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珀说道:“自从我看到大爆炸幻象困扰你的次数越来越多,心里就十分害怕,但我还是不太理解。他们不可能利用爆炸机器来对付我们,那对他们造成的伤害是同等的。这是孪生现象的一个好处,它让大规模屠杀变得毫无意义。这对他们和对我们来说都一样,都意味着灾难。如果他们能用这种方式对付我们,很早以前就应该这么做了。这正是他们对大爆炸之前时代的武器从不热心的原因。”

  “现在他们开始热心了。”我说。

  “为什么?为什么费这么大劲制造另一场大爆炸,却永远不能用它来对付我们?”

  我抬起头看着他,欲言又止。我不想告诉他自己知道些什么,他的负担已经够重了。但是,我无法独自承受这一切。

  “他们不是要用大爆炸来对付我们。他们要对付的是方外之地。”

  我指了指这个房间,以及通到这里的其他房间,大部分都已被完全清空。“他们知道方外之地确实存在,甚至可能已经发现了它的具体位置。而且他们知道方外之地能够解除孪生现象,而我们正在寻找它。如果他们认为方外之地威胁到他们的统治,肯定会毫不犹豫使用爆炸机器的。”

  我再次想起将军,她在微笑时眼神像死鱼一样沉静。还有扎克,愤怒在他体内流动,就像河水流过我们上方的管道一样。

  “我又一次搞错了,”我的声音在钢筋水泥之间回荡,“我的一生中都在看到大爆炸的幻象,而我一直都理解错了。我看到的每件事都是扭曲的。”我用双手擦了擦眼睛,好像这样就能将视线擦干净,重新聚焦起来一般。

  “是你发现了乔的文件,”派珀说道,“是你找到进入方舟的途径。要是没有你,我们不可能做到这些。”

  “我以为我们会在这下面找到答案。”我平淡地说。

  “我们找到了,”派珀说道,“只不过这个答案并非我们想要的而已。”

  *

  在我们下面还有一层没有探索过,但我开始感到,在通往地面出口的外部走廊里,又有人在移动。气流发生了变化,灰尘扬了起来。随后,闹哄哄的声音通过管子传了下来。我们离开灯火通明的底层,冲上楼梯,回到旋开的通风格栅处。我们刚刚爬回管道里,将盖子放好,第一批士兵就从下方走了过去。不过,他们弄出的动静太大,又忙着将空荡荡的手推车推回来,根本没有注意到金属摩擦的声音,以及上面某个地方传来的轻微的呼吸声。等他们走过去之后,我们又开始行动,拖着精疲力竭的身躯朝方舟上层爬去。又有五组士兵从下方经过。他们的对话熟悉而又陌生,既有士兵日常无趣的唠叨,又有方舟中的奇怪用语。

  “不太可能,除非核电池……西门又送来两个手推车,准备装上下一辆马车……大爆炸以来就一直在那儿,着什么急呢?……在冷却管下面,没有钻头不可能打开外壳……”

  有一个词却让我猛然侧头,撞在管道壁上。“改造者。”我也听到派珀在我身后深吸了一口气。我没有动弹,但却认真聆听。视线范围内看不到士兵,但说话声和脚步声从附近某个地方传来。

  “据说他要亲自检查,所以赶紧把那儿清理干净。你知道他这个人……”

  说话声消失了。

  在方舟内某个地方,我的哥哥正在等候。上次我见他,还是在新霍巴特城外的马路上,当时我裤子的膝盖部位仍是湿的,之前我正跪在地上给淹死的孩子们盖尸布。我想起路易莎的小牙齿,圆圆的像是墓碑一样。

  在派珀和我爬回上层的过程中,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想着士兵说的那句话:“你知道他这个人……”这对我来说还适用吗?在他干下这么多坏事后,我现在还能声称自己了解扎克吗?他还了解我吗?

  十多年前,他通过对我的深刻了解,设局让我曝光,被打上欧米茄的烙印。当他宣称自己是欧米茄时,他早就知道我会挺身而出。他把我看得太透彻了,确定我不会让他被打上烙印放逐出去。他将我们的亲密作为武器,利用它来对付我。而我居然允许他这样做,还选择了保护他,不管自己将付出什么代价。如今,在方舟某个地方等待的那个男人甚至已不再是扎克,他变成了改造者。我也变了一个人吗?

