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我看了派珀一眼。我祈祷我们足够了解对方,希望他能看到将要发生的事。
“快跑。”我喊道。
我将灯笼扔了出去,不是向着扎克或者水缸,而是扔向屋顶,那里较细的管子汇聚到中间大号水管的底部。
我们上方的空气炸裂开来,发出闪光和巨大的声音。爆炸冲击波将我往后撞去,我举起一只手挡住自己的脸。派珀在看到灯笼划出的轨迹时已经闪身扑倒在地。扎克反应慢了点,被爆炸冲击波推向后方,撞在一个水缸上。
热浪过后,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离爆炸最近的两个空水缸碎成片片。第三个水缸仍然直立未倒,但玻璃已经有了裂纹,不再是透明的。我抬头看着中间的水管,被爆炸波及的较细的管子已经断裂,大号水管也出现了裂纹,水从里面渗了出来,水滴越流越快,正如我的心跳一般。
扎克挣扎着站起身来,碎玻璃在他太阳穴上割出一道小口子,他的脸色苍白,上面沾满尘土。“仅此而已?”我的耳朵里仍回荡着爆炸声,几乎听不到他说话。“你打碎了三个水缸,这就是你的大动作吗?”
大号水管爆裂开来,河水淹没了他的笑声。大河来要我们的命了。
37 淹没
扎克遭到水流冲击,倒退着撞向门口。他用力抓住门把手,勉强站稳脚跟,大口喘着粗气。几秒钟之后,他在金属控制板上戳了几下,绿灯开始闪烁不停,门闩滑向一旁。他刚刚将门推开,水流的冲力就将门撞到后面走廊的墙上,他被迫松开门把手,回头又望了我一眼,河水已经接近他的腰部。头顶的水管有一大块掉了下来,撞碎了两个水缸。所有控制板上的绿灯都同时开始闪烁,整个房间陷入一片绿色微光中,像是黑色河水上的绿星星。紧接着红灯亮起,然后全都熄灭了,唯一的光线来自门外,扎克刚从那里跑出去。
除了逃跑,其他什么都做不了。我们在金属舷梯上飞奔,奔流的河水几乎已漫过脚面。等我们跑到格栅缺口处时,水流已经淹到脚踝。在我们身后某个地方,我知道昏暗的河水将把吉普的尸体卷走,但我没有回头,而是努力爬进通道中,然后听到派珀在后面跑动时发出的撞击声。
在方舟里这段时间,我一直能感觉到大河就在我们上方。此刻我们在通道的斜面上使劲往上一层爬,我能感到河水在我们下面奔流,填满了每一寸空间。
终于我们在河水到达之前上了一层,但我很清楚,我们在狭窄的通道中爬行的速度太慢了,肯定难逃一劫。我们回到前一天卸掉的格栅旁,跳回下面的走廊里。这里灯光仍然亮着,但很快河水就漫过了脚踝,即使隔着靴子依然感到冰冷刺骨。接着屋顶的电灯发出蓝色火光,然后全部熄灭了。在黑暗中,我只能听到派珀踩水的声音在我身旁不断响起。我们抵达下一个楼梯口时,河水已淹到我的屁股。
我们能跑多快其实并非那么重要。在方舟的某处,扎克也在奔逃,如果他没能逃脱,我也就完了。不过,他对这些走廊了若指掌,而且能毫无顾忌直奔出口。如果河水奔涌而出后还有卫兵守在出口处,扎克也无需害怕他们。
但我们仍拼命奔逃。上面几层的灯并未点亮,伴随着河水上升的声音,黑暗也越来越浓厚。在最上面一层,河水追上了我们。它已蔓延到主走廊,屋顶上火花四射,发出嘶嘶的声音,像是烧热的钢铁浸入了水里。灯光一闪即灭,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一具头骨从我脚旁漂流而过,像是骨头做成的小船。黑暗重新笼罩了我们,我试图集中精力找到主通风管道,但这一片混乱,还有持续不断的水流干扰了我脑海中的走廊地图。我们从F区跑过,曾经静寂无声的房间里此刻充满了水流声。在某个交汇点我领错了路,不得不逆着水流往回跑了二十码。水已漫到胸部,我们几乎已是在游泳。河水冰冷无比,我几乎已无法呼吸。派珀在我身后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由于只有一条胳膊划水,他逐渐落在后面。
