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她的错,”派珀一边冷静地跟佐伊说话,一边用手按在我肩头,让我颤抖的身体安静下来。“这你都知道的,”他说,“而且我们需要她。”
“我们不需要的是,”佐伊说道,“她引一队巡逻兵下来抓我们。”她说完大步走开。接连三天,我们一直在监视新霍巴特的动静。每天凌晨天亮之前,我们从森林废墟中的基地出发,冒险潜到平原去。我们在高高的草丛中缓慢移动,爬到小丘和树林中作为掩护。环绕新霍巴特的墙,在吉普和我逃走时刚刚匆忙建起,如今已经非常牢靠,数不清的木桩提供了坚固的支撑。穿红制服的议会士兵沿着高墙外围巡逻,在大门处也布置了重兵看守。我们记录下巡逻队伍的人数,骑马和步行的都包括在内,还有每次换班的时间表。我们还记录了马车的数量,它们都由士兵护卫,不时在通往东部沼泽直达温德姆的大路上来来往往。当有马车进城时,我们记下在门口的程序,观察有多少士兵来开门,在每个观望塔上又有几名守卫。他们人太多了,连日来的守望,只能确认议会已牢牢掌控新霍巴特,高墙环绕着城市,如同扼住咽喉的双手。
离我们的观望点只有几英里远的城里,艾尔莎、妮娜和孩子们在苦苦等待。在这堵被严密防守的高墙里某个地方,存放着古老的文件,上面记载着关于方舟的更多线索,以及它所包含的秘密。议会士兵们正在搜索,水缸正在注满,我们在旁监视的每一刻,新霍巴特都觉得太长,太长了。
每天早上日出后不久,五十多个欧米茄人会从东门鱼贯而出。骑在马上的士兵把他们紧紧聚集在一起,领到城市东北方的农田里。在那里他们在士兵的监视下辛苦劳作,一直干到傍晚,再推着手推车,上面装满收获的粮食,又被押送回城。
农民们劳作时,士兵们就在一旁转悠聊天。有一次,一个年老的欧米茄人绊了一跤,把抱在怀里准备装上马车的西葫芦全摔掉了。赶马车的士兵转过身来就抽了他一鞭子,像马用尾巴甩苍蝇一样随意。然后他头也不回,赶着马车离开,留下老人跌坐在泥泞中,用手紧紧捂着脸。我们虽然离得很远,仍能看到鲜血正从他下巴滴下来。附近的欧米茄人转头观望了片刻,一个女人想过去帮助这位流血的老人,但另一个士兵大声喝止,她只能弯下身继续自己的工作。
我们也注意到,南面高墙内的山坡上多了一座低矮的长条形新建筑,上面没有窗户,在周围一堆老房子的映衬下十分显眼。如果我们不清楚它的真实用途,我会认为它只是个仓库。然而它并不是,我只需看上一眼,就能感觉到里面玻璃缸的水面正在不断上升。
议会占领新霍巴特刚刚几个月的时间,而要建造水缸并非那么容易。我见过温德姆城下的水缸密室,以及里面那些复杂的电线、导管和指示灯,正是这些机关,让人们在半死不活的状态下可以悬浮在水中。我能感觉到电这种东西在线缆之中飞奔流过。但是,最近每个晚上,孩子们漂浮在水缸中的面孔都在我幻象里出现。他们的时间并不多了。
*
转眼到了我们监视新霍巴特的第三天。佐伊负责在沼泽中一座小山上观望,在那里能看到新霍巴特的西门。她忽然从那儿气喘吁吁跑回来,站在我们面前弯下腰,双手扶在膝盖上以调匀呼吸,然后才能说话。
“除了我们,还有别人在监视西门,”佐伊说道,“监视点附近有脚印,昨天下过雨,因此痕迹非常明显,至少有四五个人。从野草被压平的程度来看,我敢说他们大半个晚上都在盯着那扇门。”
“有没有可能是维奥莱特和她的侦察兵,因为某种原因来到我们这边了?”
“维奥莱特她们穿的鞋不一样,”她说,“但这里的鞋印都是相同的。他们是议会士兵,穿的是制式靴子。”
“那他们为什么大半夜的偷偷摸摸去监视自己的岗哨?”
