上了114次列车的话,就无法转乘2022次列车了。
至于转乘2023次列车,到抵达大分之间的事,应该可以完全相信蚁川的说辞了。因为“投宿望洋楼旅馆”这个不在场证明,不管怎么调查,都是铁铮铮的事实。
04
鬼贯警部叹了口气,将视线投向墙上挂的那幅近似超现实主义的油画。
虽然总算攻破了蚁川爱吉的一个不在场证明,但一想到他究竞如何,杀害了近松千鹤夫这一点,就知道现在要放松,实在还太早了。近松千鹤夫在兵库县别府町别府港附近,服毒跳海的时间,限定在十二月六号晚上到七号黎明之间,如果杀死近松的是蚁川的话,他又是怎么办到的呢?这个时候,他应该在“射干花号”跨海渡轮上。
询问信里,连照片也一起寄过去了,鬼贯警部不认为“射干花号”的客舱长会认错人。于是,他换了一个方向,从另一种角度,来探讨这个问题,而他所仰赖的,就是近松千鹤夫写给由美子的明信片。
近松千鹤夫从别府町,寄给由美子的明信片上,日期写的是六号,盖的邮戳则是七号,从这一点来看,就可以知道投递时间,是十二月六号的深夜到七号的早上之间。但实际上,他在五号到对马住了一宿。
就算第二天,搭一大早出航的船返回博多,到港口时也已经下午一点了。下船需要花五到十分钟,从码头直接坐出租车,飞驰到车站,也一样赶不上十三点十八分,从博多出发往东京的普快列车。
这样一来,下一班往门司的车,是十五点二十分的普通车,到达门司的时间是十八点二十九分;即使利用衔接这班车的二十一点三十分出发、前往京都的普快列车,到加古川时,也是十二月七号的十一点八分了。因此,以现行的列车班次来看,他是无法在六号晚上,抵达别府町的。若是如此,他不只无法投递那张明信片,甚至连跳海自杀的时间都赶不上。
这矛盾该怎么解释才好呢?
过了一会儿,鬼贯警部又有了另一个想法。或许近松真是在别府港,写的那张明信片,但那个地方,会不会并非兵库县别府町的港口,而是下午一点在博多港上岸后,能在当天以内,到达的别府呢?自古以来,别府这个地名,遍布日本全国。如果把村名、字名①也算进去的话,叫别府的地方。应该有数百处以上吧。
①为明治时期开始使用的区划单位。
在听到别府这个名称时,鬼贯警部联想到的有:因过去作为王朝时代①的国府②而得名的兵库县国府、岐阜县的飞弹国府,还有千叶县的国府台、及神奈川县的国府津等等。别府的“府”这个字,应该是国府的意思,“别”则是国府的支厅,代表的应该是分所。这样一想,“别府”这地名,散见于全国各地,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①天皇掌捤实权的时代。指奈良时代与平安时代,多为平安时代的代称。
②指日本律令制下的诸侯国(地方一级政府)之首府。
鬼贯警部翻开手上的列车时刻表中的“铁路地图”一看,在九州、中国、近畿这三个地方,都发现了“别府”这个地名。其中一个是在兵库县的别府,另一个是大分县的温泉都市,最后一个,则是岛根县隐岐岛的渔港。喜爱旅行的鬼贯警部记得:自己以前曾去隐岐的别府游览过。那是个从鸟取县的境港,搭二百五十吨的联运船,一直要航行四个多小时,才能到达的、位于岛前西岸的渔港。那里是后鸟羽天皇被流放后,居住的黑木御所所在地,或许是因为当时正好是晚秋吧,北风的低鸣与巨浪的咆哮,让那气氛本来就郁闷、阴沉的海岛,更添灰暗。想到被流放的天皇,要求狂风烈浪要小心点儿的绝望心情①,鬼贯警部的心,也跟着蒙匕了一层阴霾。
①后鸟羽天皇流放到隐岐国之后.曾作过一首和歌:“我こそば新岛守りよ隐岐の海のぁいま波风心してぶけ。”意思是:“从此之后,老子就是这里新的岛主了,隐岐海上的狂风烈浪,你们可要小心点吹呀!”
有海潮气息的别府,可以当成面向瀨户内海的兵库县别府港,也可以看成被灰色的日本海,包围着的隐岐岛别府港,还可以当成同守着别府湾内侧,不让它受丰后水道的狂风大浪侵害的大分县别府港。
然而,不管如何,从明信片上的文字来看,这个“别府”,绝非只有当地人才知道的小镇或小村庄。
言归正传,翻开列车时刻表,就像刚才已经调查过的一样,近松不可能在六号当天,到达兵库县别府;要到隐岐岛的别府港的话,联运船不到七号上午九点,是不会出航的。
然而,从博多坐车,经由日丰线到大分县别府的话,列车行驶距离为一百八十六公里,实际上只需要坐七个小时的火车;如果开车奔驰的话,应该可以在更短的时间内到达。这样一来,下午一点在博多港上岸的人,就能在当天之内到达,并在同一天寄出明信片。
因此,这个别府港,不在兵库县也不在隐岐岛,而是在大分县的别府。这样的话,近松千鹤夫又为什么要在大分县的别府,写下那张明信片,然后跑到兵库县的别府投递呢?
就在此时,鬼贯警部又想起了一件事:以前从别府市坐巴士到大分市时,行车的距离,正好与东京车站到高圆寺的距离一样,都是十二公里,因此,二者可以说是近在咫尺。而且,近松千鹤夫从博多坐车到别府的时间,很可能是六号晚上,当晚蚁川爱吉就像跟他约好了似的,也从大分港搭船,经过瀨户内海前往大阪,不是吗?……
鬼贯警部总算找到蚁川爱吉与近松千鹤夫两人所搭乘的两条火车线路的连接点了。
不必想也知道,近松千鹤夫前往大分县的别府,并不是他自己的主意,而是听从了蚁川爱吉的指示,而做出的可怕行动——就像他要近松前往对马一样,蚁川爱吉一定抓住了近松的什么把柄,才有能耐,让近松这么唯唯诺诺地听命于他,虽然鬼贯警部现在还不知道,那个把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