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晚上我都听到他一直在喃喃不休,哭喊大叫,说出的话词不达意,像从嘴里往外吐断掉的牙齿。

  这都是我的错。而且,未来我也会变得跟他一样。

  *

  第三天午夜过后,西蒙忽然掀开我们帐篷的门帘。

  “你们需要马上过来一趟。”他说。我们起身穿上衣服,他就在那等着,手里摇晃的油灯在帐篷四壁上投下不安的阴影。赞德正在喃喃自语,处于半睡半醒之间,因此我们把他留在帐篷里继续休息。

  在西蒙的帐篷外,有个卫兵牵着一匹马,灰白的皮毛因汗水而变成深色,鼻子里喷出热气,在寒夜中化成白雾。西蒙领着我们踏进帐篷,里面的女人匆忙站起身来,但西蒙挥手示意她坐下。她脸上有不少泥点,那是在潮湿的黑夜中策马疾驰溅上去的。她比派珀要大,跟西蒙差不多年纪,一头黑发紧紧绑在脑后,身体十分结实,那是长期艰苦的生活造就的。她的左腕上没有手掌,圆圆的像一条面包的末端。

  “告诉他们吧,维奥莱特。”西蒙说道。

  维奥莱特扬起一道眉毛,看着派珀和佐伊,然后看向我。

  “我已经告诉你了,”西蒙推开椅子站起身来,“他们可以信任。”

  她开始说话,西蒙就在门旁踱来踱去。

  “我去了北部,想看看诺亚手下抓住的那名士兵能透露什么讯息。他是个通信员,在从南方某个卫戍部队回新霍巴特的途中被我们截获。他携带的消息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是军队兵源补充和给养需求。不过,我们努力从他嘴里撬出了更多信息,是有关新霍巴特的。”

  “怎么撬出来的?”我打断道,“你们拷打他了?”

  西蒙盯着我说道:“我们有工作要干,不用你来告诉我们怎么做。”

  维奥莱特没有理我们,继续说道:“他说,他们在新霍巴特城里寻找什么东西,好像是一些文件。”

  “没有别的了?”

  “他就知道这么多,”维奥莱特说道,“据说只有高级军官才了解细节。不过他们都接到了命令,发现任何古老的文件,都要直接上报。上面收到密报后,两次派他所在的中队出去搜索,但除了一所秘密学校,其他什么都没找到。虽然是欧米茄人开设的非法学校,但一般来说,议会对这类事情并不怎么在意。他们收到命令,彻底搜索整个地方,所有纸张都要打包送到总部去。”维奥莱特说着耸耸肩。“当时他觉得这太搞笑了,孩子们学写字涂鸦用的纸都被认真包好,送去检查。”她的脸色一沉,继续说道:“当我们结束审问时,他一点也不觉得这件事有多好笑了。”

  我猛地站起身来,他们全都望向我。

  “把赞德叫来。”我对莎莉说。

  维奥莱特翻了翻白眼。“一个先知还不够吗?把那个疯子拖进来有什么意义呢?”

  我刚要说话,西蒙抢先对维奥莱特说道:“今晚你可以走了,休息一下,我们明天再谈。”

  她离开时,回头看了一眼派珀。莎莉也站起身来说道:“我去把赞德找来。”

  我转向派珀说道:“赞德想要告诉我们,他说议会在新霍巴特寻找的并不是我。‘他们并不是在找你。’他这样说过。当时我以为,他的意思是神甫真正要找的是吉普不是我。但是,这并不是他的本意。”

  “一切并未结束。”他也这样说过。我曾想把艾尔莎,方舟密卷和新霍巴特这些事情联系起来,但事实上,这本就是同一件事。而赞德一直都很清楚。

  莎莉把赞德带了进来,他肩头披着一条毯子。佐伊领他坐到板凳上,我在他身旁跪下来。

  “什么是骸骨迷宫?”我尽量让语气平稳下来,问道。

  他没有开口,双眼又像往常一样望向帐篷顶部。

  “告诉我吧。”我说。

  “我已经告诉你了。”他说。

  “你是告诉我了,”我说,“但是我们都不明白,再告诉我一次。”

  “以前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他说,“是地下一个安静的地方。”

  我想要提示他,但还是强迫自己耐心等待。他的目光又扫视了一遍帐篷顶部。莎莉放在他肩头的手开始紧张起来。

  “然后它就变得吵起来,”他继续说道,“人们把骸骨弄出了动静。”

  “那里是方舟吗?”我问。

  “那只是一个洞穴,”他低语道,“人们把骸骨丢在了那里。骸骨迷宫。”

  “现在你能感觉到那里出现了噪音?有人进去了?”