我们都无法回答。
“脚印是通往城外的,”她说,“但到了草地之后,我失去了他们的踪迹。那里没有什么东西可作掩护,我没办法观察太久。”
我们在天黑之前回到大本营,这样就不用大晚上的在错综复杂的沼泽中乱闯乱撞了。我们向西蒙报告了所有观察到的细节,并且告诉他有迹象显示,另有其他人也在监视新霍巴特。
“维奥莱特的侦察兵在北边有没有看到其他人的迹象?”派珀问道。
西蒙摇了摇头。“没有,但克里斯宾看到了。他和安娜在西边打猎时发现了一些状况。在山顶上有一棵云杉树,旁边的溪谷里有两名穿制服的哨兵在站岗,还有数名士兵在夜里来往不断。他们看起来像是在监视新霍巴特。”
“这完全讲不通,”佐伊说道,“议会都已经把新霍巴特占领了,为什么还要在外围监视它呢?”
“但议会里可不是铁板一块。”我说。我记起主事人说过的话:“你真以为议会是一个欢乐大家庭……一个议员最大的敌人,恰恰是身旁最亲密的人。”我还记得,主事人向我们发起进攻的前一天晚上,我们也曾瞥见过隐藏的监视者。我能感觉到他,好像他的手臂再次扼在了我的脖子上。
“是主事人干的,”我说,“他也来这里了。”
“你并不能确定这一点。”西蒙说道。
我转向他反唇相讥:“不能?如果你不是忙着告诉我这不能做,那也不能做,你本可以利用我的幻象来帮助我们的事业。是我找到了自由岛,是我找到了逃出保管室的路,也是我找到了神甫的机器。”
“那他为什么要监视新霍巴特?”西蒙不耐烦地说。
“跟我们一样的原因,”我说,脑海中浮现出主事人提到机器时脸上厌恶的表情,“他并不信任将军和扎克。他想知道他们围困这里的目的何在,要寻找些什么。”
“长期来讲,议会里的不和对我们是好消息,”派珀说道,“不过就算是主事人来了这里,对我们来说也没有区别。”他转向西蒙道:“向营地周围的卫兵,还有森林北边安置的哨兵发出警报,如果他们要往这里来的话,我们需要提前知道。”
我注意到他在发号施令,就像扔飞刀一样成为本能反应。我也看到了,西蒙点头表示服从。
15 格斗
从早到晚,营地里的人都在忙着战前准备。我站在西蒙帐篷外,看两个没有腿的男人正在组装一把梯子。他们用手将支杆灵活地绑到圆木上。在营地边缘的歪脖子树下,一个中队正在练习使用抓钩。他们用力扔了一次又一次,当抓钩稳固在树上时,就沿着结节的绳子往上爬。要想保证进攻的胜利,必须突破那堵高墙,否则我们将全军覆灭在它下面。
每天都有更多战士抵达,每天我们都失望于没有更多的人归队。他们三两成群步行而至,或者孤身一人前来。有些人知道如何作战,但却没有武器,另一些人随身带着他们能找到的兵器,像是生锈的长剑,用来砍木头而非为战斗设计的钝斧,等等。他们一听到信使散播的消息,就匆匆忙忙赶来,同时也为那些没有来的人捎来他们的理由。冬天将至,担心家人无人赡养;在自由岛遭到攻击、安全屋网络被突袭之后,变得胆小起来;等等。我无法责备他们。
前来参加战斗的一部分人是训练有素的战士,包括在自由岛大屠杀中幸存下来的守卫,还有在大陆为抵抗组织工作的人,但后者只是一只影子军队,而并非常规武装力量。他们并没有多少战场经验,更多的是与议会巡逻队的小规模冲突,以及突袭阿尔法村庄,在欧米茄婴儿被烙印之前抢走他们这类事情。他们惯常做的是避开议会士兵,偷窃马匹,攻击后勤车队。据传言,一个多世纪以前,议会残酷镇压了欧米茄人在东部发起的暴动。自那以后,我唯一听说过的大规模战斗就是自由岛之战,而我们的战士中只有很少人幸存下来。
其他来到营地的人只是抵抗组织的线人,根本不能算战士。他们没有受过格斗训练,有些甚至不适合参与战斗。他们对抵抗组织忠心耿耿,我们也很感激他们的来临,但我常常在夜里想到那些四肢不全、跛腿残废的人历尽艰辛来到这里,而我们又将把他们带入什么样的险境之中?