  派珀和我爬到上面被废弃的那几层后,我们从管道里翻身而下,进入F区旁边那个落满灰尘的房间。我们坐在装尸骨的罐子中间,吃了一些肉干,把剩下的水差不多喝完了。我曾以为自己没办法休息,毕竟我们在进入方舟后看到了那么多惨状,了解了更悲惨的事实,但我们已至少两晚没睡觉了。于是我们找到一个没有尸骨的小房间,躺下来休息。

  这次我没有梦到大爆炸,而是见到了吉普。透过玻璃缸和其中的液体,他的身影显得很模糊,但这模糊的轮廓已经足够,无论在哪儿,我都能认出他的身躯。

  我忽然醒来,刹那间意识到,这些吉普漂浮在水缸中的幻象和大爆炸幻象一样,并非来自过去,对此我十分确定。在新霍巴特城外的马路上,扎克曾告诉我,他手里有我的什么东西。当时他把船首饰像扔在我面前的地上,我还以为他说的是那两艘船和上面的船员。然而,我此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在这里,”我说,“在方舟里。”

  “这我们已经知道了,”派珀说道,声音中仍带着睡意,“你也听到士兵们说的了。”

  “不是扎克,是吉普。”我说道。

  派珀手肘撑地坐了起来。地上的灰尘沾到他的头发和脸颊的胡楂上。他耐心地说道:“你太累了,我们今天见识的需要慢慢消化,对谁来说都一样,尤其是你。”

  我并未接受他的同情,那就像不受欢迎的拥抱。

  “我没疯。自从他死后我就一直见到他悬浮在水缸中。我以为那只是我在温德姆城下发现他时的记忆,但你说得没错,事情并非如此。”我想起看到吉普在水缸里的鲜活画面,虽然我在睡梦中,那景象仍重重击中了我。“那是个幻象,不是回忆。如果大爆炸会在未来发生,那么这个也同样如此。他们手里有吉普,他又被关进水缸了,或者将被关进去。”

  支撑我站起来的并非是希望,我知道吉普早就死了。我目睹了他受到的伤害,没有人能从那么高跳下来还活着。我听到了他落地的声音,也看到神甫的尸体失去了呼吸,像是水从破布上拧出来一样。

  此刻充满我全身的不是希望,而是愤怒。他被关在水缸中多年,对他造成的伤害我早已目睹。想到他又被关回水缸里,这念头过于恐怖,卡住我的咽喉,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把他从温德姆城下的水缸密室里救出来,一同逃离之后,在大河边的悬崖上,他告诉我,他宁可跳下去摔死,也不想再被抓回水缸里。几个月之后,在发射井里,他确实这么做了。我虽然是先知,但吉普预言了自己的命运,并且遵守了它。

  然而现在,扎克连他这个愿望也要剥夺。

  *

  我们又多等了几个钟头,等待夜幕降临,士兵们渐次离开,从西门回到外面的营地。那一刻,感觉方舟缓缓吐出一口气。我早已不耐烦,但想到在最下面一层等待我的将是什么,新的恐惧又攫住了我。我一直在想着当我提到吉普时,赞德对我说的话:“一切并未结束。”

  当下方的走廊都安静下来之后,我们沿着通道向下一层爬行。这次当我们从A区的空房间上面经过时,我有了心理准备,紧紧咬住牙关,在大爆炸幻象突然出现时没有叫出声来。我们已经深入敌境,不能再因为无心的喊叫而被抓住,被夜间巡逻的士兵像老鼠一样抓出来。当大爆炸在我脑海中撕扯时,我将身体紧紧撑在管道壁上,心里想着吉普。烈焰终于离我而去,我把舌头都咬出血来,但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管道沿着最后的楼梯通往方舟最底层,就在我们前一晚探索过的房间下面。楼梯底部的门是关着的,锁得结结实实,但我们从通风管道里毫不费力地就穿过了门口。在外面,电流嗡鸣声仍然没有止歇,但唯一能看到的灯光是前方格栅处漏下来的柔和的绿光。我将脸贴在格栅上,向下望去。

  一个巨大的房间占了几乎整整一层,几根柱子支撑着高耸的屋顶。和上面的房间一样,这里也被搜刮过,现出水泥的骨架,墙上到处都是凿过的痕迹,电线从墙壁和地板上伸出来。不过,上面的房间都是空的,而这间大屋子又被一排排的水缸填满了。我能看到,离我们最近的一排里面是空的。充斥整个房间的闪光来自水缸上方,控制板上小小的绿色电灯不停闪烁。

