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帽子里想起,过去膳所常常没写上自己的学号,就把考卷给交出去的事情;没想到这个粗心大意的人,现在居然可以长时间坐着,跟画布面对面,这不由得让鬼贯警部对他刮目相看。

膳所泡了咖啡出来,据他介绍,这种咖啡叫“蓝山”。鬼贯警部对咖啡,没有什么兴趣,很想直接跳到主题,但膳所却连一点儿机会都不给他,为此,他也只好暂时配合膳所,聊一聊往事了。

“墙壁上挂的那张是《能登的夕阳》对吧?我在至诚堂的回廊里欣赏过,这幅画获得了很髙的评价呢!其实之前我还担心过你的前途,因为你不是从相关学校毕业,而是大学读到一半,才转学过去的;艺术界里,应该也有很多麻烦事跟积习,就算你的能力再强,要是时运不济,也很难得到赏识吧!……因此,当我看着你孤军奋战的样子时,总会在心里,默默地为你鼓掌加油打气。”

“真是不好意思呢!”

透过这样一句简单的话语,表达感谢之意后,膳所用右手频频搔着自己的后颈。这是膳所感激别人的时候,通常惯有的动作。和其他习惯一样,这个动作也是从学生时代,一直持续至今,不曾改变。

“虽然时间早了一点儿,不过我们还是去吃顿午餐吧!”

说罢,膳所从颜色鲜艳的手工毛衣口袋中,掏出了一只旧怀表。

“怎么,你还在用这只怀表啊?……”鬼贯警部十分感叹地说,“你可真是念旧呢!”

“是啊,当我们还是同学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用这只怀表了!……其实,我最近用的表,是罕见的英国史密斯公司制造的怀表,那怀表比这只历史更久,时间一到还会响。”

“那还真是稀奇呢!……我曾经听人提起过,不过,这种表就连在英国都很罕见,不是吗?”

“没错。只是,它在这次旅行中被偷了。”

“那还真是遗憾呢,是在哪里被偷的?”

“是在高松站的月台上对时之后。没想到会被那些乡下人摆了一道,看起来,我的头脑已经不灵光了哪!……”膳所的语气颇为沉重地说道,“所以,我只好请手上这只老怀表‘忠臣二度目清书①’,重出江湖喽!这次我连名片夹都被偷了,还真是一场大灾难哪!”

①以寺冈平右卫门的切腹桥段,演绎而成的著名净琉瑰(说唞故事〉——“忠臣二度目清书”(十一段),后来也被改编成讲谈、歌舞伎、落语等表演形式.为忠臣藏的外传故事之一。

“哦,那还真是可惜呢!不过,你为什么跑到高松那么远的地方去呢?”

“我是在写生旅行中路过的。上个月二十六号,我离开东京,到这个月十二号才回来,主要画宇和岛的海。毕竟,出门到处写生,就是我混饭吃的工作嘛!”

当这段对话告一段落后,鬼贯警部的视线,落到了盛放着咖啡盘的美丽漆器托盘上。

“这托盘真是美极了!”

他出言称赞,忍不住想起自己办公室里,用来放茶的老旧托盘。

“嗯,这是我这次旅行时,特意带回来的纪念品。每到一个目的地,就去买个东西留念,是我的嗜好,所以回程的时候,行李总是搬不动。这个宇和岛产的涂漆托盘,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如果你中意的话,我还有另外一个,过一会儿拿来给你吧!”

“是吗,不好意思,那就麻烦你了。不过,我今天之所以登门拜访,是因为有件事想请教你,你家有没有一个黑色的大皮箱,外面贴牛皮,看起来很气派的那种。”

鬼贯警部全神贯注地等着对方的回应。

“咦,你居然知道这件事,简直就像千里眼一样,我心里觉得怪怪的。”画家膳所支吾着微微一笑。

“这就是我混饭吃的工作嘛!……可以告诉我,你把那只皮箱,寄给近松千鹤夫的来龙去脉吗?”

出乎意料的,膳所像是非常吃惊似的扬起眉毛,瞪大了双眼说道:“你说什么,给近松?你说的是跟我们同一届的近松千鹤夫吗?”

“是啊,是你自己寄给他的,你不记得了吗?”

“啊,近松吗……原来是那家伙想要啊!……”

膳所没有正面回答鬼贯警部的问题,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那只皮箱怎么了吗?”

“这个我晚点再跟你说,今天有些不方便。”

“跟你的案子有关吗?”

“嗯,算是吧。”

“看,我就知道!……”

可能是因为被人刻意蒙在鼓里的关系,膳所顿时显得很不高兴。

“近松那家伙,从前就不是个好东西,我怎么看他都不顺眼。”

“所以,你不知道皮箱被寄给近松的事喽?”

“嗯。”

“难道有人帮助你从中牵线?”

“当然。”

“他是谁?”

“是蚁川。”

“蚁川……是跟我们同届的那个蚁川爱吉吗?”这次换成鬼贯警部挑起眉毛,露出意外的表情。

“没错。”

“哦,是蚁川爱吉吗?……”

尽管鬼贯警部与蚁川爱吉,自从毕业之后,就再也不曾有过联系,不过,他们两人之间的交情,却比目前卷入此案中的任何一个同学都还好。他是鬼贯警部唯一打心底里,真正信赖的朋友,同时也是个不管任何方面,都跟鬼贯警部不分轩轾的好对手。

“那么,照你这样说,把皮箱寄给近松千鹤夫的人,就是蚁川爱吉了吧?那你为什么把皮箱交给蚁川呢?”

