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的,他死了,然后她们也死了。这对他们三个来说同样恐怖,同样残酷。当你妻子死去时,她的欧米茄兄弟也会死去,同样的,这也不是她的错。如果你将类似的悲剧作为痛恨所有欧米茄人的原因,那人们都会变成像扎克和将军一样,叫嚣着要将我们都关进水缸里。”

  他就像根本没听见我说的话一般,继续说道:“我妻子死后,他们把欧米茄婴儿取了出来。是我要求的。”他又抬起头看向我。“我想亲眼看看它。”

  “他是你儿子。”

  “你认为那是我想看它的原因?”他缓缓摇了摇头。“我想亲眼看看是什么东西杀死了我妻子。它并没有两个脑袋,或者说,不算有两个脑袋。它生了一个巨大的头颅,上面有两张脸。”他表情扭曲,厌恶之色溢于言表。“我让接生婆把它处理掉,我可不想让它跟我妻子和女儿葬在一起。”

  “他是你儿子。”我坚持道。

  “你认为自己一直这么说,就能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什么吗?”

  “你认为自己一直否认它,忽略它,就能改变这个现实吗?”

  他猛地站起身来。“我无法帮助你们解放新霍巴特。就算我想帮忙,也没办法及时做到。”

  “关于方舟和方外之地你知道多少?”我问道,“至少告诉我这个吧。”

  “一无所知。”他回答得很干脆。我仔细端详他的表情,看不到一丝掩饰谎言的痕迹。“关于这方面的谈话总是在我踏进房间时戛然而止。他们并不会在议会厅里公开谈论这个话题。我曾听到过关于方舟的私下传闻。我知道这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但我并不了解整件事的全貌。我还知道这跟他们在新霍巴特寻找的东西有关。”

  “如果我们能解放新霍巴特,我就能帮你找到答案。我们能找到方舟,进而改变这一切。”

  “你相信自己说的话吗?”他问。

  我站起身,推开帐篷的门帘。帆布上结了一层冰,变得又厚又重。

  “你没办法改变发生在你妻子和孩子身上的事,”我说道,“但你能改变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你可以坐视不管,让水缸计划顺利实施,让扎克和将军找到他们在新霍巴特寻找的东西。或者,你可以改变这一切。”

  他起身来到帐篷外,看着我沿溪谷往上走去。士兵们都转过身来看着我离开,我装作没有看见他们。

  “我没办法帮助你。”他在我身后喊道。

  “新月之夜子时。”我又说了一遍。我感觉这和在南瓜上刻消息一样毫无意义,荒谬绝伦。如果主事人去警告议会,那我们的进攻在开始之前就注定了失败的命运。但是,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所以我这么做了。我预见到新霍巴特的未来将血流成河,活下来的人都将面临被关进水缸的命运。我告诉主事人那六个字,因为这已是我能提供的全部。如果我想让阿尔法人意识到我们的人性,就不得不赌上一把,假设主事人内心深处还残存着一丝人性。

  在溪谷入口处,一个哨兵牵着马还给我。一直等我骑到马背上,他才把匕首还给我,小心翼翼捏着刀锋递到我面前,以避免跟我的手接触。

  我骑马穿过沼泽中杂乱的小路时,天已经快要亮了。我已筋疲力尽,为了避开西蒙布置在沼泽外围的哨兵,我骑马涉过结冰的水坑,马都冻得瑟瑟发抖。当我走上通往营地的最后那条路时,莎莉正等在那里。道路两旁都是深深的水坑。

  “他会帮我们吗?”莎莉问道。

  我摇摇头。“我们必须试一次。”我说着把缰绳递给她。

  她没再说话。不过,当我偷偷溜进帐篷里,看到其他人都在熟睡一无所知时,我很欣慰莎莉知道我做了什么。如果我刚刚背叛了抵抗组织,至少莎莉和我在这件事上都难脱干系。我的背叛就是她的背叛,而我的希望也是她的希望。