  中间几排水缸的大小刚好能装下一个人,而排在两边的水缸则巨大无比,跟我们在新霍巴特发现的水缸同样型号。这里和温德姆下方的水缸密室一样,每排水缸旁边都有舷梯,方便从上面进入水缸里。数不清的管子和电线悬在水缸上面,在它们中间,也就是屋顶的中央位置,垂下来一根巨大的管子,有好几码宽,里面发出隆隆的响声,与奔腾的河水相呼应。

  我用双肘撑着往前爬行到下一个格栅,正好位于一道舷梯上方。我再次点着灯笼,以便有足够的光线来拧开螺丝。我的匕首已经磨钝了,双手也因疲惫和愤怒而不停颤抖,但螺栓上的锈迹要少得多,用了几分钟,格栅就被打开了。我小心翼翼将格栅放到管道里,然后滑身而下,落在下方几尺远的舷梯上。

  我落地时尽量放轻脚步,但脚刚碰在金属上发出声音,就有脚步声从房间中心位置传来。在昏暗的灯光下,透过成排的玻璃缸,我无法将他看清楚,但我知道他已经看到了我。

  36 死结

  扎克在二十码开外,当我终于认出他时,他正在往远处的门走去。派珀此时落在我身旁,扎克在同一时间停了下来。派珀的靴子还没落在舷梯上,手臂已经后扬,匕首作势欲出。他将刀锋捏在拇指和食指间,姿势十分优雅,然而我见过他出手杀人多次,很清楚如果他将匕首掷向扎克的咽喉,那场面可没什么优雅可言。

  “杀了我,她也活不成。”扎克有恃无恐说道。

  “如果你发出警报,反正我也活不成了,”派珀说道,“还要受尽折磨,卡丝也会被关进水缸里。她和我都知道到了那一刻,我们应如何选择。”我知道派珀和我记起了同样的场景:在新霍巴特城外,当战局对我们极端不利时,他将匕首指向了我。我们从未讨论过那件事,那根本没有必要。

  “别想逃走,”派珀继续道,“就算你能躲开我的飞刀,她可不行。”

  “天哪,至少先把灯笼给灭了,”扎克冲我吼道,“这些管子里有硫化氢,你会把自己的手炸掉的。”

  扎克说的话我完全不懂,但他从灯笼望向我们上方的管子,双眼中的恐惧却是实实在在的。我掀开灯笼罩,将火苗吹熄,片刻间我们又被笼罩在机器的指示灯发出的黯淡绿色光线里。

  “你可以随便用匕首指着我,”扎克对派珀喊道,“但你永远也别想逃出方舟去。”

  “我知道你要干些什么,”我说,“我知道爆炸机器,还有方外之地。”

  “你什么都不知道。”他说。

  “好多年前在保管室里,你曾对我说过,你想用一生时间来做一件事,你说你想改变这个世界。你本可以用在这里找到的东西做到这一点,我说的不是爆炸机器,而是其他的。你本可以结束孪生现象。你很清楚那是可行的,方外之地已经做到了。”

  “然后把所有人都变成像你们两个一样的怪物?你知道解除孪生现象就会有这种结局。这确实能让我们摆脱欧米茄,因为到时我们都变成了欧米茄。”

  “你宁愿让人们继续被致命的关联所困扰?”派珀问道。

  扎克轻蔑地挥着手臂。“我们找到了解决办法,”他说,“我找到了一种方法来摆脱你们,那就是利用水缸。我们不需要方外之地。四百年来,我们一直都在保护人性,正当的人性。它经历了大爆炸,漫长的寒冬,以及四百年的不毛之地和干旱,以及其他我们必须对抗的一切,顽强生存了下来。而如果你把方外之地扯进来,那将会终结这种人性。我们刚刚找到摆脱欧米茄的方法,而方外之地则会把我们都变成怪物。”

  我摇摇头。“你真的以为在你建议的方案里还有人性可言吗?制造另一场大爆炸,毁掉方外之地,而不是解除孪生现象,接受普遍的变异?”

  “如果你真的认为当一个欧米茄没什么好羞愧的,”扎克说道,“那你为什么要掩饰?为什么在我们的童年时期一直撒谎,那么费劲地伪装成我们中的一员?”

