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鬼贯警部笑着微微点头。

“其实你突然这样问我……我又不是橱窗中的假人,一年到头都展示在众人面前,因此,要说出能让你心服口服的回答,实在有点儿困难。你说的上个人十一月二十八号到这个月一号的不在场证明,是每分每秒都不能忽略的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从一开始,就无法证实自己真的不在现场了。”

“不是这样的,你只要能证明,自己在这四天当中,人不在北九州就可以了。”

“哦,哦。”说完,蚁川微微晃了晃手上的酒杯。

“真糟糕哪!那段时间我打算出趟远门,并开始了一些准备,所以,就给家里帮佣的大婶放了一个长假;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我就不这么做了。不过,我也不是全然无法证实自己的行踪。总之,你先听我说吧。

“我当时正在阅读石川达三①文选,因而对《日荫之村》的故事场景——小河内村心生向往。于是,我让大婶从二十八号开始休假,而我则在当天下午,到奥多摩去了。大约在黄昏时刻,到达了小河内村一家名叫‘鸭屋分店’的旅馆,住了一晚后,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捧着相机,边走边拍摄一些初冬的山间风景。那个地方就快要沉入水底了,自然有许多引人愁思的有趣题材。如何,要不要看一下我的杰作?”

①作家,明治三十八年(1905年)生于秋田县平鹿郡横手町。1924年第二高等学院毕业后,1925年入早稻田大学,进入英文科,但只读了一年即休学,在《国民时论》社任编辑。昭和五年(1930年)移居巴西,半年后回国,仍在《国民时论》社任职,写了游记《最近南美往返记》(1930)。1932年任《摩登》等杂志编辑,并参加《新早稻田文学》、《星座》等同人杂志的工作。昭和十年(1935年),以在巴两时的生活经历为基础创作的《苍氓》获得第一届芥川奖。除此外还有《人墙》《金环蚀》等作品。并在以小河内水坝的建设为主题的《日荫之村》(1937年)等作品中,充分发挥了他身为社会派作家的擅长之处。1937年12月13日国民政府首都南京被日军攻克陷落,12月29日,石川达三作为《中央公论》的特派作家,被派往南京,并约定为《中央公论》写一部反映攻克南京的小说。石川达三从东京出发,翌年1月5日在上海登陆,1月8日至15日到达南京。之后,他在军部的压力下,写了《武汉作战》等,肯定侵略战争。战后恢复了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大多数作品反映战争期间人民的苦难生活和战后人民为争取独立、和平、民主的斗争,以及揭露社会的弊端。他还写过一些具有风俗派倾向的作品,如《堕落的诗集》(1940)、《恶的愉快》(1954)、《在自己的洞穴中》(1955)等。昭和六十年(1985年)去世。

说着,蚁川爱吉便从架子上抽出了一本相簿。

“哦,彩色照片吗?”鬼贯警部笑道。

“嗯。我总觉得彩色照片,跟自然的彩色不太一样,不过当画家的膳所,却好像对此不甚同意,或许专家的色感,跟一般人不一样吧?”

鬼贯警部一边点头,赞同着对方的话,一边翻阅着相簿。

相簿中,可以看到蚁川爱吉用纯熟的技巧,拍下来的各种照片:拍打着奥多摩溪谷黑色岩石的青绿溪流与白色水沫、挂在农家屋檐下的干柿子、小河内弁天还有温泉神社……

其中的一张,是蚁川爱吉与一名年轻女性,在写着“鸭屋分店”的木框玻璃门前,并肩合拍的相片。鬼贯警部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不禁露出讶异的表情。

“你想问这个人吗?那是在旅馆工作的小姐。她是小河内人,因此脸上总带着一丝愁绪。我在当天,也就是十一月二十九号的中午,离开旅馆返回家中,回程途中没有见到任何人;我并没有特别注意手表,不过回到家的时间,大概是四点左右吧!之后,三十号、一号、二号这三天,为了替旅行作准备,跟处理一些杂事,我忙得抽不出身,因此就没去上班了,不过因为我有事,要去交通公社①,所以曾经到位于丸大楼的分公司稍微露一下脸。”