如果水流不是冲着最后的走廊直奔而去,我们永远也无法抵达通往主通风井的入口。我的双脚已经离地,与其说我是在不断扑腾着往前移动,倒不如说我是被河水推向前方。不过,当我紧紧抓住入口的边缘,使劲想把自己拉上去,水流就变得没那么友好了。它拒绝放我离去,无情地拖拽着我,当我终于支撑着穿过入口时,双腿在钢铁边缘蹭下了不少皮肉。
在通风井的狭窄空间里,我终于可以抓住梯子,不过我的双手早已冻僵,不停从横档上滑落。派珀抓住我的脚,也从下方爬了上来,随后他也抓住了横档。
当我们爬进控制室时,河水紧跟而至,而上方是风扇的扇叶。每次上方的闪光照亮控制室,我都看到河水在墙边越升越高。一面墙上某个封闭的开口忽然被冲破,河水奔涌而入,带着一扇门撞在我屁股上。
河水与扇叶之间的距离只剩下几尺,水流已到腰部。随着空间越来越小,声音被不断放大,我们的呼吸声也变得粗重起来,每下呼吸就像手锯锯过木头的摩擦声。
我们根本没时间担心电力恢复或是风扇的边锋了,再拖下去,河水必然会将我们淹死,这是确定无疑的。派珀单膝跪地,这样我就能站到他的膝盖上,我曾见过他这样帮助佐伊。我在黑暗中用双手摸索着寻找风扇,派珀将我稳稳扶住。电灯一直没亮,风扇也纹丝不动,就连火花也不再闪烁,或许河水做到了四百年的光阴没能完成的事,将电力永远地淹没了。
派珀没有人帮忙举起他,只能靠自己。前两次他跳起来,我听到飞溅的水声,那是他又掉了下去。我跪在洞口边缘,什么都看不见,但我试图推测河水上升究竟有多快,还有多少空气能够留下来,我们还能呼吸多久,如果他再次掉下去,我是不是还要等他?
幸好我永远不用为此犹疑,他第三次跳起,手抓在了水泥地板的边缘。我用双手抓住他的胳膊,平趴在地上以抵消他的重量。我们的皮肤都被水冲得滑溜溜的,而且已经冻得麻木。他的手就像老虎钳,紧紧攥住我的手腕,感觉我的皮肤都被捏进了骨头里。我右腕的伤刚痊愈不久,又开始疼痛起来,当我喘息时,声音也被淹没在下方的水流声中。
最终他从缝隙中爬了上来。我们根本没时间说话,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也没有足够的空气,河水正从下方悄悄涌上来,几分钟之内就将淹过风扇,涌进这最后的房间里。我爬进管道中,如今已没有时间犹豫不决,也再没有其他选择。河水在下,空气在上,就是如此简单。我将湿透的靴子撑在通道外侧,双臂前伸往上爬。最陡的部分虽然并非垂直,但仍用尽了我所有力气。每次使劲往上撑一下,只能前进几寸,而且我的双手或双脚经常在环形的管道中滑脱。我的身体不停颤抖,没有一丝暖意,在通道中狭窄的角落里拐弯也耗尽了我的体力。唯一的安慰在于派珀的声音始终在我身后。然而另一个声音开始在通道中追随着我,那就是河水爬升的声音。一开始它还很安静,像是我们的膝盖和手肘撞在钢铁管道上的回声,但是几分钟之后,派珀的腿每动一下,就有水声四溅。之前我还庆幸管道不是垂直的,如今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就算我比派珀的位置要高一些,也绝不可能漂浮起来,或是借助水流将我托到上面,这弯曲的管道将置我于死地。
有那么一刻,我甚至希望自己留在下面,在方舟底部的水缸中间被洪水淹死,至少这还死得痛快些。我能陪着吉普的尸体,在最后一刻与他同在。最惨的是陷在管道里慢慢等死,还要听着派珀在下面先被淹没,和佐伊同一时刻死去。我将死在这个管道中,没有任何安慰,只有钢铁将我紧紧包围,我甚至无法在最后时刻用双臂抱住自己。
这看起来有些奇怪,我梦到过那么多次烈火,结局却是死在水里。
我的心跳变成持续的呼喊声,只有自己能够听到:“扎克!吉普!扎克!吉普!”