*
那天晚上,我梦见自己又回到艾尔莎的收养院。我在长条形的卧室里走过,孩子们的小床都挨着墙放着。一丝声音都没有。一开始我以为孩子们肯定都睡了,但当我弯下腰仔细观察某张床时,才发现上面空荡荡的。这时我才意识到房间里安静得有些压抑。我在收养院那几个星期里,这里从未平静过。白天,孩子们在院子或饭厅里吵吵闹闹。妮娜通常在厨房里敲盆砸锅,而艾尔莎的大嗓门在拐角都能听到,通常是在呵斥某个孩子这做得不对,那做得不好。就算在晚上,还有四十个孩子睡觉的动静,像是轻微的鼾声,张着嘴的呼吸声,以及小孩从噩梦中醒来偶尔的啼哭声。现在这些都没有了,只有一种滴答滴答的水滴声,怪异而有规律,从遥远的卧室尽头传来。我在黑暗中用手摸索着空床的围栏往前走。我想,可能是房顶有个漏洞,或者孩子们每天早上用来洗脸的大水缸出现了裂纹。但当我抵达卧室另一头,在地板上却找不到水渍。声音似乎是从上面来的。我仰头往上看去,终于发现滴答声是从天花板方向传来的。水滴并非落到地面,而是在抵达天花板下方一英尺的地方就停下来,浓稠的液体已经充斥了整个房间,水滴就落在它表面上。从我站的位置往上望去,能够看到水滴在液体表面扩散开来,漾出一圈圈的涟漪。我张开嘴想要尖叫,但在浓稠的液体当中,声音变得极其微弱,就连我自己都听不清楚。
我猛然醒来,派珀正用手拉着我的胳膊用力摇晃。我没有尖叫,但平常卷起来当做枕头的夹克已经被汗水浸湿,毯子皱巴巴裹在膝盖上,显然是我梦中胡乱翻滚造成的。
“他们将先把孩子们扔进水缸里。”我说。
“什么时候?”
我摇摇头说:“可能是今天,也可能是明天。我不知道,总之很快了。”这个幻象的紧急程度毋庸置疑。“我们必须马上进攻。”
“预计每天都会有六十个人从西部到达这里,”派珀说道,“东部还会有更多的人到来,如果信使及时与他们联络上的话。”
“那就太晚了,”我说,“孩子们随时都会被关进水缸里。”
“如果领着我们的战士陷到一场大屠杀当中,那并不能拯救这些孩子或者任何人,”佐伊说道,“我们只有一次机会,需要议会正在这里寻找的东西,我们还需要足够的战士,才能有机会成功。”
“那孩子们的机会在哪里?”我问派珀,“你也看到水缸对他造成的影响了,而且他还是个阿尔法人。就算最后我们能解放新霍巴特,把他们都放出来,他们也将不再是从前的样子了。难道你不想拯救他们吗?”
“这从来就与我怎么想无关,”他说着目光转向一旁,“抵抗组织需要的,才是重要的。”
整个上午,我看着战士们进行训练,感觉水缸中的液体就在我喉咙里涌动。为了分神,我请求佐伊跟我一起练习她教给我的格斗技巧。我们在练习时很少说话,除了她不断做出指导:“低一些!……你的空门大开……离得那么近时,要利用你的肘部而不是拳头……”我动作变快了很多,意念和行动之间的时间差正在缩短。她教给我的拳击和戳刺动作正逐渐变成一种习惯,虽然在搏斗时我永远打不过她,但已能躲开她的部分攻击。虽然天气寒冷,我们仍然热得脱掉外套和套头衫,我的衬衫也因汗水而紧贴在背部和手肘附近。这种训练迫使我聚焦在自己的身体上,持匕首的手臂举到面前时右肩要收紧;脸上肿了一块,那是佐伊一脚飞踢,突破我的防守正中面颊。我们不断打转,寻找机会向前猛刺,然后继续打转,这让我不得不专注每次呼吸,从而忘记幻象中的孩子们。
“今天就练到这里,”一个多钟头后她叫停道,“你没必要把自己累死。”不过,在她离开之前,对我点了点头说道:“比以前好多了。”这是我从她那里得到最近似赞许的评语。
*