①指财团法人日本交通公社(Japan Travel Bureau),创立于一九一二年,原名为“Japan Tourist Bureau”,原为招览外国现光客的组织,一九四五年改称财团法人“法本交通公社”,并于一九六三年,改为非营利研究机构,主要进行现光与旅行相关研究调查。原本的营利部门独立出来,成为今天的Jib Corporation。

“嗯。”鬼贯警部轻轻点了点头。

如果蚁川说的是事实,那就像他声称的一样,他根本没有时间,为了杀害马场番太郎,而往返东京与福冈之间。当时国内航空还没有恢复①,通过小河内的旅馆,与丸大楼分公司的证言,应该可以判明,蚁川爱吉到底是不是凶手。

②第二次大战以后,国际总司令部禁止日本所有航空活动。直到昭和二十六年(1950年)八月才重新开放,同年日本航空株式会社成立。第二年四月,美日《旧金山和约》生效。航空法制定后,日本航空开始自主营运。

“那家旅馆的名字叫‘鸭屋’对吧?”

“没错,那边有总店,还有分店,你可千万不要搞错了。我住的可是分店!”

鬼贯警部将这些都写到笔记上后,猛地抬起头说:“对了,你说去旅行,是去哪里呢?”

“九州,三号晚上出发,八号早上回来。”

“你说去了九州?”鬼贯警部露出惊愕的表情,大脑则快速地转动着。

没想到,除了膳所曾去四国附近写生旅行之外,蚁川居然也曾去九州旅行。从他接下来说的内容里,说不定能找到确切证据,证明蚁川就是X氏。因为,X氏与杀害马场的凶手,就算不是同一个人也没关系。

03

“你说你去了九州是吧?……”鬼贯警部耐心地问道,“既然我们是老朋友,那我就直说了。你在那时候去九州这件事,对你相当不利。虽然说,只要你能清楚提出十一月二十八号到十二月一号之间的不在场证明,就可以洗清杀害马场番太郎的嫌疑,但无论如何,你去过九州,那可就不妙了。能不能跟我说一下,这件事情的始末呢?”

“就你一个人在那里,说什么不妙不妙的,我倒是一点儿都没看出,这有什么地方不妙啊!不过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就说吧。”蚁川爱吉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笑着说道。

“请你在说明的时候,尽可能详细清楚,不然,之后如果我还得再跑―趟询问的话,不只我辛苦,想必你也会觉得,不堪其扰吧!”

“不,我没关系的。总之,我尽我所能详细说明吧!请稍等一下。”

蚁川看起来似乎已经颇有醉意了,他吃力地站起身来,从桌上拿起列车时刻表与随身记事本,翻开后平铺在膝盖上。

“你要记笔记吧?准备好了吗?……”蚁川爱吉开始缓缓说道,“我是三号晚上离开东京的,搭的是二十三点五十分发车、开往长崎的普快列车。”

鬼贯警部翻开时刻表一查,看到那是2023次列车。

“我在五号的六点二十分到达门司,然后在那里换车,前往大分。”

“哦,你到那里的目的是……?”鬼贯警部一边记录一边问,“如果可以的话,请你……”

“完全可以。跟平常一样,我就只是去招待九州那边的客户,开个宴会酬谢他们罢了。”

“真是一桩好事。那么,在门司换车之后呢?”鬼贯警部笑着问。

“嗯,原本可以搭乘即刻出发的日丰线,但由于那一趟列车会中途停车,所以我改变了主意。在车站吃了一顿难吃的早餐后,我搭上九点十八分出发、前往宫崎的车。我抵达大分的时候,是下午十四点十八分,然后大约十五点左右,到达海岸边我常去的旅馆‘望洋楼’。不过,我告诉你,这实在不是什么让人开心的事。你也知道,我从学生时代开始,就是个不解风情的人,直到现在,我都还是没有办法,跟艺伎一起喝酒玩乐,可是为了做生意,也只好闭着眼睛,让那些美女帮我斟酒了。话说回来,称她们为‘美女’,只不过是伪善的赞美,事实上,她们全是长得跟蟾蜍差不多的乡下艺伎。不过,我没有喝醉的原因,并不是因为那些艺伎长得丑,而是因为替那些被女人团团围住,就口水流一地的色胚丢脸,心想,为什么聚在这里的,都是这种低级的家伙呢?要我跟这些家伙一起相处两、三天,我根本办不到。所以,我总是把宴会办得很盛大,然后,一个晚上就解决所有的问题。本来,日本人生性就是放荡的。我认为,要知道一个国家的国民性,最好的方法,就是听他们的民谣,但日本就连民谣,也几乎都是为酒席而作的,不是吗?不论俄国、德国,还是意大利,应该都没有这种连父亲在女儿面前哼唱,都会不由自主面红耳赤的民谣吧!如果日本有可以大大方方地在儿童面前哼唱的民谣的话,我还真想见识见识哪!不管是“ESASA”还是“KITAKORASA”,这些衬词①本来都是让那些色情行业的女人,在宴会上跳舞用的;至少正经又有教养的人,是不会唱那种东西的。既然自然产生在老百姓之间的民谣都这样了,你应该不能反驳我所谓‘日本人生性浪荡’的观点了吧?”