两点白斑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我就要死了吗?是否因为我的身体早已冻僵,所以河水将我淹没了我还没意识到?还是扎克在方舟里某个地方最终被河水击溃?
然而,我眼前的光线一直很稳定。它们不是我幻象中的斑点,也不是自我意识的最后闪烁。它们是漫天星光。
38 无望角
上方只剩下最后几百码,夜空已经进入我的视线,我们爬到比河流水位要高的地方,通道中的河水也不再紧追在我们身后。派珀爬行时不再有水溅声,只有钢筋水泥发出的沉闷声响。
外面的月光无法照射进管道里,但我周围的黑暗逐渐发生了变化。我开始看到不同的钢管被焊接在一起的接缝处,在我们上方的出口外缘,我看到高高的野草在空气中舞动的剪影,那是受到风的吹拂,我以为自己再也无法感受到这一切了。
在方舟里经历了那么多事,上来却发现地表的世界毫无改变,这种感觉很奇怪。积雪仍覆盖在岩石上,大风吹动乌云,覆盖了星光。月亮对洪水、方舟或是大爆炸毫无兴趣,仍在慢悠悠穿过天幕。然而,当我扑倒在雪地中,仍能听到河水在我们下方隆隆作响,在方舟中四处奔涌。
我们全都湿透了,寒冷的夜风吹在身上,感觉就像遭到攻击一般。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它们颤抖不已,看上去模模糊糊。派珀双膝跪倒在草地上,我越过他盯着远处黑暗的大地,想起当我释放出河水后被淹没的一切:方外之地的魔幻声音;爆炸机器的残余部分,扎克还未能将之运走;成千上万的水缸与方舟古老的尸骨一起被水淹没;还有吉普,终于摆脱了水缸,也摆脱了自己残破的身躯。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们都在寒冷中度过。当我们找回背包时,东边通往方舟最近的入口旁传出呼喝声。灯笼在远处不停晃动,我们赶紧逃跑,在积雪覆盖的岩石中间穿梭而过。我们从山上跑下来,回到长满野草的平原,完全听不到追捕的声音时,仍然不停奔跑。穿着湿透的衣服停下来在雪地中睡上一觉,那肯定是找死。我湿透的裤脚已经结冰,每跑一步都撞在脚踝上。太阳升了起来,照着我蓝白相间的皮肤。我们抵达小树林找到马匹时,雪又开始落下来。我知道自己应该高兴,因为这会掩盖我们的踪迹,但与寒冷比起来,追捕似乎不是那么迫在眉睫的威胁。我身体前倾伏在马背上,紧紧贴着马脖子取暖。派珀骑在我身旁,牵着我们在来方舟的路上杀死士兵夺来的马。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地下度过几个日夜,很多事似乎都改变了。
我回头向南望去,看到山丘盘踞在方舟上,还有营地的废墟,河水从方舟西边的入口涌出,将帐篷全部冲垮,白色帆布挂在下游的树上。
我慢了下来,几乎要从马背上滑落,派珀冲我大吼,让我继续前进。他策马驰近,抓住我的肩膀摇晃。我想把他推到一旁,但我的手太冷了,手指已经无法移动。我的身体变成了一个累赘,马驮着的,不过是一团冻僵的肉。