我站在帐篷的入口处。旁边有一棵歪倒的树,莎莉坐在上面,用树枝指着铺开在地上的一幅地图,四名士兵蹲在她脚旁聚精会神看着。几匹跛马正在使劲啃干草,那是侦察兵从沼泽之外捡来的。三名军械官正在干活,将一棵树砍倒,然后把它切成一面面盾牌。在营地中央附近的一块平地上,派珀加入到一个中队的格斗训练中。他们在一对一练习,刀剑相交发出的声音,让我想起议会舰队攻来时自由岛上响起的警钟。派珀正与西蒙的顾问维奥莱特对阵。他在身高和体力上占优,但她有两条胳膊,虽然左臂没有手掌,但仍能使用绑在前臂上的盾牌。他们两个正好势均力敌,她的短剑灵活敏捷,但派珀的刀锋更长一些,她也能用盾牌抵挡他的部分攻击。他只有一条手臂,这意味着无法使用盾牌,所以他的动作必须更快,更有效率。派珀的每次攻防都很有章法,似乎在绕着场地打转,迫使维奥莱特跟着他一起转圈。只有当她进攻力度过大而露出破绽时,他才会予以回击。
他们看起来在轮流取得优势。有两次派珀已将匕首刺到她的咽喉,但他只是将刀锋平转过来在脖子上轻轻一拍;维奥莱特利用速度优势,也有两次突破他的下盘防线,用短剑钝面击中他的身体。
随后这两人各自退后,分开片刻后再次交手。我注意到,派珀每次让步时都会冲她点头示意,有一次由于失误动作太大而绊倒,还冲她笑了笑,但维奥莱特的脸始终毫无表情。每次他们分开之后,她都会更快地冲上前去。没有多久他们都开始气喘吁吁,四周的野草被践踏出一个圆圈。
随后,她再次瞄准一个机会,这次没有翻转匕首,而是直接用剑锋击中派珀。虽然没有什么大碍,但还是让他疼得一皱眉,衬衫上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血线。佐伊本来正在跟西蒙说话,忽然转过身来。我不知道她究竟是因为感觉到派珀伤口的刺痛,还是仅仅因为听见他深吸了一口气。
派珀从维奥莱特身旁退开,扬起一道眉毛。他并未低头去看伤口血迹,而是保持着战斗姿势,双膝微屈,重心放在脚尖,匕首扬起,就像佐伊教过我的一样。
“你现在为他们做议会工作了吗,维奥莱特?”他问。
“自由岛事件之后,你应该知道的。”她回答。
他们两个一前一后移动,不断绕着原地转圈,举起的匕首几乎相交在一起。
附近的打斗都停了下来,人们把兵器放下,凝神观看派珀和维奥莱特的比赛。
“你当时应该把先知交出去。”她对他说。
“如果我直接认输,把一个自己人交给他们,那我算是什么样的领袖?”
维奥莱特再次攻上来。到第三个回合,两把匕首又一次相交,她的剑锋顺着他的匕首滑下来,在剑柄处紧紧咬合在一起,他们两人也再次近身。她飞起一脚踢向派珀,却被他闪身避开。她一下失去平衡,他借机将剑柄滑开,扭转刀锋。维奥莱特的剑柄撞在自己身上,她用持盾的手臂肩部蹭了一下脸,将从嘴角流出的鲜血抹掉。
“她不是自己人,”她说,“她是个先知。”
围观众人的目光转移到我身上,我强迫自己迎上他们的注视。
“卡丝是我们的一分子。”派珀说道。
维奥莱特再次冲上前,短剑从下方猛攻而至。他接连挡下两次进攻。
“将她交给神甫并不能拯救自由岛。”派珀在双剑交击声中一字一顿说道。
“这可不一定,”维奥莱特说道,“无论如何,我们都见过你看她时的目光。别告诉我说你救她只是为了抵抗组织着想。”她又从下盘进攻,派珀不得不退后一步,躲开刺向他大腿的剑锋。
随后他奋力向前,接连攻出三招,动作十分迅速。维奥莱特挡开了这次进攻,但被迫退了几步。派珀飞快跟上去,逼近她身旁,在她后退时用脚在她脚后跟轻轻一绊。她没有防备,一下子摔倒在地,派珀俯身过去,将短剑从她手中打掉,然后将膝盖压在她胸前,剑尖指向她的咽喉。
有那么一刻我以为他要刺穿她的喉咙了。我不禁大喊“不要”,喊叫声在严寒的空气中扩散。
他的匕首并未刺出,而是低头凑近她的脸庞,这样他说话时她只能直视他。“就算交出卡丝和吉普能拯救自由岛,那等到下次他们来时,我又应该把谁交出去呢?下下次呢?如果他们要的恰好是你丈夫,或是养育你长大的婆婆,或是你抚养的孩子,那你会怎么办?而且,等我把大家一个一个都交出去了,又该怎么办?”
