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寒椿。”

①一种山茶花。

“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呢!”鬼贯警部暗自庆幸着。

枫红虽美,但眼前的对马椿红,必定比枫叶还要美不胜收。他反射性地想起伊豆的大岛。

对马岛虽然位于阴沉的玄海中,但却有着仿佛太平洋上的岛屿般,光辉灿烂的感觉。想到这里,就连横亘在船头前的严原港,看起来也与波浮之港①十分相似了。

①波浮港为伊豆大岛的港口,因流行歌曲《波浮之港》而广为人知。

02

鬼贯警部走下登船梯,踏上了对马岛的土地。舒爽的风吹拂着他的脸颊,对马海流冲刷着这座岛屿,为此处带来了冷暖适中的气候。

走在鬼贯警部前方的,是巡回各地乡下表演的浪曲师傅①和他抱着三味线的妻子。从他们的步伐中,可以看得出他们正被生活压力折磨得疲惫不堪。

①以三味线伴奏的说书人。

至于更前方,则是一群背着深蓝色棉布包袱,戴着护手绑腿的女人。鬼贯警部在甲板上,不经意听到了她们的关西腔,因此早就知道,她们是冒牌的富山卖药女①。

①指新潟县、富山县地区,带着祖传药品“去毒丸”,到全国各地行脚贩售的女性。

船客中有一大半,都跟这些人一样,盯上了渔场里的千圆钞票,才越过对马海流,坚持来到这里的。眼看这座岛的纯朴风气,就要被这些人破坏殆尽,鬼贯警部的心中,不由得涌起惋惜之情。

严原是宗家①的城下町。幸好它在这次的战争中,没有遭受到任何一次空袭,所以过往的景色,比方说宅邸的石墙,与矗立的冠木门②都完好无缺,全无受到破坏的痕迹。鬼贯警部看了看自己路过的街景,发现这些武士宅邸的庭院,都像约好了似的,设置有假山和泉水;混浊的水面,隐约闪动着光芒。

①战国至江户时代,统治对马岛的诸侯,曾担任日本与朝鲜贸易的中间商,盛极一时,

②两条柱子上,架设一根横木的大门,通常是武士,或有身份地位人士宅邸的象征。

走过武士宅邸区后,鬼贯警部抵达了位于斜坡上方的严原馆。这间号称从德川时代,就开始营业了,一直持续了三百年的旅馆,连熏黑的木柱颜色,都像是受到了漫长历史的熏陶一般。老板娘与女服务生,也和他在博多遇到的不一样,一个个都十分稳重端庄。

鬼贯警部的房间,正好位于能清楚眺望港口景色的位置。刚才搭乘的“泉号”渡轮,现在已经缩成了一个小点,浮在深蓝的水面上。鬼贯警部在窗前的桌子上,把名字填进住宿名册后,顺便翻开了五号的那一页。那里记载着X氏用同样的姓名和住址,在这里住一宿的事实。上面的字是女性的笔迹,

X氏一定跟在“肥前屋”旅馆时一样,要求老板娘或女服务生帮他填上的吧!

之后,鬼贯警部去泡了阔别已久的单人浴池,当晚餐的菜肴摆放在他面前时,他边品尝用在附近海域,捕捞到的鱼,做出的新鲜生鱼片拼盘,边向负责送菜的女服务生,询问关于X氏的事。

羞涩又沉默寡言的女服务生,并不善于与人应对,于是鬼贯警部只好多费点儿工夫,让自己变得饶舌一些:“我是在一个名叫佐藤的朋友推荐下,才来到这座岛上的,刚才看到你们的住宿名册,我发现他好像是搭五号的船来的……嗯,这个乌贼真可口呢!……不过,可能是在东京的时候,不太常吃新鲜乌贼的缘故吧,我还是比较喜欢稍放久些的乌贼,入口即化的口感……你还记得佐藤这个人吗?”