黎明之后不久,我们已经离开平原,回到长满树木的荒野中。派珀将我领到一个山洞里,将马匹系好,此时我的手指已经抓不住缰绳。在岩石的遮蔽下,我们脱掉结冰的衣服,只穿着内衣在干燥的毯子下抱成一团。他的皮肤紧贴着我,但并不舒服,我们都冻得够呛。寒冷如此彻骨,好像我们的皮肤连着衣服一起脱掉了。我把冻僵的手指一根根放在嘴里,试图让它们重新活动起来。当手指终于有了暖意之后,疼痛随之而来,血液重新挤回到肌肉当中。我不禁怀疑,扎克能感觉到这疼痛吗?在扎克的身体开始和我一起颤抖之前,我离死亡究竟有多近?我闭上双眼,在与世界的抗争中进入梦乡。
我梦到了海岸线。佐伊还在时,我曾分享过她的梦境,那毫无生气的波浪我已见过很多次,但这次完全不同,并不是毫无特点、一望无际的辽阔海洋。我看到白色的悬崖,矗立在陆地与大海之间。我看到船帆在风中飘扬,海水飞溅在木头上。
我之前从未见过这些白色悬崖,但与船上搭载的东西相比,那种陌生感更加逊色。
我猛然醒来,喊着方外之地的名字。
派珀正在洞口小小的火堆旁烤火,此刻转过身来。
当我穿上衣服,告诉他我看到的情景时,他说道:“你跟我一起在新霍巴特,扎克给我们看了船首头像。这不可能有错,我了解舰队中的每一艘船。他们抓了霍布和船员,将军提到了霍布的名字。罗萨林德号和伊芙琳号已经被抓了,卡丝。”
我没办法与他争辩。我甚至都无法告诉他船的细节。白色船帆,映衬着白色悬崖,还有弧形的海平线。但是我知道,我们必须要去那里。我向他描述了白色悬崖,他点了点头。
“听起来像是无望角没错。但已经没有船会去那里了。我们得回到新霍巴特去,告诉西蒙和主事人我们在方舟里发现的东西。如今我们知道议会要再制造一次大爆炸,我们要想反击,必须联合抵抗组织。而且,新霍巴特的其他人怎么办?主事人的威胁怎么办?”
这些我不是没有想过,艾尔莎、莎莉和赞德还在主事人手里。“我们最后做到了主事人想要的结果,”我说,“如果他的间谍网带给他任何关于我们的消息,那他肯定会知道我们摧毁了方舟,还有残留其中的机器。就算是他也不能要求我们做得更多了。他不会背叛我们,因为他认为我们能帮助他对抗机器。”
我将指甲攥进了掌心里。自从我发现扎克在重建爆炸机器以来,时间就变得非常有限,如同我们在河水泛滥的方舟中时上方的空气一般,每一刻似乎都将耗尽。通过淹没爆炸机器最后的碎片,摧毁巨大的水缸密室,我可能拖延了扎克的计划,但这仍然不够。方外之地存在于某个地方,如果扎克和将军在我们之前找到了它,那里将变成一片火海。
“一艘船正在迫近,”我继续道,“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船,为什么会来,但我知道的是,它与方外之地有关,我能感觉到这一点。”没有词汇能够解释,当那艘船驶入我的幻象时,我所产生的感觉。那艘船载有方外之地的线索,如同我身后的山洞一样确凿无疑。在那些满帆下面,有些东西对我来说完全陌生,既让我感到着迷,又让我觉得厌恶。
“那艘船正在回来,而且很快就到,”我说,“我们得在议会之前找到它,不然所有机会都将错失。根本没时间回新霍巴特了。”我说着站起身来。“我不是在征求你的许可。不管有没有你,我都会去那里。”
他盯着自己手指的关节,上面疤痕累累。我不禁想到,那些手指曾经多少次扔出飞刀,又有多少人命丧刀下?如果我想离开,他会阻止我吗?