  18 集结

  进攻前最后三天,我的心思一直放在主事人身上。在被大雪覆盖的营地里,兵器被磨得锋利锃亮,然后分配到每个人手上,而我想象着他坐在自己舒服的帐篷里,他是否会将我们的计划泄露给议会?我并不知道。西蒙和派珀抓紧操练军队,莎莉在跟他们完善攻击计划,而我在苦苦等待,希望能从主事人那里收到某种信号。如果他迅速行动,还有时间在我们出发去进攻新霍巴特之前,带着士兵来加入我们。我一直在观察北边和西边的地平线。莎莉一直与我保持距离,但到了最后一天,她发现我独自一人,盯着环绕营地的芦苇荡外面。

  “没有信使?什么都没有?”她问。

  “什么都没有。”我感觉不到一丝援军将至的迹象,也察觉不到主事人的存在。地平线处除了烧焦的森林残骸,什么都看不见。明天我们将发起进攻,而我们将孤军奋战。

  我曾在幻象中上千次见到大爆炸将世界烧成灰烬,但近来幻象中的战斗场面如此迫近,以另一种不同的方式影响着我。我看到剑柄击碎了下颌骨,长箭从前胸贯穿而入,箭尖在后背透出。一个人的死亡是很私人的事情,看到这样的场景感觉很不得体。在营地里,我看着战士们忙着校准弓弦,修补简易的盾牌,却不敢与他们目光相交。他们将流血牺牲,而我想让他们保有这份隐私。

  派珀和西蒙没让他们闲着。他们现在日夜都在操练,为午夜攻击做准备。随着派珀和西蒙大声发号施令,战士们反应十分敏捷。我在一旁观看他们练习,他们表情严肃,精神专注。但是,我们不可能让他们时刻不停地练习。在一排排漏风的帐篷中间,不安的情绪正在蔓延。我偶尔听到关于伙食和武器分配的抱怨。恐惧像虱子一样在营地里滋生。战士们聚在火堆旁抄手取暖,在寒风中耸着肩,我能听到他们不停窃窃私语。“傻子才会这么干。”这跟主事人的口吻一模一样。

  “这样下去我们可赢不了,”攻击前夜,我们聚在西蒙的帐篷里时,他如此说道,“他们还没上战场,就认为我们已经输定了。”

  这并非谎言,所以我无法回答他。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我们不能指望这次攻击会获得成功。我已经见到了刀剑相交,血流成河。

  *

  一直到进攻当天,我还在就自己能否上战场的问题,跟派珀和佐伊争论不休。派珀态度很坚决。“这太疯狂了,”他说,“一直以来我们都全力保证你的安全,可不是为了现在让你去冒险。”

  我们三个正在往西蒙的帐篷走去,我几乎是用跑的速度,才能跟得上派珀和佐伊的大步流星。“保证我的安全是为了什么?”我说道,“如果今晚我们失败了,那就没什么能做的了,一切全都完了。我们必须把手头的所有资源都投入这次进攻中去。我应该上战场,如果我预见到什么,就能有所帮助。”

  “就算你和你的幻象都不在,战场上的尖叫和哭泣已经够多了。”佐伊讽刺道。

  “我能看到一些东西,会对战斗有帮助。”

  我不想上阵杀敌。我并不蠢,在自由岛上我见过战斗场面,而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血腥的气味,还有碎裂的牙齿洒落在石板路上的声音。在岛上我意识到,想留全尸是一种幻想,一把长剑轻易就能粉碎这种奢望。我见过议会士兵的战斗力,很清楚自己的匕首和从佐伊那里学来的招数,在战场上残酷的混乱当中并没什么大用。