①原文为“合ぃの手”,指日本音乐中各段歌词间,由三弦演奏的过门。

蚁川爱吉似乎是醉昏了头,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话,已经离题十万八千里了。鬼贯警部微笑以对。

蚁川静静地把洋酒倒入自己的玻璃杯里。一口喝下肚后,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声调一变说道:“嗯,我在丸大楼的分公司,位置是在洗手间隔壁的隔壁,因此要去洗手间的家伙,总是从公司前面经过。其中有不少人,在走廊上离洗手间还很远的地方,就手握裤头的纽扣,像是一只被狗追着跑的鹅一样,弯着腰快步走过来;如果有机会的话——哪怕五分钟也行——你站在洗手间前的走廊试试看,你一定可以看到四、五个这样的人。而且,你应该也能发现,那种人以尝过艺伎陪酒滋味的中年老伯居多。如果是天胜①的话,或许还能从裤子里掏出鸽子或金鱼,但那些拿死工资的家伙,怎么可能做得出那么灵巧的表演呢,你说是吗?”

①女魔术师。明治十九年(1886年)五月二十一日,出生于东京神田松富町,本名中井胜。十一岁时卖身绐当时的大魔术师松旭斋天一后,成为松旭的秘密弟子。与生俱来的美丽外表,使她如虎添翼,几年之内,就成长为红极一时的魔术师。活跃于明洽、大正及昭和前期。江户川乱步的《黑蜥蜴》中也出现过她的名字。欧美巡问演出成功后,她便与枏识已久的魔术团经理野吕辰之助结婚。顺带一提,这位辰之助,曾在大正末年组成“天胜野球团”,球队以打过大学棒球队的毕业生为核心人员,虽然此球队在关东大地震后,被迫自动解散,但它可以说是日本职业捧球队的先驱。天胜则于昭和十九年(1944年)去世。

鬼贯警部是一位绅士,他懂幽默,但不懂不高明的玩笑。

“喂,你不用笑得那么勉强啦!那些家伙,为什么就不能等进到洗手间后,再对着马桶解开纽扣呢?追根究底,就是因为他们不懂礼仪,忘了什么叫羞耻心,而且不知廉耻哪!”蚁川爱吉好像憋了一肚子气,对着老同学喋喋不休地发着牢骚,“这种景象,在作为日本商业中心的丸之内,可说是司空见惯。丸大楼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日本知识阶层的剖面图,因此就算说‘这种场面,正表现出日本男人特有的厚颜无耻’,也决不过分。”

蚁川爱吉把玻璃杯放好,接着又开始不断地把烟草,塞进他的海泡石烟斗里。

“啊,抱歉,离题太远了。我虽然不懂音乐,不过日本的民谣,实在太下流了,让我一想到就忍不住生气。”蚁川又恢复常态,缓缓说着,“言归正传,我在五号晚上大吃大喝,取悦了那些笨蛋之后,便坐上第二天夜里二十一点四十分,从大分港启程的粟田商船‘射干花号’,经由大阪回到了东京。我以前曾乘船经过夜晚的瀨户内海,当时,那里荡漾的水波,以及红白相间的灯塔上,闪烁着的灯火,都让我毕生难忘。而且,经过一个晚上的大吵大闹之后,我希望用一次宁静的船上之旅,来抚慰自己受伤的心情,并且吹吹晚风,洗清身上的污秽,就像古代的中国人枕流洗耳一样。只可惜二等船舱客满,因此我也无法如愿以偿了。”