他的脸色十分沉重。“如果我们要阻止议会,那么抵抗组织比以往更加需要你的帮助。在方舟里你几乎把我们都害死了,现在你不能说走就走,承受更多风险。”
“你说抵抗组织需要我,”我说道,“正因如此,你才在自由岛上放我一马。但是,如果抵抗组织需要我,那是因为我的幻象里有着宝贵的信息。所以,你要听从我的意见。”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抵抗组织也需要我。”他停顿了一下。“需要我干一些事,做出决策,甚至在毫无把握的时候仍要保持信心。”
他抬起头望着我。火光照在他的脸孔下面,将他的眼睛留在黑暗中。外面雪已经停了,一片寂静。
我记起几个月前他对伦纳德说的话:“勇气有很多种不同的形式。”我看过派珀上战场,我也看过他站在聚集的军队前,鼓舞他们上战场。然而,此刻他需要一种完全不同的勇气,才会选择跟随我。
“如果我现在出发,或许还能在大雪再次降下前穿过西部山脊。”我说。
“我跟你一起去。”他说。
“我很高兴。”我说道。在说出这句话之前,我就知道这确凿无疑。
*
在骑马西行的那些日子里,我不断想起在通风管道中的最后时刻,我重复默念着吉普和扎克的名字,像呼吸一样出自本能。
我也时常想起佐伊,虽然派珀从未提到过她。我们唯一知道的,就是她还活着。尽管我发现自己正在思念她用匕首剃指甲的声音,但我还是认为她离开更好一些,无论她在哪儿,都不用知道派珀和我从方舟里捞出来的消息。佐伊心中的负担已经够重了。
晚上,我梦到了大爆炸,还有等着船驶近的悬崖。吉普被关在水缸中的幻象不再出现,这对我来说算是一种解脱。不过,大爆炸的梦境产生了新的影响力,如今我了解了它们真正的意义。
“曾经我以为,幻象太让我失望了,”一天晚上,在大爆炸将我的梦境烧成灰烬之后,我对派珀说道,“因为它们模糊不清,反复无常,在某种程度上辜负了我。现在我知道了,其实是我辜负了它们。我只看到了自己想看的东西。”
“也许你看到的,是你需要看到的东西。”
我仰头盯着深夜的天空。
“也许你要处理的事太多了,”他继续道,“如果你早就知道大爆炸还将发生,那对你来说太难受了。可能你早就疯掉了,或者放弃了。”
有时我觉得,我的疯狂就像一座方舟,埋在我内心最深处。我能感觉到它,尽管他不能。很快,它就会浮现在我面前。
*
我们从方舟逃出来的过程中全身湿透,几乎被冻僵了,这导致我发起了高烧。整整三天,我都大汗淋漓,浑身颤抖,脖子肿胀,嗓子眼里像着了火一样。派珀虽然不会承认,但他的状况也不太好。他的皮肤黏糊糊的,还不停气喘咳嗽。在穿过山脉间高耸的通道时,好多地方积雪深厚无比,我们不得不下马牵着它们前行。当终于到达通道另一侧时,我已冻得牙齿不停打战,而派珀再也无法掩饰他身体的战栗。
我们都很清楚,再这样下去我们是撑不住的。在午夜过后,我们穿过小河旁一处小型定居地,村民家的窗户里没有灯光传出,四周一片黑暗。我们决定把马拴在上游的树林里,然后大着胆子偷偷潜进定居地边缘的谷仓里。我们爬上阁楼,躺在了干草堆里。我顾不上干草又扎又痒,使劲往下钻,只求能暖和点。在我身旁,派珀努力想抑制住咳嗽。我既冷又热,肿胀的脖子随着心脏跳动而抽痛。我们几乎已处于半昏厥半睡着的状态。
由于病得太厉害,我们再没有心思值班放哨,直到早上才被下面谷仓开门的声音吵醒。