鬼贯警部一步一步地,试图诱导对方开口。

“您说的是那位戴蓝色眼镜的客人吗?”

“是啊,你记得还真清楚呢!”

“因为他是个很奇怪的人嘛!”

“哈哈哈,那家伙的确是个大怪人啊!……哦,这是鲔鱼吧?嗯,好吃。我是不知道那些老饕会怎么说,但对不懂的人来说,鲔鱼就是最棒的了……那么,你觉得他哪里奇怪了?”

女服务生闭口不语,戒备地报以鬼贯警部一个微笑。

“放心,我不会跟任何人告状的,”鬼贯警部故意这么说。

“就是……他就算进了房间,也不脱下口罩跟手套。”

X氏还是按照惯例,隐藏自己的长相与指纹。

“哈哈,他经常这样吓唬大家的!……这是那家伙的习惯……不,与其说是习惯,倒不如说是个性使然吧!……他的性格算是有些病态,总觉得整个世界,都布满了结核菌,于是不能把口罩脱下,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嗯,这是鲷鱼吧?……吃起来弹力十足又美味。对了,佐藤只在这里住一个晚上吗?”

“咦?真的只一个晚上?……那小子之前还说,想在这里待一个月咧!他那个人就是安静不下来,在这里的时候,一定都在外面玩的吧?”

“不,那位客人下午两点多,光临本店后,就没有再外出,晚上也早早就休息了。”

“哦,那可真是稀奇呢!……”鬼贯警部随声附和,心里却越来越放不下X氏来对马的目的。

“不过,他早上倒是起得相当早,吃过早餐后,马上就离开了。”

“哦,那个爱睡懒觉的家伙,居然会早起?”鬼贯警部半开玩笑似的说。

“是的。我本来想帮他擦鞋的,但不巧鞋油没了,结果他就在我出去买的时候离开了……关于这件事,我一直觉得很抱歉呢。”

“你不用在意,他这个人性子急,平常就是那副德行。”

“不过……那次教训之后,我已经把您的鞋子擦好了。”

“哎哟哟,你的手脚还真快啊!……”

“是的,我给您擦鞋用的,是为那位客人买的鞋油,这还真是……”

“不可思议的缘分吗?……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是……啊,不是的,我是真觉得不好意思,一直对这件事情无法释怀……”

女服务生说完之后,露出了一副多少有点儿如释重负的神情。

“没关系,没关系,下次见到他,我会向他说你的事的。”

鬼贯警部一边回答,一边重新审视这位淳朴的海岛女性。或许是有朝鲜血统的缘故吧,她是位单眼皮、肌肤白皙透红的美人。

“对了,佐藤住在这里的时候,有人来找过他吗?”

“不,没有任何人来找他……”

“是这样啊。不过,你还真幸福,住在这么恬静的岛屿上,每天都能吃生鱼片……”

“我不喜欢吃生鱼片。”

“咦,不喜欢吃生鱼片?……唉唉……”

尽管鬼贯警部说话的语气一派轻松,但他的心情,却绝非如此,因为,他还是无从得知,X氏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而前来对马的。总体来说,X氏留在他们记忆中的印象,只用“蓝”这一个字就能说尽了。

为了追查X氏离开严原馆后的行踪,鬼贯警部吃完早饭后,换好衣服去了一趟岛上的警察署。三位刑警虽然按照鬼贯警部的意见,进行了一些查访,但查访的结果显示,自从X氏踏出旅馆后,就再也没有人看到他了。鬼贯警部心想,或许他坐上了回程的船也说不定,于是又前往客船公司办事员的家里拜访。办事员还特地到船票贩卖所,去仔细翻了名册,不过佐藤三郎并没有搭上船。

这样一来,剩下的可能性,就只有他再次使用假名,乘船离开,或是偷渡到朝鲜去了。对马的清晨浓雾密布,从严原馆出去刚刚走上山路,四周就几乎看不见什么人影了。因此,X氏只要在那边,脱掉蓝色衣服,再把预藏在红色皮箱中的,另一件衣服穿上,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就出现了。和之前全身蓝色、引人侧目的他正好相反,这个换了衣服、拿下眼镜、取下口罩的新X氏,看起来应该是一副毫不起眼的样子吧!