  他点点头。“在黑暗中有动静。”

  “议会发现它了吗?你知道它在哪儿吗?”

  他用力摇头。“现在那里热闹起来了。但他们还在寻找碎片,碎纸片。语言的骸骨,来自大爆炸之前。”

  “在新霍巴特?”我问。我记起佐伊曾告诉过我,几年前曾有报告说在新霍巴特发现了文件,在有更多发现之前议会就摧毁了抵抗组织在那里的据点。“方舟中的文件,就像莎莉抄了一份的那种,是他们在那里寻找的东西吗?”

  赞德点点头。“他们需要它们。”他又说了一遍,“一切并未结束。”

  14 开拔

  我们从他那里能得到的信息就只有这么多,但已经足够了。他又恢复了惯常状态,说出的只是无意义的只言片语。我转向西蒙。

  “如果数千人将被扔进水缸不足以成为解放新霍巴特的理由,那这个能改变你的想法吗?”

  “几年前我们收到新霍巴特的报告,可能有方舟的线索,”他说,“但最后一无所获。议会军队先赶到那里,把我们的据点全端了。”

  “无论在那里会发现什么,必然对议会非常重要,”我说,“重要到他们要抢先一步,不惜杀人灭口。他们还在搜索,肯定会找到更多东西。而且,我觉得艾尔莎了解部分内情。”我再次想起她的神色,当时我们站在她的厨房里,我问到关于抵抗组织的事。她提到了死去的丈夫,但从未有勇气告诉我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的故事就像一口吸进肺里的空气,却从没有机会呼出来。“她的丈夫被杀了,她暗示说是因为他问了太多问题。他可能会牵涉其中吗?”

  派珀摇摇头。“我们在新霍巴特有六个人,我全都认识,并没有人娶了个收养院老板。我从未听过任何线索,可以联系到她身上。”

  “也太巧了吧,不是吗?”佐伊说道,“可能知晓重要情报的人,恰好就是你在那里时收留你的人?”

  我将目光从她身上又转回派珀。“一直以来,你都坚持认为我的幻象非常重要,价值巨大。你不觉得我到新霍巴特遇到艾尔莎是有原因的吗?可能有某种天意将我带到她那里,虽然我并没有意识到,就像我被指引到自由岛上一样。”

  吉普死后,我一直在思考这样的可能性。我在温德姆地下密室中发现的水缸多得数不清,在那么多排水缸当中,我偏偏站在了吉普的水缸前,是因为冥冥中有天意把我引去的吗?或者说,我对神甫的恐惧驱使我无意之中找到了她的孪生哥哥?

  “不管你的朋友是否牵涉其中,”西蒙说,“这都没有区别,我们还是不能解放新霍巴特。那将意味着公开战争,跟对手相比,我们兵力严重不足,装备也远为落后。”

  “现在已经是战争状态了,”我说,“只不过进度缓慢,而且我们正在输掉这场战争。他们在新霍巴特寻找某种非常重要的东西,从议会一直封闭着这座城市就可见一斑。这东西能帮我们找到方舟,或者是方外之地。这样一切都会完全不同。”

  “如何不同?”西蒙的语气显得不耐烦起来,“就算我们能解放这座城市,找到这些文件,一堆沾满灰尘的破纸又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呢?关于大爆炸之前世界的更多细节?更多我们不能理解的禁忌机器?”

  “你的话听起来就和主事人一样,”我说,“我们不能仅仅因为害怕机器,就对这类事情避之唯恐不及。长期以来,扎克和将军一直在使用机器,这一直是他们计划的核心要素。他们已经发现了方舟。这些文件能把我们带到那里,或者带去方外之地。你想让议会先找到这些文件吗?他们拥有的信息越多,就变得越危险。”

  我们争论了一个钟头,一直在解放新霍巴特的必要性,以及这样做不具可行性之间纠缠不休。这场对话变成了一个闭环,就像封锁新霍巴特的高墙一样。

  “如果我们输掉了这场仗,”西蒙说道,“那抵抗组织就完蛋了。”

  莎莉一直握着赞德的手,一言不发坐在那里。这时她轻声开口了:

  “自由岛的大屠杀,转移到东部去,正如你现在做的一样……这些就是我们近些日子以来关注的所有事情,不是吗?不管你怎么说,这都是在倒退。但我们从什么时候起不再思考为何而战了呢?如今我们只是在逃亡躲藏,想要阻止抵抗组织末日的到来。我理解这种恐惧,我也见到了形势变得多严峻。我很清楚我们面临的是什么。但是,如果方舟真的能让局势有所转机呢?假如我们不再认为这将是抵抗组织的末日,而将之看成消灭议会的机会,那又会如何呢?”

