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铁壁

01

就在案情还没有任何重大突破的情况下,鬼贯警部迎来了一九四九年的最后一天。在收到德山车站以及其他两处的回复以前,他也无法采取任何行动,所以,鬼贯警部这时正双手抱胸,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

“唷,鬼贯警部,这托盘可真漂亮啊!”

鬼贯警部不需要抬头,就知道这声音属于搜僉三课的头子——野野市老刑警。身为盗窃科主任的他,以前可是传说中就连裁缝银次①也要退避三舍的名人。

①明治时代有名的扒手头目,据说生于庆应二年(1866年),十三岁的时候,在官本桥旅笼町的裁缝师傅那里做学徒,二十岁左右成为独当一面的裁缝师傅,甚至在御徒町还拥有一间自己的店面。但是,当他跟一名女织工结为情侣后,因为那名女织工是扒手头目清水阿熊的私生女儿,使他的人生发生了巨大的转变。两人结婚后,他开始照顾拜访他家的扒手,很快他就被视为二头目,受到众人的推崇;他自己倒不曾出手偷窃,而是照顾数百名的盗窃团伙部下,并组成一个有组织的扒手团伙。后来曾先后明治四十二年(1910年)与大正六年(1918年)被捕,从出狱后的银次郎那里,听到这些故事后的本田一郎,就在《星期日毎日》上面连载《侦探实话——裁缝银次忏悔录》,在当时广受好评,后来于昭和五年(1930年),集结为《裁缝银次》一书后发行。

“咦?你说这个托盘吗?……”

鬼贯警部直到几天前,都还在用的那个老旧的托盘,在警视厅里,这也算小有名气了。

“你什么时候丢掉那个旧托盘的啊?或许是因为明年就要退休了,我最近老在意这种小事。”

野野市老刑警那一团和气的脸上,微微一笑,连带着露出了满口假牙。鬼贯警部先前听说,这位晚婚老刑警的独子,好不容易大学毕业了,却突然得了结核病,直到现在仍然卧病在床。

“我说啊,鬼贯警部先生。这一切全都要怪战争。好战的职业军人,不管有怎样的遭遇,都是他们自作自受,但被一钱五厘招上战场①而阵亡的年轻人,还有挨不过战时艰苦,而倒下的普通人,实在是太可怜了。”

①战时日本军队中,老兵教训新兵的习惯用语。日本战败后,花森安治写的诗《见よはくに一钱五厘の旗》中,一名军官怒骂新兵“混蛋,只要用一钱五厘,就可以找到代替你们的人”,比喻用一纸写在明信片(当时一张明信片的价格为一钱五厘)上的召集令,就能够招来的国民兵,说明军人命不值钱。

老刑警最近总是提及一些灰暗的话题。鬼贯警部理解他的心情,所以,每次听到老刑警说这些事,就为他感到难过。老刑警那黝黑的脸上,没有刮干净的胡子,看起来格外灰白。

“鬼贯警部,我啊,退休之后想种种菊花呢!……以前团子坂①的菊花真的很美啊。一到周日,整个坡道就被穿着华服的人们,给挤得满满的,甚至连菊人偶都没有这么美……出现在漱石《三四郎》里的‘菊荞麦面店’,现在已经变成一间小吃店了②。不只菊花,入谷的牵牛花、堀切的菖蒲、龟户的紫藤、大久保的杜鹃、四目的牡丹……哎,老东京当年的风貌,都已经灰飞烟灭了。就连不忍池的莲花,都差点儿被挖出来,好把池子开垦成田地,不是吗?我虽然不是江户人,但比现在的东京人,更舍不得那些景色。”

①东京都文京区千耽木到谷中,上野的坡道。

②模仿某种形状栽培出的菊花,称做“造型菊”。天宝十五年(1844年),江户的巢鸭寺使用菊花人偶做装饰。不久以后,团子坂上模仿歌舞伎演员做出的菊花人偶,受到了广大群众的好评,明治初期参观时还要缴纳参观费呢。到了明治末年,受到两国国技馆举办的大型菊花人偶展览的影响,团子坂的菊花人偶盛况不再。明治四十三年(1910年)左右开始营业的“菊荞麦面馆”,就位于菊花人偶展览歇业后的空地上,出现在夏目漱石的《三四郎》里的“菊荞麦面馆”就是指的这家店面。这家店面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就歇业了,之后在白山经营东洋大学学生食堂的某家老板,在此地开了一间“今晚轩”饭馆。战后,“今晚轩”成为一间卖粥的店,不久之后又变成了高级料理店,“今晚轩”一直营业到昭和四十四年(1969年)才倒闭。