或许是鬼贯警部锲而不舍的追问,让膳所善造从而体悟到,必然是基于某种职务上的原因,才会展现这种态度,膳所一字一句地详细说明了起来:“要从头说起的话,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我刚才说过,我用来混饭吃的工作,就是出门到处画画对吧?我就是因此,才买了那只黑色皮箱的,可是因为它实在太大了,使用起来不方便,所以,我又买了一只小型皮箱,从此那只箱子,就被我塞到储藏室里了。我跟蚁川每年都有机会见两、三次面,他有时候会买我的画,也会帮我介绍买家。我不确定什么时候,曾经跟他说过那只皮箱,但蚁川似乎还记得这件事。我们今年秋天碰面的时候,他告诉我:‘过一阵子,或许需要你将它转让给我。’所以,他就先来这里看过那只箱子。不过,到了上个月二十四号,他才突然打电话说:‘我朋友想以你开的价钱,买下那只皮箱,你愿意卖给他吗?’我回答说:‘我二十六号要出去写生旅行,在那之前来跟我拿吧。’接着他又说:‘那好,我明天就请人过去。’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然后,就跟约好的一样,运输行的人,二十五号来到我家,我就把皮箱给他们了。”

鬼贯警部向对方确认无误之后,把日期记到了笔记中。

“这么说来,蚁川爱吉并没有跟你提到过近松千鹤夫的名字?”

“是啊,知道是这么回事后,回头想想,当时蚁川的做法也太见外,太不像平常的他了。不过,要是知道皮箱是给近松那家伙,我也绝不可能答应了。”

膳所善造说着露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

“那么,先跟你说声抱歉,最近可能要劳烦你来警视厅一趟。”

“做什么?”

“就在这两、三天内,会有一只皮箱,从外县市寄过来,我想请你鉴定一下,那到底是不是你的皮箱。”

“外县市?从近松那里吗?”

“没错!……”鬼贯警部点了点头。

“那家伙现在住哪儿?”

“福冈县。”

“哦……”

明明是自己提出的问题,不过膳所却摆出一副,连听都不想听的厌恶表情。

之后,两人又开始热烈地聊起学生时代的趣事。当鬼贯警部告辞的时候,膳所并没忘记,将托盘送给鬼贯警部、

02

当天午后,鬼贯警部前往位于江东区福住町的铁工厂,拜访老同学蚁川爱吉。蚁川与鬼贯警部都是法科毕业,但他却和膳所善造一样,投入了法科八竿子打不着的世界。这是因为蚁川一度放弃了工科,但仍然对研究机械念念不忘,于是毕业后,他便在这片老街里,经营一座小小的铁工厂。

鬼贯警部当年在伪满洲国当伪警察的时候,就听说了蚁川爱吉把工厂,改制成为股份公司;在经营手腕与运气的合力帮助下,蚁川爱吉在同业之中,成功地打响了自己的名号。

越过永代桥后,鬼贯警部下了巴士,再往前走了一些路,转入一条岔路。隅田川延伸出来的运河,在这附近纵横交错,沿着运河的河岸,仓储公司的墙壁连成一线,看起来就像是一片灰色的峡谷。当鬼贯警部穿过仿佛陷入沉睡般、寂静的仓库街,转过某个转角的时候,他听见从运河对岸,传来充满活力的噪声,与马达的低鸣声,那里就是蚁川爱吉的铁工厂。

当鬼贯警部叫住一位满身油垢的年轻人,请对方带路时,蚁川爱吉竟然出现了。蚁川那五尺三寸的身材,虽然并不高大,学生时代的足球训练,却使他的动作非常敏捷。天生的卷发、古铜色的皮肤上,端端正正的五官,加上略带鼻音的磁性嗓音,因此他从以前开始,就经常受到女性的热烈追求。

“哎呀,欢迎欢迎!……”

“哦?你欢迎我吗?……对某些人来说,我简直就是瘟神呢!……”鬼贯警部笑着说道。

“怎么会有那种事呢?……我们十几年没见了吧,时间过得可真快!不过,我可是经常听到一些你的传闻呢!……”

“工作以后,要是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儿,几乎没机会碰面呢。”鬼贯警部笑了笑说。

“这么说来,你今天来访,是有特别的目的喽?”

“可以这么说吧。”鬼贯警部微微点头。

“站在这里说话,实在不太方便了。虽然用来款待十几年不见的好朋友,可能显得脏了点儿,不过我们还是到办公室详谈吧!”

蚁川爱吉那充满男子气概的脸上,浮现了一个苦笑,然后便带着鬼贯警部,穿过了工厂,来到位于后院的办公室。

“真是好久不见了。”蚁川说道。

“这话应该是我来说!……我们两个身体都还强健,这真是再好也不过了。”鬼贯警部一面四处环顾着说,“只是你在这么嘈杂刺耳的噪声中,居然可以泰然自若。削铁时的酸臭味,感觉就像要钻进骨髓,让人坐立难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