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我并非因为这神奇的假足才盯着她,也不是因为其他水手都穿着自由岛军队的蓝色制服,而她没有。我能感觉到,她在别的地方与我们不同,但过于缥缈,我无法把握。就好像她没有影子一样。

  然而她又如此实在,我跟她握手时,她的手掌很有力。

  “我是帕洛玛。”她说着放开我去跟派珀握手,但我仍禁不住盯着她看。派珀看起来毫无察觉,他为何不像我一样对她有所畏惧呢?

  “她没有孪生兄弟。”我听到了自己声音中的恐惧。我不想如此直白,但就好像我能看到她的伤口,而其他人完全看不见一样。她并不完整,只是半个人。

  “在分散群岛,我们都没有。”那个女人说道,“我猜你们叫它‘方外之地’。”

  *

  托马斯和帕洛玛先告诉了我们他们相遇的故事。尽管在北方冰冻的海峡里蜿蜒穿行了很久,去到其他抵抗组织的船都未到过的地方,罗萨林德号还是没能找到方外之地。相反的,帕洛玛的船找到了他们。

  “以前曾经有发送和接收讯息的机器,在大爆炸后仍然存在,”她说道,“但没有任何消息传来,我们也从不知道,是否有人听到了我们的消息。后来,通讯机器全都无法运转了,因此,联盟几乎每年都派出搜寻船,至少人们记得的岁月里都是如此。”

  她说话的韵律我之前从未听过。我本不应感到奇怪,就算在大陆上,也有很多种口音。当我遇到从东方死亡之地附近来的人时,通常能从口音将他们分辨出来。他们说起话来慢吞吞的,有些词像谱了曲一样拖得很长,和他们褴褛的衣衫、消瘦的脸孔般同样具有标志性。北方人说的元音很短,我父亲就有一点轻微的北方口音,他是在那里长大的。帕洛玛的口音比我以往听过的都要明显,熟悉的词在她嘴里说出来变得很怪,拖长了腔调让人摸不着方向。

  “发现罗萨林德号后,我的船员航回破碎港报告这个消息,”她说道,“不过我们中两个人登上你们的船,作为第一批使者。后来凯乐布在风暴中身亡了,”她低下了头,“现在只剩我一个了。”

  我们陷入了沉默。应该从哪说起?遇到一个全新的世界时,要先问什么问题?就算梦到方外之地,感觉都已经太大胆了,我从未梦到过细节,更别说想象方外之地来的人是什么样子了。这个没有孪生兄弟的女人脸色苍白,孤身一人,比我想象中更像我们,但又如此陌生,让我无法把握。

  托马斯正在给派珀看一张地图,他和帕洛玛一起俯身指点着方外之地的位置,就在地图边缘之外某个地方。佐伊站在旁边安静地观看。

  派珀要告诉佐伊和帕洛玛关于方舟的事,以及我们在那里的惊人发现,我无法面对这个场面。或许我太怯懦了。帕洛玛没有孪生兄弟这种状态,就像尖锐的高音,只有我能听到,我站在她附近时,不由得牙关紧咬,呼吸不畅。我转身离开走向船尾,留他们在那里交谈。只有永不平息的大海,才能分享我的不安。

  *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佐伊的脚步声在甲板上响起。

  “派珀告诉了我们你们在方舟里的发现,关于另一次大爆炸的事。”她说。

  我点点头,仍然盯着海面。

  “我很高兴。”她说着迈步走到栏杆旁,站在我身边。我皱了皱眉头。“显然不是关于大爆炸,”她继续说道,“不过我很高兴现在我知道了。我觉得,这让我更加理解露西娅了。”她顿了一下。“为什么大爆炸的幻象给她造成这么大的打击?在某种程度上,她肯定明白另一次大爆炸要来了。”

  我点点头,想起赞德,还有他凌乱的思绪。赞德,露西娅还有我,生来就是为了目睹将要发生的悲剧。

  “派珀也告诉了我吉普的事,”佐伊说道,“你找到了他。”

  “我找到的不是吉普,”我纠正道,“只是他的尸体。”

  她并未说些什么来安慰我,对此我很感激。她自己也经历过足够多的生离死别,很清楚这种事的痛苦无法缓和。她只是和我站在一起,看着波澜起伏的大海。

  “尽管他看起来和以前大不一样,”我继续说道,“这仍是在神甫告诉我他的过往后,第一次我能恰当地记起他。”

  “她跟你说的那个人不是吉普,”佐伊不耐烦地说道,“正如你在方舟里找到的那个人也不是吉普一样。你为什么就不能明白呢?不管他在被关进水缸前是什么样的人,他被你救出来时已经不再是那个人了,绝对不是。”

  她转身面对着我说道:“神甫并不了解他,这是她犯下的致命错误。那天晚上在发射井里她让你和吉普找到她,是因为她觉得,凭借自己与吉普的孪生关系,你将孤立无援。她以为将你引进了陷阱之中。跟她一起长大的那个吉普不会做出那样的事,他不会为了你而跳下去自杀。”

  一只海鸥俯冲而下,落在海面上。

  “如果你认为吉普的过去决定了他的人生,你将犯下跟神甫一样的错误。”她说道,“如此一来,你将再次让她将吉普从你身边夺走。”

  向远处望去,在翻滚的波浪尽头,大海映出天上的云彩,像是有两个天空。

  “我知道你关注吉普的过去是为了什么,”她继续说道,“因为我也这么做过。我聚焦在那些不好的事情上,如此一来就不用哀悼露西娅了。”