“射干花号”渡轮出航时刻表

站点

到站时间

别府(始发)

(第一日)20:30

大分

(第一日)21:20

高松

(第二日)10:40

神户

(第二日)15:50

大阪(到达)

(第二日)18:00

“瀨户内海的夜晚很不错呢。特别是满月的美景,简直令人难忘。我进入大阪港的时间,你一看时刻表就知道,正好是十八点。然后我坐上出租车,还催司机加快速度,好赶上十八点三十分,从大阪发车往东京的12次快车。搭车之前,我本来想打电报给我公司的司机,告诉他我几点到达东京,要他来接我,可是我没时间了,于是便拜托那位司机,请他帮我打电报,当时因为怕他做出什么不诚实的举动,所以,我记下了座位上的号码。那车隶属于大阪泉出租车行,司机叫武藤,车号是大阪319939。如果你觉得我的行程可疑,只要仔细查查我刚才说的话,就可以理清一切了。”

“是吗?……”说完这句话之后,鬼贯警部陷入了沉默。

如果蚁川说的是事实,那么,蚁川爱吉就绝对不可能是X氏。因为X氏在四号下午六点,出现在若松车站前的时候,蚁川正坐着列车,经过冈山附近;而当X氏在五号前往对马的时候,他应该正朝着大分市的望洋楼前进。

04

“我并不是怀疑你,只是你有证据,可以证明你确实坐上了2023次列车吗?”鬼贯警部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说。

“这个嘛……啊,车上刚好发生了一件事。当列车离开柳井站时,我突然惊醒过来,发现自己放在行李架上的黑色折叠式皮包不见了。我在睡梦中隐约记得,有一个在柳井站下车的男子,似乎偷偷摸摸地拿了什么东西;当时已经深夜一点半,大家都睡得很沉,根本没有人注意到这件事。我虽然气得七窍生烟,却也束手无策。等到达德山站时,我利用列车停靠的十二分钟,把这件事情,告到铁路公安官那去了。我想那位公安官,应该还记得我吧。”

“这可真是太糟糕了呢!这么说来,你拜访公安官的时间,是在五号凌晨两点二十四分,到三十六分之间是吗?”鬼贯警部看着时刻表问道。

“嗯。”

“大分的那家旅馆叫‘望洋楼’吧,那里的领班会记得你吗?”

“他会记得的。每次到大分,我都住在他们那里,而且那个时候,我的宴会喧闹得,快把屋顶给掀开了!”

“那坐上‘射干花号’渡轮的事又如何?”

“你是在问我有没有证人吧?这样说起来,或许船上的客舱长,还会记得我吧!……”蚁川爱吉微笑着说,“我一上船就被臭虫咬了,你看,这里还有咬痕呢!……于是我一生气,就跑到客舱长那里跟他抱怨:‘混蛋,你们偶尔也撒一下BHV①啊?’结果,我一说完,客舱长那个混账东西,居然反咬我一口,说什么‘船上周才刚消毒过,所以,不可能有臭虫,会不会是你自己带上来的?’后来,我们就这样不欢而散了。”

①六氯苯,一种有机合成杀虫剂,因为容易致癌,现在已经禁用。

“好,我会去调查的。还有,可以跟你要一张相片吗?”

“哦,没问题。刚好十个月之前,我拍了一张手札判①的正面半身照。那张照片拍得太英俊,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不过我本人就是这个模样,所以,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总之,你拿去吧。”

①日本人对半身小照片的称呼,照片的尺寸是:长十点八厘米.宽八点二五厘米。

蚁川用小指的指甲盖,剥下贴在相簿中的相片后,将它交给了鬼贯警部。鬼贯警部把照片夹在笔记本里,塞到胸口的口袋当中;这时候,他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对了,让我再回头谈一下先前的话题吧。你说帮佣的大婶,是从二十八号开始放假,这表示那一天你们没见过面……对吧?”

“没错。更准确地说,她是工作到前一天,也就是二十七号的傍晚,之后就没有过来了。很久以前她就说过,希望我给她放个长假,好让她有时间去扫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