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早餐时间前,梅田警部补让自己的身体,斜斜倚靠着旅馆走廊的扶手边,俯瞰着南国水乡初冬的风景。天气似乎又要转凉了。

听说少年时期的北原薄愁,正是就读于本地的传习馆中学;梅田警部补拦下了路过走廊的女服务生,向她询问:“薄愁出生的房子在哪里?”那名女服务生回答道:“冲端地区,有一栋酿酒商的房子,就在那儿,距离此处大约两公里。早餐已经准备好,请趁热享用。”

从那名女服务员口中说出来的话,听在梅田警部补的耳中,也带着一种与北原白秋的诞生地,十分相称的典雅意味。

“您要是春天来的话,那就好了呢!”女服务生以为梅田警部补是因为景仰北原白秋,而特意来到此地瞻仰的旅人,一脸遗憾地说着,“倘若您是在春天造访的话,就可以看见油菜花田连成一片鲜黄花海,川边摇曳的红色桃花下,北京鸭自在地划着水,倒映在水面上的仓库的白墙影子,随波荡漾,那景象……

“冬天的柳河很无趣,清晨的水冰冷刺骨,看不见桃花,只有枯萎的芦跟荻!”

梅田警部补照着女服务生的话,把风景看了一遍。的确,就连仓库的白墙,都蒙上了一层阴郁的灰色影子。

“不,要是我可能的话,还是喜欢冬天多一些吧!”梅田警部补毫不做作地,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因为,只有在这种灰暗的初冬早晨,水乡才会在旅人面前,毫不保留地展露出鲜为人知的颓废和衰败的一面,不是吗?在河川旁的小道上,不时现身,然后又马上隐进岔路中的当地居民,看起来就像是快熄灭的余烬,在冒烟一样,屏住气息、小心翼翼地活着。白秋形容这凋敝的城市时曾说:

水乡柳河,

正如

浮在水面上的,

灰色棺材。

现在,梅田警部补终于能够完全理解,这句话的含意了。他伸长了脖子,仰望着呈直角形状的旅舍屋顶。此情此景,他不禁想起了诗中的一节:

在那座屋顶,

凌乱绽放着蓟花的

古老客栈里,

只有几名

行色匆匆的商务旅客,

仿佛不曾居住其间般,

决绝地离去……

但是,这个季节里,并没有恣意生长的蓟花,只有挂在屋顶旁电缆上的奴风筝①,还在那儿逞强地不住摆动着手臂。

①十字形风筝,由于外形像穿着短外褂的责族奴隶,正张开双手,故名之。

吃完早餐后,梅田警部补放松了一会儿,读完报纸后才离开旅馆。他直直走过主干道,然后按照指示,在桥那里左转。

他在心中反复推敲着路线,先是沿着渠道前进,然后又越过了渠道。细细的河水,流经堤上丛生的柳树下,穿梭在白色的仓库间,从旁边绕过那些现在已经紧紧闭上大门的武士宅邸,别离之后又聚首,聚首之后再别离。这时候,梅田警部补所走的小路,也已经到了尽头;他越过小桥,又走上了另一条道路。

茅草屋顶接二连三地出现在眼前,古老的仓库数不胜数,纯白纸门与吊在纸门前的柿子干,充满着令人怀念的色彩。向下一看,脚下是浮着枯叶的流水;向上一看,头上是乌云郁积的天空,与不着一叶的树梢,一切人事景物,莫不触动着梅田警部补的诗情。想到五十年前,北原白秋也是在这样的氛围中成长的,更令他感受到盎然的诗意。

当梅田警部补朝着与车站相反的方向,走了将近十分钟后,一块干燥树根的药局招牌,倏忽映入了他的眼帘。转过街角后,顺着数第二间,有一处半坍塌的房屋,那就是马场番太郎的家。

梅田警部补对着屋子里面,大声喊了几声。一段宛若死寂、毫无任何回应的沉默之后,终于有人来到了玄关;一名年约三十四、五岁,衣着寒酸而肮脏的妇人,缓缓拉开了格子门。当她一打开门,警部补便闻到了沾染在她衣服上的劣质线香的味道。

梅田警部补拿出名片后,妇人表示:已经从柳河町警察署那里,听过事情的前因后果了,她请梅田警部补进到玄关后边的、大约十块榻榻米大的房间里去。房里的榻榻米,被太阳晒得褪了颜色,边缘也破破烂烂的。灯泡的外面,围着用粗糙的手法折弯的厚纸,当做灯罩。这间屋子的整体样式,听说是寺子屋①的格局。

①江户时代的平民学堂。

招呼他的妇人,自称是马场太太的妹妹。梅田警部补还没有开口,她就出人意料地说:“如果番太郎的死是真的,那还真是大快人心哪!”她轻松地说着。

“我姐姐在姐夫死后,受到了精神上的重大打击,现在正躺在床上休息呢!不过,说到这次的‘精神上的打击’,主要还是因为担心往后的生计,可不是为了那家伙的死,而在伤心啊!”

像是不想让梅田警部补产生丝毫误解似的,她用夹杂着九州腔跟关西腔的语调,口气生硬地说明着。

“哦,这么说来,您跟马场夫人,对马场番太郎都没有好感吗?”