鬼贯警部默默地表示赞同。

“言问团子①已经重现市场,但菖蒲闭子②看来是就此消失了。还有捏面人跟画糖,这些江户的老民间艺术,真希望它们务必留传下去啊,活题突然从花转到食物上面,是有些奇怪,不过就连三河岛菜③也不见踪迹了,不是吗?以前到了现在这时节,神田附近的大商店,都会用四斗桶,腌渍大量的三河岛菜呢!现在的东京人,有几个人知道三河岛菜的滋味?……不对,改变的不只是食物。我就直截了当地说吧,东京的语言也改变了。现在的东京人中,能说出正确标准语的人不多了。听一听那些广播播报员说的话吧!有一次听广播听到‘町长夫人’的时候,我还在疑惑:混蛋,他在说什么,没想到他说的居然是‘蝴蝶夫人④’。现在的东京人啊,连重音都区别不太出来了。当我想到东京的变迁时,心中就会一阵落寞,好像就我一个人被丢下似的。”

④现代日语中,“町长”和”蝴蝶”的日进发音都是“ちよブちよプ”;而在江户时代,“蝴蝶”的发音却为“てふてふ”,由此引发了一些误解。

当话题像这样,一个接一个转换的时候,鬼贯警部忽然发觉,野野市老刑警的故乡,就在石川县,于是他看准了说话的空当,指着膳所送给自己的托盘问道:“野野市先生,你觉得这漆器如何?这是我朋友从轮岛,带冋来的纪念品哦!”

老刑警从口袋中拿出老花眼镜,慢慢地把它戴上后,才拿起托盘;但很快就大笑出声,回头望着鬼贯警部说道:“这不是轮岛漆器啊!”

“咦?……”鬼贯警部顿时吃了一惊。

“这是宇和岛漆器。我可不是在夸耀自己的故乡,轮岛漆器的表面做工,应该更细致一些,宇和岛漆器的品质就差多了”

“是这样啊。”

“宇和岛在四国的伊予,也就是爱媛县那一带。虽然名字叫宇和岛,但并非跟轮岛一样是个岛,而是与大分县隔着丰后水道,遥遥相望的临海都市。”

在鬼贯警部的耳朵中,老刑警的说明,听起来那么遥远。如果膳所善造不是凶手,那他为什么要说谎呢?而且,说的还是这种早晚会露出马脚的拙劣谎言。鬼贯警部无法理解膳所的举动,只知道本来从膳所转移到蚁川爱吉身上的嫌疑,现在又再次回到了膳所善造的身上。

02

当天晚上,鬼贯警部拜访了膳所善造位于大久保的家。放在两人之间的大型电暖炉,正在散发着红色的光芒,桌上的热饮还无人取用。

“下午突然就变冷了呢!……不过稍微冷一点儿,听除夕夜的钟声时,才更有气氛啊!……”膳所笑着一面打趣一面问道,“过年要准备的东西,都张罗好了吗?”

“我不过中元节,也不过新年的,今年我连年糕都不吃。”

“哈哈,我也一样呢!”

面对膳所善造这种神经紧绷得犹如钢铁的人,该怎么开口呢?鬼贯警部在心中盘算着,不过,目前无计可施的他,也只好先附和着膳所的话。

膳所善造一定也察觉到了,一点儿鬼贯警部造访的目的。他不断地抽着烟,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越来越尴尬。

天生神经质的膳所善造,很快就输给了这种气氛,带来的沉重压力。抽完一根烟后,他似乎再也无法忍受,用高亢尖锐的声音大叫着:“混蛋……你来找我,到底有什么目的?”

鬼贯警部静静地注视着膳所。对方像是歇斯底里的女人般横眉竖目,表情却又像是被责备的孩子一样,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膳所是他的老朋友,所以,鬼贯警部不希望用不公平的讯问方式对待他。

“抱歉其实最近那只皮箱的事,搞得我头昏脑涨的。上次我没有对你说,不过根据我的调查,当近松千鹤夫在十二月四号晚上,寄送了装有马场番太郎尸体的皮箱时,有个谜一样的人物,跟着他一起行动。虽然还不清楚,此人在事件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但我认为:他掌握着解开谜题的钥匙,所以,我相当重视这个人的存在。经过重重考虑,我发现有许多迹象显示,那个男人是我们的同学。我不知怎样才能找到他,只好走遍全国,拜访分散各地的老友。说起来,你是我拜访的第二个人了。”

膳所听到鬼贯警部访查的人,不只自己一个后,似乎稍微安心了一些。

“嗯,那么你想问我什么?”