  *

  天近拂晓,西蒙下令拔营,出发前往新霍巴特。战士们被派到树林里,去寻回藏在那里的马匹,牵到采石场来装载辎重。两个卫兵留下来看守采石场,但帐篷和物资仍需要随大部队转移。白色黏土粘得到处都是,帐篷和马匹都不能幸免。有两次我想要帮忙装货,但每次我一靠近,卫兵们就转身牵着马一言不发走开了。

  我们在中午前骑马出发,一直行进到晚上。派珀和我在前面,紧挨着西蒙,后面是莎莉扶着赞德坐在她身前,佐伊和两名侦察兵骑在一旁。长期以来,我从一开始和吉普艰难同行,到后来跟佐伊和派珀三人长途跋涉,这次能骑在马背上,有侦察兵在前面领路和放哨,还有人帮忙扎营做饭,真是一种奢侈。我们分成小组各自行动,主要在夜间赶路,偶尔在约定集合点扎营时会跟其他小组会合。不过,无论何时我们跟其他人会师,我都会发现他们在紧盯着我。我能认出那种目光,所有欧米茄人对此都很熟悉。那和阿尔法人看我们时的目光一般无二,混合了恐惧和厌恶。战士们对派珀和佐伊也含有敌意。某次,我们在一堆石头中间扎营时,我听到有个男人在看见派珀时毫不留情地嘲笑他。

  “瞅瞅,他带着阿尔法和先知又过来了。”男人说道。

  一个女人加入进来:“他对她们比对自己人感兴趣。”

  佐伊飞快地转过身,却被派珀抓住胳膊,拉着她继续往前走。

  “你要忍受这些羞辱吗?”佐伊问。

  “跟我们自己的战士开战,对解放新霍巴特并没有帮助,”派珀说,“而且,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赞德开始喃喃低语,重复着他听到的词语,就像这些词是从他身上弹开去似的。“很长的路,”他一遍遍说着,“很长很长的路。”他的双手起起落落,当他感觉到别人的愤怒时就经常会如此举动。我忍不住转身走开。莎莉用手捧住赞德的脸,低下头用前额抵在他头上,轻声细语抚慰他脱离焦虑的深渊。

  当莎莉让赞德冷静下来后,她回头看着派珀低声说道:“你要找个场合解决这些战士对你的怒意。他们必须为你而战,而不是与你作对。”

  他面向莎莉粲然一笑。“我会选一个适当的时机。”他说。

  *

  自从自由岛遭到攻击后,抵抗组织一直承受巨大的压力,但在西蒙的领导下,仍然牢不可破,组织严密。

  经过两晚的跋涉,我们穿过麦卡锡通道,这是中部平原与山区交界处的一条狭窄山谷。夜空十分晴朗,我们在通道顶端向下望去,能看到南方的大海。我们跳下马来,让它们在泉眼旁饮水。我从众人之间走开来,盯着下方的海岸线。派珀跟在我身后。

  “人们常说,大爆炸之后一切都被破坏了,”他说,“确实,我们都知道很多东西已完全毁灭。”

  毁灭的形式多种多样。山川被削平,变成一堆堆的矿渣和碎石。大爆炸之前的城市村镇,成为尸骨遍地的废墟。或者他曾见过的破碎的尸体,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但是,你看看这景致。”他挥手指着我们下方,山谷间的岩石被山峰替代,更远的地方,大海拥抱着海岸线,就像一个沉睡的爱人。

  他转身面对着我,目光一如既往,直接而不加掩饰。“有时我们很容易忘记,留下来的也并非都丑陋不堪。”

  我很难与他争辩,至少在大海面前不行,它对我们毫不在意。在派珀面前也不行,他的双眼清澈有神,在黝黑面孔上发出浅绿色的光芒。他的颧骨棱角分明,下巴明晰突出。这个世界一直在告诉我,我们都是支离破碎的。但当我盯着派珀时,却看不到一丝破碎的痕迹。