  但也正是发生在自由岛的战斗,让我下定决心要参加这次进攻。在其他人英勇奋战时,我不能再一次躲起来。因我而死的人已经够多了,我再不能忍受下去了。这并不是慷慨殉难,而是一种自私的念头。我害怕战斗,但我更害怕躲起来,虽不在场却能看到死尸遍地,留在后方背负着鬼魂的重担。

  我并不打算将这些解释给派珀和佐伊听。

  “如果在殊死搏斗中,议会士兵发现我在战场上,可能会使他们缩手缩脚。”我说道,“他们肯定收到过扎克的命令,不能伤害我。他会一如既往保护好自己的。在自由岛上这产生了一些效果,而我甚至没有参加战斗。”

  “他们不会有所顾虑的,”佐伊说道,“如果新霍巴特对他们来说,跟我们想象中一样重要的话。你也听过主事人的说法了,将军现在是真正的掌权者,扎克不是。如果她为了大计不受干扰顺利实施,而不得不将扎克置于危险当中,她绝不会犹豫的。”

  一个黑头发的女人忽然插进来,走到我们面前,挡住了去路。在几百名士兵的日夜踩踏之下,这条小道变得坑坑洼洼,泥泞不堪。

  “如果你能看到未来,”她说,“那你应该可以告诉我们,今晚的战况究竟如何。”

  “不是这样的。”我说。

  她纹丝不动,没有让路的意思。

  我不能告诉她自己看到了什么。她很快就将死去,我没有勇气在这条泥泞的小道上把这个悲惨的事实告诉她。我绕过她往前走,派珀和佐伊跟在两侧。

  “告诉我吧。”她在我身后喊道。我慌慌张张离开,不小心绊了一跤。这并非仅仅由于泥地结冰湿滑,还因为我所看到的幻象,突然出现在我的双眼和面前的世界之间:茫茫雪地之中,鲜血不断流淌。

  到了最后,反而是这个女人说服了他们让我参加战斗。每次我壮着胆子从帐篷里出来,她和其他人就会聚过来围着我。大多数人都跟我保持一定距离,看着我的眼神混合了不安和厌恶,这些我早已经习惯。不过,他们都在问同一个问题:“告诉我们会发生什么。告诉我们战况会如何。”

  “你们需要我上战场。”我们一走进西蒙的帐篷,我就如此说道。

  “我们已经讨论过了,”佐伊说,“这样做风险太大,不值得。”

  “这跟我没关系,”我说,“是因为他们。”我指了指帐篷外面,“他们知道我能预见未来。而且,他们需要相信,至少我们有一丝获胜的机会。如果他们发现我留在后方,肯定不会这样想。”

  “他们可能会相信你的幻象,但并不意味着他们会追随你。”派珀说道,“他们并不信任你。你知道人们是怎么看待先知的,你也听到维奥莱特那天是怎么说的了。”

  莎莉看了我一眼。“她说得没错,”她说道,“正因为他们不信任她,才会追随她。他们永远也不会相信,她会参加一场自己已经预见到败局的战斗。”

  “我必须参战,”我说,“冲在最前面,让他们能看到我。”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我很高兴,我这样告诉自己,这是事实没错。但我变得呼吸困难,后脖颈子冷汗直冒,湿透了羊毛套头衫。这并不仅仅是因为对战斗的恐惧,虽然很大程度上如此。但更重要的,我心底十分清楚,我出现在战场上是一个诱饵,是对战士们虚假的保证,让他们认为胜利是有希望的。

  *

  进攻当天的日落时分,莎莉和赞德两人孤独地坐在废弃的营地当中。我们把他们留在这里,和其他几个无法作战的战士待在一起。

  “如果我们无法解放新霍巴特,你会去哪里?”我问。

  “我们去哪儿有什么区别吗?”她反问。“我会尽力保证赞德的安全。或许我们能回到沉没滩去,但你和我其实都很清楚,如果我们赢不了,那谁都没什么机会了。你也听到派珀在我家里对我说过的话,议会士兵最终会去那里抓我的。”