“你应该甘于妥协。”维奥莱特大喊。她用手在地上乱抓,希望能摸到自己的武器。派珀用匕首将她的短剑拨得远远的。
“跟议会没有妥协可言,”他说,“只不过是逐步投降而已。你真的以为,他们会甘于让我们一直和平地生活下去?当他们没有别的选择时,或许暂时如此。但是现在他们有了水缸,那就是他们的目标,把我们每一个人都关进去。在这个目的达到之前,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把卡丝交出去,只会加速这一进程。”
他把匕首随手一扔,恰好落在我脚旁的泥泞中。然后他站起身来,低头看着维奥莱特。她仍然躺在地上。
“我也参加了自由岛的战斗。我在那里跟你们一起抛洒热血,一起为死去的兄弟姐妹伤心流泪。”他提高音量大声说道。这已经不是只对维奥莱特说的话,而是面向周围聚集的人群。“解放新霍巴特时,我会再次跟你们一起并肩作战,抛洒热血。我宁愿死在新霍巴特城外的高墙下,也不想在水缸里苟且偷生。”
他弯下身,向维奥莱特伸出手去。她迟疑了片刻。一丝鲜血从她嘴角缓缓流到下巴上。终于她握住他的手,借力站起身来,然后慢慢走开去。
派珀转身面向围观的战士们。
“还有人想跟我讨论在自由岛发生的事吗?”
没有人说话。
“那我们都回去干活吧。”他说着捡起自己的匕首,大步走回格斗场中央,战士们纷纷让开位置。我看到莎莉在一旁望着他,脸上露出微笑。
*
那天晚上,我被黑暗中传来的一阵轻柔的恸哭声惊醒。我花了好几分钟才意识到那不是赞德在哭。他正躺在莎莉身旁,张着嘴睡得很安宁。在莎莉另一边睡着佐伊和派珀,毯子盖住了佐伊半张脸。
我忽然意识到,哭声是从我脑海中传来的,而且我开始辨别出那哭叫声属于不同的人。我听到小亚历克斯咳痰的喘息声,记得当时艾尔莎一直用手帕给他擦鼻涕。尖锐的啜泣声则来自小路易莎。
“他们对孩子们下手了。”我用力摇着派珀的手臂说。
接下来的几个钟头,我很感激他没有说话,也并未试着告诉我一切都会好起来。他只是盘着腿跟我坐在一起,当我发现自己浑身颤抖哭出声来时,他没有看向我或是想安抚我。他只是坐在那里跟我一起等待,像黑暗一样毫不厌烦。
我唯一能为孩子们做的,就是眼睁睁看着。我闭上双眼,让幻象充斥脑海。我看到马车在狭窄的街上驶过,车夫上方的挂钩上一只灯笼随风摇摆。我看到长条形低矮建筑的轮廓,挡住了天上的星光。我看到在一辆马车后面,孩子们的小手紧紧抓着木板的间隙。里面传出的哭声没有刚才惊醒我的声音那么大了。孩子们发出的哭叫声中,并没有期待任何人会听到,更不用说来帮忙了。这是黑暗中的恸哭,孩子们很清楚没有人会来救他们。遗憾的是,他们猜得一点没错。
16 南瓜田
第一场雪在黎明时降临,到了下午,帐篷已经被积雪压得陷了下去。沼泽变成混合了冰水和泥巴的湿地,这实在是宿营的最差时机,到处拥挤不堪,冷飕飕的寒风使劲拍打着帐篷的门帘。排泄区挖在东部边缘,但那气味被风吹得整个营地都闻得到。
据西蒙估算,这里已经聚集了接近五百名士兵。这比我担心的数目要多,但远远少于我们需要的人数。
“这点人远远不够,”西蒙轻声说道,“你们都见过我们对议会士兵数量的估测了,在新霍巴特至少有一千五百人,而且都全副武装。”
“在议会里也有不同派系,”我说,“我们应该充分利用这一点。”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莎莉问道。
“我说的是主事人。”
从他们的反应来看,我的话似乎跟赞德语无伦次的呓语没有区别。佐伊翻起了白眼,西蒙摇了摇头。但我并未灰心,继续解释下去。
“我们知道他在监视新霍巴特。我们知道他反对水缸计划。”