  “因为我想和家人待在一起,”我直视着他说道,“我想和你待在一起。”

  “并非如此,”他说道,“你想冒充阿尔法,剥夺属于我的生活。”

  我和扎克的对话总是这样收尾。我们谈论大爆炸,地球的未来,这里和方外之地每个人的命运,但如果我和他的争论持续下去,总是终结在同一个地方:作为一个心中恐惧又充满愤怒的孩子,他害怕自己永远无法获得与生俱来的权利,怕人们会认为他才是怪物,而不是我。

  与我们的世界所赖以存在的命运相比,这实在微不足道,但我能感觉到这是他一切行为的根源。如果将所有水缸,议会,方舟和爆炸机器都除去,就会看到他真实的样子:我的哥哥,一个小男孩,愤怒而又恐惧。

  派珀打断了我的念头。“你真的愚蠢到以为大爆炸能被控制吗?”他对扎克说道,“如果你对方外之地施行爆炸,就不会伤到我们这里?”

  扎克不耐烦地摇摇头。“他们离得很远很远。”

  “你还没有找到他们。”我说。这既是祈祷,也是陈述。

  “我们会找到的,”他说,“而且我们会在抵抗组织之前找到他们。我们知道他们在海外某处,我们知道他们的能力,已经干了些什么。”

  “那就让他们保持原样吧,”我说,“他们既然在大洋之外,又有什么关系呢?”

  扎克深吸一口气。“他们正在找我们。就算你和抵抗组织永远也找不到他们,他们还是在寻找我们。他们发了讯息,我们在这儿发现了这条消息,只有来自数百年前的短短几句话。对建造方舟的人来说,这消息来得太晚了,当时正是方舟末期,这下面一切都开始分崩离析。他们都没办法回复,更别说去寻找方外之地了。不过他们留下了这则消息。我们知道方外之地确实存在,而且他们仍保有机器。那么多年以前,他们就有能力发送这条讯息,甚至在当时就解除了孪生现象。”

  “你不能这么做。”我说。

  他嘲笑我道:“不能?我们已经在做了。我们快把爆炸机器搬完了。多年以来我在这里发现的每一样东西,我都得一点点拼起来。没有什么是完整的,全都无法运转,而我们一直缺少燃料。不过,我们在这里找到的一切都保存得很好,文件说明也很详细。我们用水缸做到的事你已经见识过了。我们会用爆炸机器再来一次。或许不会那么完美,没有神甫帮忙,事情难了不少。”他停了一下,咽了口口水。提起神甫,似乎比派珀仍指着他的匕首更让他烦恼。“她对机器有一种天分,”他终于继续说道,“这看起来很不可思议,她对机器的理解让人望尘莫及,教我的东西你都无法想象。不过就算没有她,你也不能阻止我们。在她死之前,已经监督完成了大部分工作,现在我最好的人手正在完成它。我们已经把大部分必需的东西从这里搬了出去。或许你能一路找来这里,我曾怀疑过你是否有这个本事。我们知道那些文件流传在外,而你就像个甩不掉的虱子。不过,你也就仅此而已。你是没办法阻止我们的。”他转向派珀道,“你现在可以杀了我,赔上她的性命,然而这仍然无法阻止大爆炸或是水缸计划。你以为如果我不在了,将军就会收手吗?是她下令要在这里建设更多水缸,单独这一层就能装下五千欧米茄人。”他说着笑了笑,“如今爆炸机器已被移走,这对他们来说真是绝佳的所在,反正他们在水缸里也不需要看什么风景。”

  我忽然感到十分厌倦,不想再听他说下去。

  “带我去看吉普。”我说。

  我看到他脖子上的肌肉忽然紧绷起来。“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他回复道。

  我沿着梯子爬下舷梯,置身于水缸中间。弧形的玻璃和昏暗的灯光让空间感变得扭曲,好像空气本身也变成了圆筒形,压抑厚重。

  我一言不发从扎克身旁走过,让派珀负责看着他。我朝着扎克在我们进入房间时出来的方向走去,我知道他深更半夜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士兵们都已退回营地和监视岗哨。我还知道自己会发现什么。