  我蹲在赞德身旁,但他一眼都不看我。他抱着双膝坐在地上,一只手在鞋子上轻轻敲打出无声的讯息。

  “我们要去找那些文件了,”我对他说,“你告诉我们的那些文件,在骸骨迷宫里的。”

  他点点头,随后全身都前后摇晃起来。“找那些文件。找那些文件。”他喃喃低语,没有人能分清楚这究竟是一种命令,还只是重复我说过的话。我走开的时候,他仍在前仰后合。

  过去几个礼拜,时间对我们来说过得飞快,没有足够的时间召集军队并加以操练,没有足够的时间警告新霍巴特的居民。还有,我们一直在担心为时已晚,在他们被解救之前,已经被水缸吞没了。还有,与方舟有关的文件在我们踏进城里之前已被议会找到了。如今,我们在黑暗中静静等待,时间就像发生在碎石坡上的山崩,不断积聚能量,把我们裹挟其中向前猛冲。

  我知道自己会勇往直前,绝不后退。但是,当我站在派珀和佐伊身旁,战士们在我们身后集结,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开始无声地抗议。又湿又冷的双脚首先开始颤抖,随后向全身扩散,整个身体如同被敲打的钟一样摇动不停。

  此前,军需官给了我一把短剑和一面木盾。此刻我紧紧抓着这把剑,手心不断出汗。本来我用自己的匕首会更顺手,习惯了抓握皮革包裹的刀柄,但派珀坚持道:“等有人靠近到你要用匕首防身时,你早就死了。你需要的是更远的防卫距离,还有分量更重的兵器。”

  “拿着这把剑我不知道怎么作战。”我说。

  “你也并不是用匕首的行家,”佐伊说道,“无论如何,你不要想着作战。你所需要做的,就是被人们看到,然后不被杀死。在冲锋时把盾牌举过头顶,到时他们会放箭的。还有,别离我们太远。”

  我还是把匕首随身带着。从营地走到森林边缘的几个钟头里,沉默的大部队在我们身后集合行军,有匕首在我腰带间熟悉的负担,让我感到安慰许多。

  之前佐伊和派珀也分到了长剑。我拿起佐伊的剑试探一下重量,没想到它如此之重,我必须用双手才能握住它。

  “这可不是玩游戏。”她说着从我手里夺回长剑,转身走开。

  如今她站在我左边,双手把玩着长剑,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剑锋。派珀腰悬长剑站在我右边,但他腰带后面仍绑着惯用的飞刀。在我们身后,战士们集合在一起,最后一次报数超过了五百人。大部队离开营地就花了好几个钟头。沼泽地里没办法有秩序地行军,战士们只能排着队沿冰坑中间仅有的几条小路前进。马匹被牵着走过杂草丛生的狭窄小道,它们低着头,鼻孔张开在小路边缘嗅个不停。抵达森林之后,大部队才能按照秩序集合起来,排成纵队静静等待。有少部分人仍穿着自由岛守卫的蓝色制服,但大多数都穿着自己破破烂烂、打满补丁的冬装,将脸裹在衣服里,以抵御风雪。没有人交谈。我将目光移到环绕我们的树木上,它们都已结冰,冰柱像死尸的手指般僵硬。一切都变得锋利无比,宛如初见。

  我想到与方舟有关的文件就藏在城墙内某个地方,还有那些孩子的小手,紧紧贴在马车厢封闭的木板上。我们已经来不及挽救他们免于水缸之灾。我也想到艾尔莎和妮娜,她们在高墙之内苦苦等待。我们将要做的事可能根本改变不了他们的命运。我的梦境中已经出现太多鲜血,令我无法相信今晚的攻击能够解放这座城市。或许我们只能带来一点不同,那就是新霍巴特的居民被关进水缸前,至少已知道我们曾为他们而战。