“总之,我希望你清楚地告诉我,你写生旅途中的一举一动。之前你在电话里说,自己当时人在能登半岛,但实际上、你是在四国的宇和岛对吧?……那个托盘不是轮岛的漆器!……”

谎言被拆穿的耻辱与愤怒,使膳所善造的脸,刷地一下涨红了。不久,他像是受不了刺眼的亮光般,眨着眼说:“其实事情是这样的:我是无意识地撒了个谎,事实上,我真的就跟一开始说的一样,待在四国。我的行程是这样的,十一月二十六号离开东京,直接前往室户岬。我到达目的地,是在十一月二十八号,接下来的二十九号,到这个月的三号这五天,我都在那里写生。我十二月四号来到高松,坐上予赞线绕到宇和岛,从五号到十号都在那里写生,回到东京是十二号早上的事了。这就是我那几天的行踪,绝无半点虚假。”

“那么,我之前听你说,怀表在高松被偷的事,是发生在四号吗?”

“没错,四号的下午。”

“几点?”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一点在车站对时间,四点左右想看怀表的时候,它就不见了。我当时很仔细地把它放进口袋,不可能掉出来。当时有个长相丑恶的男人在附近游荡,我想他八成就是扒手吧!所以说,我被扒的时间,应该是在下午一点到四点之间,大概是离开高松车站,到金比罗神社的途中被扒的。因为地点不确定,所以时间也不确定;同样,因为时间不确定,所以地点自然也不能确定。”

他似乎快被激怒了,说话的口气变得十分粗鲁。

“当时你跟警察报案了吗?”

“没有,我没报警。在这个充满血腥、暴力的社会中,被人扒了,根本算不了什么吧!”

这种消极以对的态度,确实很像膳所善造会采取的行动。

X氏是这一天的下午六点左右,出现在若松车站前的。现在的关键问题是,膳所究竟是不是X氏?如果他报案了,那就会是最好的不在场证明,这样一来,事情就到此结束了。

膳所发现自己怀表失窃,是在下午四点,四点还在高松附近的人,想在两小时后的下午六点,出现在若松车站前,在当时无法使用飞机的交通条件下,是绝对不可能的事。要是膳所报案了,调查一定会更加顺利;想到这里,鬼贯警部不禁为他那消极的态度感到遗憾。

“那,不管是谁都可以,有没有人可以证实,你在十二月四号下午在高松呢?”

“没有。”他的回答,就像在说别人家的事情那样冷漠。

“那么,有没有人可以证明:你在上个月的二十八号到这个月的一号之间,待在室户岬?如果有这样一个证人,我也可以省下很多工夫……”鬼贯警部继续追问。

这下终于惹毛了膳所,他气得双目圆瞪道:“混蛋,你……你难道觉得人是我杀的吗?……我先说清楚,我可没有杀人啊!……虽然我觉得那种暴力主义者被杀,根本就是替天行道,但我绝对没有下手!我说没有就是没有!……所以,我在四国的什么地方,做了什么,都是我自己的事,不需要你来问个不停!……混蛋!……”

膳所善造面如死灰,放在桌上的拳头,不住地颤抖着。

看见膳所的反应,鬼贯警部一时惊愕地愣住了,他直直地望着对方,过了好一阵,才用刻意装出的冷静而平缓的口吻,开口说话。他希望能借着措辞,与说话的语调,缓和膳所的激动情绪:“你不要这么生气,我并不是怀疑你,也不是要诬赖你。当然,对自己不利的事,你不想说也没关系,不过,既然你的皮箱里面,塞了马场番太郎的尸体,按照常理,你也应该努力证明自己的清白不是吗?我现在只不过是用排除法,轮流调查包括你在内的,众多同学而已。”

听鬼贯警部这么一说,膳所的怒气,就像气球在泄气一般,慢慢地在缩小。最后,他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似乎是为了自己不经大脑的言语,而感到惭愧一般。

“你……你说得没错。可是,我……我除了坚持自己是清白的之外,真的没有其他方法了。我没有杀马场。我也没有把他塞到皮箱里。我在那时候,没有离开过四国。不管你再问多少次,我也只能像个懦夫一样,不断重复着这三点。要是因为这样,而被当成凶手或共犯的话,对我来说,是件天大的麻烦,而你也会身陷迷宫之中,结果最开心的,反而就是真凶了。”