“他是议会的一员,”佐伊说道,“我们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如果我们求他帮助我们呢?”我问。
“他不会同意的,”派珀说道,“而且,如果我们不告诉他我们的计划,根本都无法开口求他。他或许跟扎克和将军有争执,但总归是效忠于阿尔法人和议会的。他会警告他们,毁掉我们拥有的任何一点机会。”
我摇头道:“如果他起而反抗扎克和将军,其他阿尔法人会跟随他的。”
“将军基本上已经将整个议会控制在股掌之中,”莎莉说道,“他们不会追随主事人参与到某种形式的叛乱当中。”
“我说的不是议会里的人,”我说,“我指的是普通阿尔法人,比如说士兵们。部分士兵会追随他。你也听到他说过,扎克的一些士兵已经因为见到他利用机器,害怕得转而投靠主事人了。”
“你认为人们为什么那么害怕机器呢?”派珀说道,“因为我们。在大爆炸造成的所有可怕事物中,我们才是他们最害怕的。你觉得这些士兵会去为了我们而战?”
“我觉得他们会追随主事人,如果他要求他们的话。”我记起他毫不畏惧站在派珀和佐伊扬起的匕首前的情景。他本是那种惯于发号施令的人。
派珀也一样。他冲着我扬起一道眉毛。“主事人本质上并不反对水缸计划,只不过他们用来实施这一计划的机器让他看不顺眼,如果能把我们一次性解决掉,他只会乐开怀,只不过在这过程中不能使用技术而已。你想跟这样的人结盟?主事人可不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我们需要帮助,至于这种帮助来自何方,我们不用过于吹毛求疵。”我说,“你有更好的主意吗?我知道主事人的动机不纯,但你昨晚刚跟我说过,这跟我们怎么想无关,抵抗组织需要的才是最重要的。他能帮助我们,让新霍巴特的人民免于陷入水缸之中。”
但是,派珀最终说服了我。“他或许有这个能力,但他不会这么做。他永远不会做出这么出格的事。他来找我们交换信息,仅此而已。我们不能因为信任他,而把整个攻击计划陷于危难之中。”
他转身又去研究地图,但对话仍在继续。
“我们在五天后的午夜时分进攻,那天将有一弯新月。”派珀说道,“当我们接近新霍巴特时,这将给我们极大的掩护。”
我闭上双眼,脑海中浮现的尽是刀光剑影,血流成河。
*
“这还远远不够。”每次我们聚集在西蒙的帐篷里,跟他一起计算当天抵达的士兵人数时,他都不停地如此抱怨。
“在新霍巴特有几千人会跟我们一起战斗,”我说,“只要我们能启示他们,让他们做好准备。”
“如果你有聪明的点子,能够进到围城的高墙里面去,请一定告诉我们。”佐伊嘲讽道。
“通知不在墙内的人如何?”我说道,脑海中浮现的是每天从新霍巴特城鱼贯而出的工人。
“你也见到了,他们一整天都被士兵看守着。”派珀说道,“我们根本没有机会走到近前去跟他们说话。”
这倒是事实。两天之前,我们刚刚观察过从城门出来的工人。农田里的作物已经收得差不多了,剩下来的早已逾期。工人们徒手在冰冻的地里挖掘,这让收割工作变得缓慢无比。士兵们看起来倒是很轻松,一边在田地外围巡逻,一边嚼着烟草聊天作乐。不过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会用鞭子抽打挖马铃薯动作最慢的欧米茄人。
“但是,农田只在白天才有人看守。”我说。
“你的意思是?”莎莉问。
“我们可以在晚上潜到农地里,给他们留下讯息,告诉他们准备战斗。”
“用什么战斗?”派珀质问,“议会肯定早就把他们的所有武器都收走了。他们甚至没有镰刀用来收割。而且我们也没有多余的武器,就算能把武器偷运进城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