  我走到派珀和佐伊中间的位置时,感觉到战士们的目光都在注视着我。我整个人就是一个圈套,引诱这些人参加一场无法取胜的战斗。

  我转向派珀。

  “我在对他们撒谎。”我迟疑地低声说道,呼吸起伏不定。

  他摇了摇头,压低声音说道:“你在带给他们希望。”

  “这没什么不同,”我说,这是我第一次坦白说出自己看到的情景,“根本没有任何希望。议会士兵人数太多了,在我的幻象里,到处都是鲜血。”

  “不是的,”他略一欠身,将脸贴了过来,在寒夜中呼出一团团白气,“尽管亲眼看到我们败局已定,你仍然在战斗。一直以来你都清楚结局,而你仍站在这里准备参战。这正是希望,就在此时此地。”

  没有时间再多说了,大部队聚集在这里,夜色如期望中一般黑暗。他们看着西蒙,等着他站出来作战前动员。但是,西蒙转向了派珀。

  “在这方面,你一直比我要强。”他说。

  “现在你是他们的领袖。”派珀轻声说道。

  这位老人摇摇头。“我在管理他们,这不是一回事。他们会服从我的命令,这毫无疑问。但我没有在领导他们。自从多年前我把你带到自由岛之后,就是你在领导他们了,派珀。”

  他用一只手握住派珀的手臂。他们对视良久,随后西蒙举起手到头部,微微敬了个礼。战士们窃窃私语,纷纷移动以看得更清楚些。西蒙往后退了两步。

  派珀走上前向他们致辞时,低语声骤然止歇。

  “我们的欧米茄兄弟姐妹正在新霍巴特城里苦苦等待我们,”他朗声说道,声音划破黑暗的夜空,“我无法向你们保证,说一定会解放他们。但是,不这么做我们就只能干等,而议会在夺走我们更多人的生命。如果我们不站起来反抗,他们终将把我们都关进水缸里。经受了阿尔法人几个世纪的压迫,如今这个世界上已没有我们欧米茄人的容身之地,除非我们开始新建一个,就在此时此地。或许这需要我们用自己的鲜血来铸造,但是,关进水缸是比死亡还可怕的结局。”

  他缓缓转头,环顾集合在他面前的整个军队。“议会一如既往地低估了我们,”他宣布道,声音清晰嘹亮,“他们认为我们将被击溃。年复一年的高额税收,欺压虐待,还有饥寒交迫会让我们崩溃,准备忍受新的可怕命运,逆来顺受地被关进水缸里。他们大错特错了。

  “因为他们不允许我们结婚,就认为我们不会因丈夫或妻子被虐待杀害而哭泣;因为我们无法生育,他们就认为抢走我们抚养的孩子时,我们不会悲哀;因为他们看不到我们生命的价值,就不肯相信我们会为这些生命,为了彼此而战斗。今晚,我们将向他们宣告,我们的生命由我们自己做主,我们也是人,比他们想象的更加有人性。今晚,我们宣布受够了!今晚,我们宣布到此为止!”

  派珀说到最后几句时,数百棍棒和斧头同时敲击着大地,我感到地面在震动不止。到此为止!

  19 霍巴特之殇

  我们没带火把,黑暗就是我们的盟军。派珀高举长剑然后向下一挥,发出进军的信号。他站得如此之近,我都能听到剑锋划过空气的低吟。五百名战士各持兵刃开始前进,尽量保持安静,向着烧焦的森林最北部边缘进发。随着派珀发出新的指令,行进的部队避开了树林。我们的唯一优势在于攻敌不备,因此尽量拖延主力冲锋的时机。此刻,一共有六组由派珀和西蒙亲手选出的两人刺杀小分队,敏捷地穿过平原向城市跑去,手里握着匕首,专门为了割破城市周围巡逻队的喉咙。