当他将一切都打点好之后,便再次坐上“泉号”渡轮,只要避开头等舱,改选二、三等船舱的话,就不会遇见去程时碰到的服务生。这样想来,他一大早就离开严原馆,也就合情合理了。又或者是,他已经偷渡到朝鲜了,也说不定。

从对马的最北端,到朝鲜之间的距离,比到九州还要近;许多毒品走私者,都会走这条路径,而以岛上有限的警力,即便想取締这种行为,也是非常困难的吧!

近松千鹤夫非法贩卖毒品,而身为其友人的X氏,毫无疑问,一定也对潜逃到朝鲜的手段和路径了如指掌。

03

第二天,也就是十二月二十六号的早上,鬼贯警部在一无所获的情况下,搭上了“泉号”渡轮,准备返回到博多。

回程途中,他把胳膊肘靠在甲板的栏杆上,眺望着冬天的海面。水蒸气将附近的事物,全都包围在其中,透过那片雾霭,可见岬角的形状,仿佛剪影画一般,暗淡而模糊不清。

鬼贯警部的身体,感觉到引擎微弱的震动,心里则为自己的对马之旅,以失败告终,而难过不已;他苦着一张脸,凝视着慢慢缩小的岛影。这时候的他,还一点儿都没有发现,其实自己已经得到了足以解开谜团的收获——虽然,那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在等待从博多站,前往东京的快车时,鬼贯警部写了封信给由美子,向她说明了调查的梗概。然后,他在最后加了一句:“我想调查那只皮箱,请把皮箱送来我这里。”

第09章 两位老友

01

鬼贯警部在十二月二十七号深夜回到东京;旅途中的疲惫,都还没有来得及恢复过来,就在二十八号上午,造访了膳所善造的家。

搭省线电车①在大久保站下车,沿着和铁轨平行的马路往回走,朝中野的方向稍微往前一点,就是膳所善造的住处了。

①国铁线路由铁道部管辖时的旧称。但现在国铁已改为JR,所以或许该说是旧称。

鬼贯警部按响了门铃之后,膳所的脑袋从门后冒了出来;他的脸部线条细致,有棱有角,正符合他那充满纤细感性的艺术家气质。

看到鬼贯警部的一瞬间,他的脸上浮现出惊讶的表情,不过,或许是在鬼贯警部的身上,找到了学生时代的影子之故,他很快就笑逐颜开了,嘴角微微上扬。

“唷,这不是鬼贯警部吗?你一点儿都没变,进来吧!”

打从学生时代开始,膳所就是个让人觉得他长不大的幼稚男子,将心中的喜怒哀乐,毫不掩饰地表露在脸上。看来,他的这种性格,似乎直到现在,都还没有什么改变。

他一跃到鬼贯警部身边,温暖的手搭着他的肩,带着他进到位于玄关旁的工作室里。那是一间大约二十张榻榻米大小的西式房间,角落里放着一张接待客人用的桌子跟竹椅。房间里到处散落着画具与作品,挂在塘上的五张粉彩画上,都有“ZZZZ”的签名,其中的一张,鬼贯警部记得,他之前曾经在展览会场上看到过。膳所善造是一位专画粉彩画的风景画家。

“这里是我的会客室兼工作室,还是跟以前一样,乱七八糟的,对吧?要是整理得太干净,我可是会呼吸困难窒息而死的唷!……稍等一下,我去泡杯茶给你!……”

“他果然还是跟学生时代一样,一点儿都没变……”看着膳所慌忙起身的样子,鬼贯警部不禁在心里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