  她闭上双眼沉思片刻,然后睁开眼睛平静地说道:“虽然我每晚都梦到大海,但我希望我能梦到她。不是她的死亡,也不是她的疯癫,而是她本来的样子。她微笑时鼻子会轻轻皱起来。她随时随地都能睡着。她出汗时,脖子后面闻起来像松木屑的味道。”她几乎要微笑起来。“精神失常将她从我身边夺走,后来大海又一次将她夺走。然而我也背叛了她,因为我只记住了不好的部分。我应该恰当地记住她,尽管这样做要困难得多。”

  *

  派珀在栏杆旁找到我们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他在我另一侧,双脚叉开稳稳站在摇晃的甲板上。

  “帕洛玛告诉你了吗?”佐伊问他。

  他点点头,转向我说道:“她确认了我们在方舟里听到的消息。他们找到了一种治愈孪生现象的方法,就像方舟里的人一样,只不过在分散群岛,人们真正实施了治疗。治疗过程并不简单,也并非神奇的万能魔法。这跟乔的文件里说的一样,不再有致命的关联,但每个人都将携带变异。或许会一直持续下去。还有,他们无法解除已出生双胞胎的关联,只能作用在下一代身上,不过这些我们已经知道了。”

  “你也告诉了她议会和大爆炸的事?”我问。

  他点点头。“我不清楚她是否正确理解了这件事,不过她说她会留下来,她说她想要帮忙。”

  我的人生就像一张地图,画满了其他人的牺牲奉献,尸体就像路标一样到处都是。如今,方外之地的所有人都处于危险之中。

  “还有一件事,”派珀说道,“是托马斯告诉我的,与伦纳德创作的歌有关。托马斯说过他曾派几个水手登岸去安全屋侦察,他们在途经的一个定居地听到了一首歌,那是他们第一次听说新霍巴特之战,有一段是描写议会是如何被击败的。”

  “这并不在那首歌里,”我困惑地说,“伦纳德是在我们解放新霍巴特一个月之前写的那首歌。”

  派珀微笑道:“它在不断演绎,正如伦纳德说过的,不断自我充实。越来越多的人听到它,然后往里面加入新的元素。”

  “但已不再是伦纳德的了。”我说着想起伦纳德的尸体挂在树上的情景。

  派珀看到我双唇紧闭,于是说道:“一切并非毫无希望,卡丝。我们有主事人和他的军队做盟友,我们解放了新霍巴特。关于避难所和水缸计划的消息在迅速扩散。我们发现了议会企图制造另一场大爆炸的阴谋。你摧毁了方舟和里面的水缸,还有他们没来得及搬走的爆炸机器碎片。而且我们找到了方外之地。”

  他说的不无道理。但这些日子以来,所有事情都具有两面性。新霍巴特如今免遭议会的魔爪,但我无法肯定我们能信任主事人多久。他会支持我们摧毁方舟,但对于帕洛玛,还有方外之地已经治愈孪生现象的消息,他的反应还很难说。

  我们已找到方外之地,但议会和他们的爆炸机器也在搜寻之中。方外之地的人们要么成为我们的救世主,要么我们将成为他们的噩梦。

  我低头盯着自己的双手,正握在罗萨林德号船尾的木栏杆上。自从发射井事件之后,有时我会看着自己的身体,充满了怀疑。扎克才是我的孪生哥哥,但感觉上是吉普的死让我几乎无法独活。然而,我已走到今天这一步。同样的双手,同样的心脏,仍在涌出血液。自从吉普跳下之后,我每天都在惩罚自己背信弃义的身体,持续不断如此。我一直在拥抱寒冷,拥抱饥饿和疲惫,似乎这些都是我应得的,直到方舟河水泛滥时,我才发现自己在为了生存而奋战。在管道里那些呼吸困难的时刻,我脑海中并没有什么挽救抵抗组织的高尚想法,只有挣扎求存的欲望。希望并非我作的决定,它只是一种难以摆脱的本能反应。身体不断向前扭动,只为了呼吸下一口空气,还有下下一口空气。

  几个月以前,当我们从麦卡锡通道俯瞰下面遥远的大海时,派珀告诉我,这个世界上留下的并非只有丑恶。相信这一点,往往和相信方外之地一样荒谬可笑。但是在方舟的洪流中,我为了生存而抗争,对此我很欣慰,正因着当时没有放弃,此刻我才能双手握着船栏,和佐伊及派珀站在一起,眺望海天交接的水平线。

  帕洛玛正在船头等待我们,还有信息需要分享,还有计划需要制定。冲突在以某种方式扩散到整个世界。所有的幻象都没能告诉我,应该如何应对这一切。但在那片刻之间,我不再尝试。我允许自己的身体适可而止。记得小时候,当我试图说服自己接受刚被烙印的脸时,曾对自己说过:“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此刻在罗萨林德号上,我让这些话语再次在脑海中浮现:“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然而,强调的重点已经发生改变。

  我冲佐伊和派珀大声说出了我自己都还没准备好接受的话:“以前我不想自杀,是因为我要保护扎克。现在,我要挽救的不再是他。”我抬起头看着他们。“我要挽救自己。我想要更多的时间,我想看到更多这样的景色。”我指着大海。海风吹过悬崖,海鸥在风中飞舞。“我想再次听吟游诗人歌唱,我想慢慢变老,像莎莉那么老,到时满脑袋都是回忆,而不是幻象。”

  此时微笑似乎不合时宜。这小小的“想要更多时间”的宣告,在方舟的秘密面前,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大胆。

  我所有的回忆都与死亡纠缠不清。尽管如此,我仍然接受了它们,将它们积聚起来,就像收集伦纳德的吉他碎片。此刻,面对着无边无际的大海,我闭上双眼,让自己尽情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