  在房间中央附近,有两个填满的水缸,被四周一排排空空如也的水缸包围。我将脸贴在离我最近的水缸玻璃上。

  这感觉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

  然而这并不是。多年以前,他们砍掉吉普的一条手臂,将他伪装成欧米茄。伤口缝得如此细致,我从未见过疤痕。而这次就没有那么精细了。他的整个躯干到处都是伤疤,像是一堆肉被麻绳紧紧绑在一起。一条很宽的疤痕从他背后弯曲直到腹部,另一条从胸部中间径直往下。在他头部一侧,伤口被线草草缝上,皮肤被扯得很紧,左耳朵都被拉得变了形。我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想将它抚平,结果手指却撞在玻璃上。

  伤疤并非唯一的区别,这次他的双眼紧闭,而且一动不动。我俯身过去,脸颊却撞在玻璃上。我知道吉普已经死了。除了他残缺的身体,其他一切都不复存在。这就像是一艘船被从海底捞了出来,但所有的船员都不见了。

  下一个水缸里的人是神甫,她不像吉普那样有伤疤,赤裸的身体上毫无痕迹,只有管子伸进两边的手腕里。我曾害怕她多年,但现在她一点也不吓人了。她悬浮在里面,双膝弯曲朝向下颌,而且体型看起来比我以为的要小一些。她的手指蜷曲握成拳头,我知道它们再也不会张开。

  “我必须得保存好她,”扎克朝我走来,派珀手持匕首紧跟在后,“这里有太多宝贵的东西了,”扎克说着指了指神甫的水缸,“数据库依赖于机器,但她的思想也同等重要。而且,是她破解了爆炸机器,想出办法来将它转移出去。她就是我的王牌,没有她,将军就会立刻接管一切。”他的嗓门越来越高,“夺走我打造的一切。”

  我看着扎克走到我和神甫的水缸之间,将手按在玻璃上,似乎要保护她。

  “看看我们都是什么下场。”我对他说。

  “你在说些什么?”他都没有抬头看我一眼,仍然紧紧盯着神甫。

  “你迫不及待将我撵出你的生活,”我说,“结果呢?看看你给自己找了个什么人亲近吧。”

  “你跟她不一样。”

  我点点头。“然而她是个先知,这没什么区别。而且,她可能是唯一一个童年生活跟我无比相近的人了。”

  以前,我可能会说,那个人是扎克。现在我理解得更透彻了,他虽然跟我待在一起,但我们的经历却全然不同。我们都曾十分害怕,但这是两种不同的恐惧心理。我害怕被曝光,要跟他分开,而他害怕的是我永远也不会被送走,他要永远跟我绑在一起。

  “不只是你,我也一样,”我说道,“到最后发现找了个跟你差不多的人。神甫在吉普自杀之前,告诉了我关于他过去的事。他和你一模一样。”扎克看了一眼吉普漂浮的枯瘦身躯,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我对此视而不见,继续说道:“现在我明白了,在被关进水缸之前,他恨她,正如你恨我一样。他费尽心机让她曝光,将她放逐,然后过了一段时间又追踪到她,想将她关起来。”

  “所以,如你所见,我们干了同样的事情,”我耸耸肩,“我们对此都毫无知觉,直到最后突然发现,我们找到的最亲近的人,正和对方一个模样。”

  这些都是轮回,命运绕了一个大圈,又回到起点。扎克和我分开又聚到一起。吉普被从水缸里救出来,现在又回去了。大爆炸发生在几百年前,又要再来一次。

  “你想要摧毁水缸计划,”扎克说道,“但这是唯一能让吉普和神甫活着的方法。”

  “他们不是在活着。”我说。吉普的尸体可能不像A区水缸里的方舟居民那样浮肿褪色,但它们都同样没有灵魂。“或许你能将他和神甫从死亡的半路上拽回来,但也仅此而已。你很清楚他们无法再活过来,你再也不能利用她了。你将他们如此保存起来,因为你没有勇气放手让她离开。”

  “不许这么说。”扎克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手更加用力地按在神甫的水缸玻璃上。神甫漂浮在里面,无动于衷。“这一切都能改变,如果你帮助我的话,”他说,“如果你跟我一起努力帮助医生,我们能找到新的方法来救活他们。你不能就这样放弃他们。”

  我已见过水缸对吉普造成的影响,他脑海中的记忆都被清空了。在他从高台跳下,又再次被关进水缸之后,扎克到底期望能从他和神甫身上挽救些什么呢?他会把他们保存数十年,直到变成和上面一层那些水缸里的人一样吗?