说完,他以欠缺冷静的动作,拿起打火机,为香烟点上火。

鬼贯警部紧盯着膳所包围在灰色烟雾之中的表情,然后直接切入了重点:“我先说好,我并不是在怀疑你;只是,之前我请你帮我看皮箱的时候,我觉得你的态度突然……该怎么说,变得很生硬吧!……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还有把宇和岛说成轮岛……”

“嗯,听你这么一说,我的确该把事情,好好解释清楚才行,但是看来就连这一点,我也无法给你一个能让你心服口服的回答。我当时就是害怕,情况会变成这样。当然,我压根儿都没想到,这案子里会有一个谜一样的人物,而我还被假定成他了。不过,马场番太郎在福冈县被杀的时候,我在离九州颇近的四国旅行,又对马场与近松颇感厌恶,还有,那只皮箱是我让给近松的,这样一来,别人一定免不了觉得,这件事情必然跟我,有着某种程度的瓜葛。因此,一想到这些事,我就隐约有一种预感,觉得这件事到头来,必定会牵累到我身上,这就跟你们说的第六感一样吧!不过,这件事情可是没有办法用一句‘是我这个神经质的人在杞人忧天’,就能笑着打发过去的啊!……事实上,你刚才不也说了一句跟‘既然马场是塞在那只皮箱里,你当然涉嫌杀人’意思相同的话吗?……可是,就算你问我‘你在事件发生当时,人究竟在四国的哪里?’,我也只能告诉你,我处于一个实在无法对你说明的情况当中。”

膳所皱着眉头说完后,又开始烦躁地抽起了烟。鬼贯警部虽然很想进一步,问一下他所谓的“实在无法说明的情况”的详情,可是从现在的情况来看,这一问肯定又会让膳所,像浅间火山一样大爆发,所以,鬼贯警部用淡淡的语气,换了个话题:“不过,真没想到,国铁居然有两座叫高松的车站。”

“那是你知识不足。”膳所似乎很高兴话题改变了,他直截了当地说,“高松站是有两座,但山形线的左泽线上,还有一座叫羽前高松的车站;再来是岛根县的大社线,还有一座出云高松站;冈山县的吉备线,有备中高松站……当然,不管是高松还是几本松,这些地名,都是从当地拿来做地标的,那颗最有特色的松树而来的,所以就算有三、四个地方地名一样,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我们日本是松树之国嘛!……另外,在福岛县跟奈良县,都能看到郡山这个车站名,而兵库县的播但线,与三重县的关西本线,都有一座叫做‘龟山’的车站。日本海沿岸还有两座叫泊的车站呢,它们分别在鸟取县的山阴本线,以及富山县的北陆本线上。”

“嗯!……”鬼贯警部连连点头。

“还有,说到叫‘白石’的车站,在熊本县的肥萨线有一座、宫城县的东北本线有一座,而北海道的函馆本线上,‘白石’是札幌站后的第二站。这样一算,一共多达三座。所以说,车站同名,并不如你所说的那样稀奇啊。”

膳所说到这里,总算露出了微笑。

“我也算是爱好旅行的人,不过论知识,我是远远不如你啊!……”说着说着,鬼贯警部也放声大笑了起来。

膳所的心情能够好转,真是再好不过了。

两人的会谈,就在这样的气氛中结束了,鬼贯警部要了膳所最近的照片后,便告辞离开,走上昏暗的夜路,往大久保车站的方向前进。不过,他完全没有达到自己原先拜访膳所的目的。因为身为朋友,要鬼贯警部再更进一步,逼问情感强烈的膳所善造,他实在是办不到。

明天就是元旦了,在寒风吹拂的月台上,少女梳着桃割头①的模样格外醒目。

①日本传统发塱,因后脑部的头发分成两边,像切开的桃子一般而得名。

鬼贯警部坐在长椅上,细数今晚的收获。仔细想想,膳所不怛无法举出,最重要的四国之旅的不在场证明,最后甚至还发了脾气,这一切的一切,都可以解释成,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狼狈而演的一场戏。

对于在警视厅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事,膳所的确尝试着,做出了符合他个性的说明,但是他的理由,是绝对无法让鬼贯警部全盘接受的。总之,只要能抓到那个扒手,就能确定膳所说的是否属实了。

虽然希望渺茫,但鬼贯警部决定照规矩,明天向高松的警察确认此事。然后,他搭上了往浅川①的列车。

①高尾车站开业初期的旧称、据信该名是来自流经车站旁边的南浅川。该站周边在与八王子市合并以前,被称为浅川町。

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