我听到金属撞击的叮咣声,派珀已从腰带里抽出一把飞刀。然而没人从梯子爬上来,下面传来的声音不过是慢条斯理日常劳作产生的动静而已。一辆独轮车推进来,随后传来木头撞击的声音。我脸朝下趴着,慢慢将干草拨到旁边,然后透过顶棚的缝隙向下望去。下面谷仓门大开,曙光照了进来,一个独眼女人正在将角落里的一堆木头搬到独轮车上。
这时我听到了口哨声。寒冷的空气令音符变得模糊不清,但我立刻就听了出来,这曲调是伦纳德的歌。她正在吹副歌部分,弯腰抱起木头时会停顿一下,有时又因天寒而气喘吁吁,因此大半音符更像是呼吸而不是曲子。但是,对我而言曲调仍然十分清晰。随着音符伴随懒洋洋的寒风传来,在我脑海中已将歌词与节奏联系了起来。
噢,你将永不再劳累,你也永不会受冻
你将永远永远不会变老
而你要付出的唯一代价
只是放弃你今后的生活
派珀和我一样在微笑。我闭上双眼,摸索着握住他的手。此地在我们与伦纳德相遇之处超过一百英里的西北方,而这首歌已经流传至此。这并没有什么特别,只不过是一堆散乱的音符,在空气中停留片刻。相比于它所承载的水缸计划的讯息,这首歌看起来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它毕竟已广为传唱。
那个女人一离开,我们就从干草棚里溜了出来,借着微弱的曙光,逃离了此地。我一直在想伦纳德,他的尸体冰冷,破碎的吉他挂在脖子上。过去几个月,我已经见识了足够多的死亡,很清楚它的纯粹性。我见过自由岛上还有新霍巴特之战中的死尸,我也见过吉普躺在发射井地板上,全身分崩离析,还见到了他被保存在水缸中的第二次死亡。死亡绝无浪漫可言,无论是水缸、泪水或是歌曲,都无法起死回生。然而,在谷仓中听到伦纳德的歌,我确信至少有一部分的他已经逃离了绞索。
*
我们又用了两周时间才到达无望角。积雪已经融化,我们的高烧也已退去。多一匹马意味着我们能轮换骑乘,所以速度很快,不过到达阿尔法人居住的区域后我们只能在夜间赶路。我们用了一个多星期,才穿过村镇密布的山丘地带。我们在黑夜里悄悄行进,从未被发现,尽管派珀告诉我,西部地区议会最大的士兵中队就驻扎在数英里之内,我也并未感到害怕。我已见识过方舟,而且了解了它的秘密。每次我睡觉时,都会经历大爆炸。如今再没什么事能让我感到害怕了。而且,在干草棚听到的那首歌支撑着我,帮助治愈了我虚弱的身体,比派珀逮到的任何野兔都要有效。
终于,陆地又变得支离破碎起来,那是海风塑造的地貌,我们也不必再担心遇到阿尔法人。随后大海进入我们的视野。荒凉的悬崖延伸到海水中,我立刻想起,这正是我梦中见过的悬崖,像新切开鲜血还没渗出的肉一样呈白色。
在这里我梦到了大海,当我醒来时,意识到这些在我睡梦边缘破碎的海浪并非是我自己的梦境。我即刻坐起身来,希望能看到佐伊睡在我身旁,就像她从未离开过一样。然而我只看到派珀的背影,他坐在那里,从山洞口望出去,看着夕阳落在海面上。
“那块海岬就是无望角,”他侧头冲北方指了指,那里有一块陆地像手指一样指向深海里,“虽然看起来不像,但在北面有条小路通往一个小海湾。当自由岛的通讯船要来时,大陆上的侦察兵会在那里点一堆火作为信号,让他们知道派出登陆艇是安全的。”
我们到达海岬尾端时,天已经全黑了。我们捡来的木头十分潮湿,派珀只好将最后一点灯油洒在木头堆上,才能点着火。
我们等了整晚,却没见到海上亮起回应的火光,只有海浪击碎在悬崖下时偶尔闪现的白光。海鸥的叫声不时划破夜空。
黎明时分,火堆渐渐熄灭,变成一堆灰烬。
派珀吐出一口气,用手抓了抓脸。