  夜色很快吞没了刺杀小分队,他们猫着腰跑过平原地带。我们已观察城市许久,非常清楚在任何一刻都有三队人马在绕着高墙巡逻,但我们也知道,他们都有些洋洋自得。四个大门监视塔的哨兵主要关注被围困的城市里面的动静,他们认为如果有什么麻烦,可并非来自外面。

  一组巡逻队进入我们的视线,火把显示了他们沿城市南部边缘移动的轨迹。至少有三个骑兵,领头的举着火把。西边突然传来叫声,火把往周围晃了一圈,但声音戛然而止,我不禁怀疑那是否只是乌鸦的叫声。接下来平静了片刻,火把也继续沿着高墙的路线移动。随后又有动静传来,这次是短暂的喊声,紧跟着是两下金属碰撞声。火把落在地面反弹了一下,接着在雪地中熄灭。我听到东面隐约传来马蹄声。四周又恢复了平静,但这平静非比寻常。如果知道平原上正在发生的事,就会觉得这平静令人窒息,像一面巨大的毯子盖住了整个黑夜。

  刺杀小分队传来下一个信号:北门和西门中间的高墙下面火光一闪。他们随身带着油和火柴,以便能迅速把火点燃。能够破坏围墙是最理想的,再不济也能在我们从南面冲锋时对敌人造成干扰。

  派珀的长剑再次举到空中,然后落下。我们开始往前冲。五百多人的脚步声响起,在凹凸不平的地面磕磕绊绊。还有人们的喘气声,在严寒中等候加上恐惧,每个人的肺部都已收紧。剑鞘拍击着大腿,刀剑互相磕碰。

  显然,议会士兵事先没有收到警告。我去会见主事人的行为虽然没有赢得他的帮助,但至少他没有出卖我们。门口没有埋伏,没有大批士兵潮水般涌出来截击我们。我们在森林与城市之间的平地跑到一半时,才传来第一声警告的大喊。喊叫声在各个大门之间扩散,警告声响起后,围墙内亮起了点点灯火。

  我们离围墙数百码远时,箭如雨至。一支箭正好落在我左边,在地面划出两尺长的痕迹。我一直把盾牌举过头顶,但并非每个人都能领到盾牌,有的战士双臂不全,也无法携带盾牌。在我身旁的派珀只拿着长剑,佐伊也是,她要留着左手来扔飞刀。在一片漆黑之中,我们要想避开箭雨几无可能,它们从头顶的黑暗中骤然而至,仿佛整个夜空在突然之间变成锋利的箭头。弓箭手的行动清楚表明,议会士兵绝不会手下留情,就像在自由岛上那样。如果他们知道扎克的孪生妹妹也在进攻的人员当中,也必然不会手软。我不禁怀疑,将军是否下了命令,不用为了顾忌扎克的安全而有所保留,而这是否是扎克逐渐失势的信号。不过,所有的思考都被身后传来的尖叫声打断,一支长箭射中了某个目标。我转过身,看到一个战士倒在地上,尖叫声因肺部鲜血喷涌戛然而止,很快被后面赶来的部队超了过去。