  “你在指望我相信某种希望?”我问。

  他仔细地看着我。扎克竭尽所能做的每一件事都教会我,希望是给另一个时代的其他人的。

  我转过身面对着吉普的水缸。“这跟希望或者放弃他无关,”我对扎克说道,声音如此之轻,几乎只是嘴唇对着玻璃所做的口形,“这关乎选择,以及他想要些什么。他不会愿意自己是现在的样子,永远不会。”我再次想起上面A区水缸里悬浮的那些奇形怪状的人体,“甚至,神甫都不会选择如此下场。”

  我走向铁制的梯子,爬上与水缸盖子平齐的舷梯。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派珀问道。

  我继续往上爬,直到站在吉普上方。

  我把盖子扔到一旁,水缸里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作呕。我在温德姆城下第一次发现吉普时,没有足够的力气将他举起来。但那时我刚刚在保管室里关了四年,如今我强壮了许多,而他则比那时候轻了不少。我用双臂抱住他的躯干使劲往上拉,感受到他身上的累累伤痕。

  当他脱离水缸内的液体托浮之后,一下子重了不少,我不得不拼命往上拉,但没有任何事能让我放手。终于我将他从水缸边缘拖了出来,脸朝上平放在舷梯上。他的脸上滑滑的,沾满了黏糊糊的液体。他的手臂胡乱抽动了两次,好像他的手是一条被扔上甲板的鱼,正在拼命挣扎。液体从他身上滴下来,穿过舷梯的金属孔洞,落到下方地面上,一开始滴得很快,在地上飞溅开来,随后越来越慢,一次只有一滴落在水泥地面上。我将他手腕上的管子扯了下来,看着鲜血缓缓填满伤口处的孔洞。我又把他嘴里的管子拉了出来,像是他的第二条舌头。

  扎克冲向梯子,但派珀拦住了他,将他按倒在地。如果扎克说了些什么,我也没有听见。我转身面向吉普,弯下身去看着他的脸。

  他呼吸了两次,每次都将一小团温暖的气息喷在我脸上。第三次已不能算是呼吸,他只是张开了嘴,双眼一直紧闭。我感到很欣慰。

  我转过脸靠在他胸膛上。我并未假装自己是在安抚他,因为我心中明白,他的灵魂早已不在。如果这最后的拥抱有任何安慰意味的话,那也都是为了我自己。

  我抱着他已无知觉的身体,看着他紧闭的双眼,还有纤长的手指。我将手掌放到他脖子后面,托起他的头部,这一切似乎如此熟悉。他不再有气息。自从发射井事件之后,我第一次哭了。

  *

  我站起身来,回头看着下面神甫的水缸。她已沉到缸底,脖子仰向后方。她的双眼是睁开的,但脸上毫无表情。如今她已死了,不再像在世时那么神秘莫测。扎克背靠着她的水缸坐在地上,仰着头,眼中满是泪水。

  “你们永远也别想从这里出去。”他说。派珀让他站起身来,但一直用匕首指着他的后背。“所有出入口都有人把守,”扎克继续说道,“你们会被抓住,而他还会被关进水缸里。我们会再次让他们活过来。”

  “这不叫活着。”我说着小心迈过舷梯上吉普的尸体,回到我放灯笼的地方。火柴在我口袋里。第一次我失手了,火柴无力地擦过,然后断了。第二次火苗闪了一下,终于点着了。

  “天哪,你在干什么?”扎克看我点着了灯笼,吃惊地问道。“我已经告诉过你了,这不安全。”

  这次我大声笑了出来。“安全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一个词而已。在这个迷宫般的方舟里,吉普已经死了,空荡荡的水缸在等着我,安全又能意味着什么呢?”

  “你要干什么?”扎克看我举起燃亮的灯笼,又问了一遍。管道里河水的轰鸣声,在我听来似乎更响了。派珀站在扎克身后,匕首一直指着他。

  我用手掂量了一下灯笼的重量,低头看着扎克。

  “当我们被分开时,我接受了烙印,被从家里驱逐出去,这都是为了你,”我说道,“你知道我会这么做来保护你。而且自那以后,我一直在想方设法保护你。现在,这一切都到头了。”我将灯笼高高举起,“这里将不会再有水缸,而你也无法得到爆炸机器最后的部分。”

  我直视着扎克的双眼说道:“你以为自己了解我?不,你一点都不了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