“我们明晚再试一次。”他说道。我注意到他双肩低沉,嘴角的神情萧索。
我们早就应该绝望的,经历了自由岛大屠杀,经历了新霍巴特在水缸中死去的孩子,经历了扎克将船首饰像扔在我们脚下,还经历了方舟,那里什么都没有留给我们,除了另一场大爆炸。在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比抱有希望更加危险。
*
我们坐了很长时间。我们本应睡上一觉,但谁都不想回去蜷缩在山洞里,除了谈论可能永远不会出现的搜寻船外,没有其他话可说。因此我们就在悬崖上等候,看着阳光从我们身后射来,逐渐笼罩了整个海面。
在我的幻象中,那艘船干脆利落地穿过海面。而现实中我们看到的那艘船,绕过海岬慢悠悠地驶来。海风吹起时它略有颠簸,偏向左方。桅杆弯成了钩形,船帆皱巴巴的,上面有缝合的痕迹。不只船首饰像不见了,整个船头的木头都被凿掉了。好几处都用焦油和木板补上了,但伤痕仍然清晰可辨。
人们正在甲板上忙碌,还有一个人沿着绳索正往上爬。不过,在船头有个人双手放在护栏上,一动不动。
口哨声传来。海岬的风忽然吹起,将音符传来又送走,但我已经听得很清楚。派珀站起身来,我们一同跑向悬崖边的小路。风中回响着伦纳德所作的歌的曲调。
39 罗萨林德号
等我们向下爬到礁石遍布的海湾时,一艘小艇已经从船上放了下来,快要靠岸了。派珀蹚着深至大腿的海水前去迎接。我看着他拥住佐伊,独臂紧紧抱着她的腰,有那么一刻都将她抱了起来,其他水手不得不迅速变换位置,才能稳住小船。随后,他将佐伊放在旁边的海水中,她微笑着向沙滩走来,我正等在那里。我希望时间能在那一瞬间停止:佐伊正在微笑,而派珀在她身后的海水中满面笑容。我不想说话,在这个晴朗的清晨,她刚刚找到我们,相比之下,现在告诉她我们带来的消息实在太残忍了。
“我还以为你会去东部,”我说,“远远离开这一切。”其实我的意思是,远远离开我。
她摇了摇头。“我本来要去的,”她毫不掩饰地说,“第一天我确实朝东部走了。”她停了一下。太阳照在海水上反射出亮光,她不得不眯上了眼睛。“不过,那之后我一直在想着赞德。”
派珀也在倾听,但佐伊并没看着我们俩。她正盯着罗萨林德号在波浪中起伏。
“我不断想起,他一直在告诉我们,罗萨林德号要回来了,而我们总是忽略他。”她轻声说道,“我想我至少应该试一试。我们当中总有一个得相信他。”
看到她盯着海中的波浪,此时我明白了,她相信的不只是赞德,还有可怜的露西娅,到了最后根本没有人听从她的意见。
船员们从小艇上跳下来,其中三个开始把船往沙滩上拖,第四个水手蹚着海水一瘸一拐走向派珀。他用双手抓住派珀的手,两个人紧紧握手。
“这是托马斯,”派珀转向我说道,“罗萨林德号的船长。”
“我们直到天亮之前才看到火光信号,”他说,“我还以为无法及时赶到来见你们了。”
“我们还以为你们被抓了。”我说。
“差点就被抓了,”托马斯说,“离开自由岛大概一个月之后,我们在西部海峡遇到一场糟糕的夏季风暴。我们轻松避过了,但伊芙琳号不幸撞上了暗礁,严重损毁,一半的储水槽也都撞坏了,所以霍布只能调头回去。”他的脸色很凝重。“佐伊告诉了我们自由岛发生的事,还有船首饰像,将军说霍布及其船员被抓了,他们肯定是在议会刚刚控制自由岛的时候回去的,很可能直接驶进了议会的舰队里。”
“那你的船首饰像呢?”派珀转头看着罗萨林德号破破烂烂的船头问道,“我亲眼见到了它,他们究竟是怎么得到的?”