  南门已经打开,穿红制服的议会士兵和火光一起蜂拥而出。首先是骑兵四人一组,手持火把和兵器,火焰在刀锋上反射着光芒,也掩映在战马的眼睛里。

  在营地中西蒙的帐篷里,我们策划这次攻击时,一切看起来都直截了当:在地图上标好箭头和十字;于什么方位布置我方弓箭手,才能为携带兵器和登墙云梯的冲锋者提供最大的掩护;我们的两个骑兵中队沿何种路线才能从侧翼对城市发起攻击,在刺杀小分队放火的北侧围墙实现突破;四个骑兵中队全力进攻东门,这里的哨兵监视塔防御最为薄弱。在西蒙的地图上,一切都清晰可控。然而战斗一开始,这份清晰就在混战和鲜血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在自由岛上,我从要塞中一间上锁的房间里,透过窗户目睹了大部分战斗场面,我还以为自己已经见识了战争。此刻我才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厉害,几百码的距离竟能造成如此巨大的差异。身处战场当中,我早忘了什么战略以及战斗的全貌,只能看到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我收到的指示是紧跟佐伊和派珀,他们领着主力攻击东门,但很快我就忘记了我们的目标在哪里。一切都发生得过于迅速,整个世界似乎都加速了。马蹄声嘚嘚,脚下的大地都在颤抖。一个骑兵持剑向下直刺佐伊,她飞身扑到一旁。我低头避开一把迎面而至的长剑,与此同时派珀跟我右边一名士兵交上了手。我再看时,佐伊已站起身,骑兵挡开了她的攻击,但她在他剑下滑过,切开了战马的腹带。剑锋同时刺穿了马肚子,鲜血流淌到雪地上,马鞍从另一侧带着士兵掉落在地,几乎砸在我身上。他挣扎着爬起,但落地时长剑已经脱手。他弯腰想要把剑捡回来,我一脚踩在剑柄上,将它踏进积雪当中。

  摔落的士兵蹲在原地向上看着我。我应该杀了他,我很清楚这一点,握住剑柄的双手不由得紧了紧。但我的剑还没能举起来,佐伊已经避开受伤乱蹦的战马,将剑锋刺进士兵的腹部。她猛推一把,才能把剑从士兵身上拔下来。鲜血沾满剑锋,变成黑色,而士兵向后滑倒在地面上。

  在我身旁,派珀已结束与对手的战斗,但另一匹马于此时迎面冲来。他在最后一刻闪到旁边,瞄准低处的马腿挥剑砍去。那场面惨不忍睹,一条马腿就像多了个关节似的突然弯曲,战马狂嘶着倒地,上面的士兵及时跳了下来,避免了被压扁的噩运。他的坐骑翻滚着倒向一旁,将我撞倒在地。

  在我上方,派珀和佐伊正各自与一名议会士兵近身激战。在我身旁,那匹马试图依靠受伤的腿站起来。它鼻孔张开,如同熟透的百合,双眼向后翻,我只能看到眼白,上面布满红色血丝。战马尖声长嘶,听起来感觉比周围战场的嘈杂声还像人类发出的声音。它的一条腿被自己的骨头刺穿,白色骨质穿透了血染的马毛。

  我从腰带中拔出匕首,摸到战马头部,割断了它的喉咙。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洒到我手部和胳膊上,吓了我一跳。下方的积雪开始融化,鲜血渗入冰封的地面。随后,一切都结束了。

  这匹马是单独死去的,我能感觉到其中的单纯,没有孪生兄弟姐妹应声同时死亡。这匹马虽然浑身浴血,但我却感觉它死得干净无比。我挣扎着站起身来。

  议会骑兵的第一波攻势已经冲破我们的前线,但我看到在西边,云梯已经架到围墙上,有人影正在往上爬。我没时间再看他们是否爬到了墙顶,议会的步兵已经挥舞着长剑和盾牌,往骑兵撕开的口子里蜂拥而入,加强攻势。我的盾牌已经不见了,而我根本不记得是在什么地方,怎样弄丢的。我紧紧贴着派珀和佐伊,能避让时就迅速让开,当有士兵靠得太近时就挥着长剑猛砍。一旦有士兵逼我太紧,形势危急,派珀或佐伊就会冲近前来把他们挡开。

  有几次我感觉到自己的剑刺进别人肉里,都忍不住一阵反胃。但我并没有退缩。我的剑从未造成任何致命伤害,与其说是不情愿,倒不如说是因为技艺生疏。尽管如此,我也主动进攻了几次,不久剑锋上就染了不少血痕。虽然因为我已经死了不少人,但亲眼见到自己兵器上的鲜血,那种感觉还是很奇特,像是终于看到了真实的证据,真的有那么多人因我而死。