“这是当然的,“她恨恨地说道,“怎么可能会有人,对那家伙有好感啊!我在关西时遭逢战祸,失去了丈夫、孩子还有全部的财产,对于战争,我已经受够了。但他听到我这么说的时候,居然勃然大怒,说什么‘日本一定要再次向全世界宣战,才能够扬我国威’。要是他独自出征,我管他是去征服世界,还是去征服什么呢,但是,要是连我们都得拖累进去的话,那可就免谈了!他教孩子算盘时,有时兴致一来,就打开窗户,大声喊着‘突击!’或是‘进攻!’之类的煽动性号令,自己一个人叫得很高兴。之前姐姐客客气气地劝他说‘这样会吵到孩子’,结果他突然扑上来,对姐姐拳打脚踢,就像是厉鬼狠狠揍了她一顿。”

或许是想起了当时的情景吧,她脸上的肌肉,因为恐惧而变得十分僵硬。

在这个话题告一段落之后,梅田警部补点着了从刚才就一直拿在手上的烟。当他提出要求,表示想见一见死者马场番太郎的遗孀之后,面前的女子便起身,走向房间里面。

没过多久,一名抱着婴儿的妇人,边拢着耳鬓凌乱的头发,边缓步走了出来。她的年纪大约三十六、七岁,长着一张跟她妹妹相似的长形面孔,整个人乍一看,就是一副为了家事,形容僬悴的模样。在她身后,两名稚子躲在纸门的阴影下,顶着苍白而皱成一团的小脸,不安的视线,不时飘向客人的方向。

对于坐在眼前的寡妇,梅田警部补无法抑制自己心中涌现的怜悯。她就像是一块破旧的抹布。胸前的婴儿像是营养不良,脸上清晰可见蓝色的静脉。看样子,那婴儿似乎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不过,看起来她也跟妹妹一样,对马场番太郎的死感到高兴,因此,当两人开始谈话后,气氛就没那么沉重了。

“……就像我说的,我们正努力调查,杀害马场先生的凶手,因此,还请你务必协助我们。”梅田警部补小心翼翼地说,“好了,下面让我们进入正题吧,就你所知,马场先生有没有跟什么人结怨呢?”

马场遗孀黯淡无光的眼眸,盯着膝上的婴儿,好一会儿之后,才转过脸望向梅田警部补,用平板的声调回答道:“的确,他是一个很爱与人争执的人,经常跟人闹得不愉快,但应该不至于会有人恨他,恨到非杀了他不可吧。”

“那么,你知道一个叫近松千鹤夫的人吗?”

“不,我从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马场先生平素的交往关系如何呢?”

“他那种脾气,邻居都不跟他来往,而他也几乎没有什么朋友。”

“他这次出门的目的是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他接到了一封不知道从哪儿寄来的信,读完之后,就匆匆忙忙地跑出去了。”

线索总算出现了!梅田警部补不自觉地倾身向前问道:“可以给我看一下那封信吗?”

“这个嘛,那封信就只有他自己读过,并没有让我过目……”

带着犹疑不定的表情,马场的遗孀叫来了自己的妹妹,吩咐她去把那封信找出来。

“他出门之前,说了要去哪里吗?”

“这个嘛,他什么都没说。”

“那你知道他要去见谁吗?”

“不,我没有问他。因为就算我问了,他也不会回答,只会骂我‘混蛋,女人跟小孩儿,不要多管闲事’而已。”

“看到那封信的时候,他的表情怎么样?……比方说是很高兴,还是很不快呢……”

“因为马场一年到头,都是一副横眉竖目的样子,所以,我实在看不出来他的内心,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不过,他看完信后,自己准备好行装,很快就出门了,因此,我当时猜想,那封信大概是喜讯吧!”

“他是在哪一天出发的?”

“上个月二十八号的早上八点前……”

“服装跟随身物品呢?”

“这个嘛,因为家里很穷,没有几件衣服,所以,他当时出门的时候,身上穿的是一件家里最好的、已经穿了十多年、附有家纹的羽织袴,脚上则是破烂的木屐。随身物品也只有装着毛巾跟肥阜的篮子……”

“当时他身上带了多少钱?”

“应该不可能太多……我跟舍妹讨论过,或许那封信里附有旅费,不然,我们家这么穷,他怎么能那么轻易就出远门呢!”

就在这时候,马场遗孀的妹妹,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向两人报告:“哪儿都找不到那封信呢!”

如果那是凶手送来的死亡邀请的话,那么,凶手在一开始,就会命令马场番太郎“要在被别人发现之前,一定销毁那封信”,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接下来,梅田警部补又问了有关信封的事,然而,马场的遗孀除了“那是个便宜的牛皮纸信封”之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信封还留着的话,那又另当别论,但寄件人的姓名,想必也是假名。因此,就算马场番太郎的妻子记得,对案情恐怕也不会有太大的帮助,

“若松附近有个叫二岛的地方,你的丈夫就是在那里被杀害的。我之前提到的近松千鹤夫,有迹象显示:他从事毒品非法贩卖,马场先生与这方面,有什么关系吗?我并不是要侮辱马场先生,而是为了锁定杀害他的凶手,所以,才问你这个问题的,因此,还请你务必回答。”

听了梅田警部补的问题之后,两个女人面无表情地望了彼此一眼。

“我从没有发现有这种事。我丈夫几乎不出门,也很少有人寄信给他。因此,我想他应该不会做什么毒品交易。”马场番太郎的遗孀这样回答。

“没错,那种除了叫骂,什么都不会的家伙,哪有可能那么机灵,还去搞黑市交易赚钱啊!”

马场番太郎遗孀的妹妹,也用打心底里瞧不起马场番太郎的语气应和着。

“他以前去过若松吗?”

“不……不管是战前还是战后,他几乎都很少出门。”

“还有这个……”梅田警部补说着,拿出在二岛的防空洞中,找到的那枚钢笔帽。

“请问你见过这个吗?”

“岂只见过,这就是我先生的钢笔帽啊,为什么……”马场番太郎的太太连忙惊叫道。

“我在刚才提到的二岛车站,发现了这个钢笔帽。另外,我想再请问你一件事,马场先生戴的是什么样的近视眼镜?比方说,镜框是赛璐珞或是……”

“不是的,没这么新潮。那是一副用了十五年的铁框眼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