“当我们终于返回时,没能回到自由岛,一艘议会的战船在暗礁区外遇上我们,当时离得很近,破坏了我们的桅杆,不过我们最终在暗礁区西边甩掉了他们,成功逃脱。那时我们意识到,自由岛肯定已经陷落了。我们支撑着回到大陆,先按照计划来到这里,但没有看到信号,也没有抵抗组织的任何迹象。之后我们去了所有惯常的海上接头地点,却没有看到火光信号,只有越来越多的议会战船。在钱德勒湾停泊着三艘船,幸好天色很黑,我们才没被发现,悄悄溜走了。冬季风暴就是在那时开始的,我们变得绝望起来,甚至停泊在阿特金角,派了四个侦察兵登陆去那里的安全屋,却发现已被焚毁了。议会对海岸线的巡逻越来越严密,我们只能继续航行。一个月以前我们又被发现了,当时大风暴正从北方刮来,海浪滔天,我以前从未见过。议会的一艘双桅船盯上了我们,我们摆脱了它,但损失了两个人。我们在钱德勒湾外撞到了礁石,船开始进水,就是在那时船首饰像不见了,半个船头也没了。追我们的那艘双桅船肯定捡到了它。谁知道他们是真的以为我们沉没了,还是他们想让你们这么认为?
“风暴结束以后,我们甚至都找不到安全的地方靠岸把船修好,只能让船员日夜不停往外抽水。”
“就在我抛下你们之后,我先是来了这里,等了几个晚上。”佐伊接过话头,开始继续讲述,“后来又去了钱德勒湾,但一无所获。不过在那儿的酒馆里,一个打鱼的女人说她见过一艘船,倾斜得很厉害,向南方去了。她说那不是议会的战船,但也不可能是当地的捕鱼船,因为太大了。于是我去了西德尔角,在古老的瞭望台上点燃火光信号,一连等了三个晚上。第二天有一支巡逻队经过,离我藏身的地方不足一百码。我几乎都要放弃了。在第三晚,当我看到海上有灯光闪烁回应时,我几乎不敢相信。”
“我上船之后,我们就驶回了这里。”我想起佐伊每晚的梦境,心中清楚她再次回到海上航行,肯定并不好受。“巡逻船很少到这么北的地方来,”她继续说道,“所以我们把罗萨林德号停在冷港湾,花了将近一个星期才把船修好。”她看了我和派珀一眼。“要是你们晚几天来,就见不到我们了。我正要回新霍巴特去见西蒙,准备把船员留在这里保护帕洛玛。”
“那是一艘船吗?”我问。
佐伊摇了摇头。
*
他们划着小艇,把我们载到罗萨林德号上。两个水手扔下绳梯,当他们看到派珀时,马上立正向他敬礼。托马斯领着我们向船头走去,水手们沉默地站着,看着我们经过。他们的衣服因风吹日晒,盐渍雨淋而褪色,他们看起来就像罗萨林德号一样磨损严重,很多人都瘦骨嶙峋,还有一些人的胳膊和手上有坏血病的蓝红色斑点。
在船头,船首饰像剩余的部分突出指向天空,一队船员就坐在那里。我们走近时,只有一个人站了起来。
她离开那队船员,向我们走来,脚下略微有些一瘸一拐。一开始我以为她光着一只脚,虽然在冰冷的甲板上这说不通。等她走近了些,我才看到那只脚是假的。这跟我经常见到的木头假肢不一样,是用一种光滑坚硬的材料精心做成的,上面还有类似肌肉的纹理,看起来就像真的脚一样,虽然在她走路的时候踝关节没办法弯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