  我们虽然拼命抗敌,但似乎作用不大。我们三人虽然守住了一方阵地,但我偶尔有机会环顾战场,发现我们的部队明显寡不敌众。议会士兵仍不断从南门蜂拥而出,搭云梯的战士已经被包围在墙下无法脱身。再往西去,第一波冲到围墙边的战士试图放火,但天气过于潮湿,火很快就灭了,只有两处还在烧着,而且目光所及之处,墙体结构都还没有损坏,所有的大门也仍被严密防守着。

  我们略微往前推进了一点距离,能看得更清楚些了,围墙边的灯笼火把投射出耀眼的光芒。但我们离墙越近,长箭越致命。我们与议会士兵近身格斗时,弓箭手就止箭不发,而一旦我们有片刻的喘息,箭雨就又倾泻而至。它们并非从空中落下来,“落下”这个字眼太轻了,它们是狠狠刺下来,像奔马飞踢一样用力,直插到地面数英寸深处。有两次,长箭贴着我脸孔擦过,连寒冷的空气都因此变得温暖起来。第三支箭直奔派珀的腿而去,幸亏我及时大喊警告,他迅速跳往一旁,最后箭头没有撕开他的血肉,仅仅擦破一点皮肤。时间在战场上变得模糊起来,我抹了一把脸,再看时手已变得黑乎乎湿漉漉的,我无法分辨那究竟是我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有好几次我踩到地面的尸体,一看躺着的姿势就知道已经没气了。有颗头颅往后倾的角度如此之大,脖子显然已经断了;有的膝盖弯到了前面去。暗月无光,没能投射下影子,只有远处围墙边的火光点点闪烁。不过,倒地的尸体以自己的方式留下阴影,将点点黑色血迹抛洒在皑皑白雪上。

  派珀从数码之外一名士兵的脖子上拔出他的飞刀。那里有块大石头,上面被积雪覆盖,我们蹲在它下面躲避了片刻。

  “本来应该有更多议会士兵的,”派珀说着环顾四周,“根据我们的估算,他们应该有一千五百人左右,都去哪儿了呢?”

  “我认为我们面对的这些已经够多了。”佐伊说道。她在雪地中正反抹了两下剑锋,留下两道血痕。

  我们猫着腰跑出去,听到头顶有箭声就赶紧躲闪,很快与西蒙会合在一起,他正在离南门仅有五十码远的一条浅沟里躲着,十几个战士也在里面。一个男人咒骂着将两颗断牙吐到雪地中。一个女人腿肚子上挨了一刀,正在用从衣服上撕下的布条包扎伤口,牙齿紧紧咬着下唇,就像能把疼痛咬回去似的。

  西蒙迅速开口说道:“维奥莱特的中队两次把梯子架上去,两次都被击退了。我把查理的人从西边调了回来,那里的防守力量太强大了,火又根本点不起来。他们将加入维奥莱特的中队,从南边再推进一次,那里的监视塔离得比较远,火也把围墙烧坏了一截。”

  “德里克呢?”派珀问道。

  西蒙用手抹了把脸,然后迅速摇摇头。“和他所有的手下一起都在墙边牺牲了,不过他们一开始用火点着了不少地方。”西蒙持剑的手受了伤,皮肤已变成紫色,紧紧贴在肿胀的血肉上。

  “那个可不是德里克的中队点着的。”派珀说着指向上方的城市里。在比围墙地势高得多的市中心位置,一股浓烟正在腾空而起。

  “里面肯定发生了什么。”西蒙说道。虽然他脸颊上有一道血痕,手背淤紫肿胀,但他看起来十分活跃,自从自由岛事件以来,我还没见过他这么生气勃勃。“那些收割的农夫肯定收到了消息,他们也加入进来了。”

  “这解释了议会为什么没有把全部兵力投入这里,”佐伊说道,“不过,里面的欧米茄人也只能做这么多了。他们甚至没有合适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