  他用手抚上我的脸。我能感觉到他手指上的老茧,那是设捕兔陷阱和长期与刀锋打交道结成的。他的手掌皮肤要柔和得多,我将脸贴上去时微微后缩,像吉普的脸颊一样柔软。

  我猛然向后退去。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问。

  “什么都不想要,”他的两道眉毛聚拢到一起,“我见过你因幻象苦苦挣扎的样子,我清楚你看到赞德现在的样子很不好受。我只是想安慰你。”

  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告诉他,安慰对我来说并没有用。命运想将破碎的人生强加给他,却被他断然拒绝,然而我在某种程度上早已破碎不堪,他根本无法理解。如果把我切开,从里面冒出来的将是熊熊烈火,以及吉普在水缸中的幻象,还有吉普掉在发射井地面上的情景。有些事情,已经永远无法修复。

  我转身离开,只留他一人在山坡上,四周是山脉崩塌形成的乱石。

  *

  我们花了一周时间才到达新霍巴特。一开始我们穿过阿尔法领地,但西蒙的侦察兵让我们成功避开了阿尔法村庄和巡逻队。我们主要在夜间行动,直到抵达新霍巴特南边荒芜的平原地带,这里已经没有阿尔法人居住,我们才在白天进发。平原上呼啸的寒风非常猛烈,吹得我双目红肿,嘴唇干裂。这里只生长着高高的铁线草,我们刚一走过,脚印就被大风吹得了无踪迹。冬天已经开始在这片大地上扎下了根。

  我们穿过名叫特怀福德的小镇,点起篝火,浓烟袅袅升上天空。在我们的帐篷里,赞德紧挨着佐伊和派珀睡在他们中间,随着寒风一起呜咽。我没有睡着,但并不是因为他的呻吟或者低语,而是由于他思想的冲击。当我还是个小孩时,曾经有一只蚂蚁爬进我的耳朵眼里,我扭来动去又戳又挖都没能把它弄出来,而且我能感到它在到处移动,它稍微动弹一下,都会在我脑袋里被放大。对我来说,待在赞德身旁的感觉和那时一样。

  第二天中午时分,莎莉大声喊派珀过去。她和赞德同乘一匹马,跟在我们身后,两边各有一个卫兵。听到她的喊声,我们赶紧调转马头骑回去,却没看到埋伏的迹象,也不像有什么灾祸,只有赞德一如既往神情恍惚,莎莉在他身后握着他的双肩。

  “再说一遍。”她对赞德说。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他们身下的马在原地打转,仿佛赞德的焦虑感向下传递到了它身上。

  “再说一遍,”莎莉重复道,“告诉派珀你刚跟我说了什么。”

  赞德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莎莉转向派珀问道:“你派去搜寻方外之地的船都叫什么名字?”

  “伊芙琳号和罗萨林德号。”佐伊和派珀异口同声说道。

  莎莉微笑起来,脸上的皱纹因笑容而面目全非。“罗萨林德,这就是他刚才说的。”她又抓住赞德的双肩,说道:“告诉派珀,再说一遍。”

  赞德看起来很不耐烦,但终于开口了:“我已经说过了。罗萨林德。罗萨林德号回来了。”

  无论我们怎么劝慰,他都不肯再多说一句,但这两句话已经足够支撑我们走完当天剩下的漫长路程。西蒙没有承诺什么,只低声说如果我们能解放新霍巴特,他将重新考虑派更多战士去无望角,寻找那两艘船。我理解他并不情愿。那两艘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消息,而且冬季风暴即将肆虐海面,单靠赞德几句结结巴巴的话并不能证明什么。

  尽管如此,那一天以及第二天,我骑在马背上一直想着赞德的话,像呵护鸟蛋一样珍藏在脑海之中。罗萨林德号回来了。

  *

  抵达沼泽地带后,严寒带来的问题变得更加严重。如果我们能够从容不迫地小心前进,或许可以避开最深的泥潭,但我们根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有时需要花上大半天牵着马穿过齐膝深的水坑。莎莉从未抱怨过,但到了晚上,当我们用半湿的芦苇生起篝火,挤成一圈围在火堆旁,我能看到她用双手努力捧住口粮,已经被冻成难以下咽的硬块。我同时注意到,派珀下巴上的肌肉因战栗而绷紧,佐伊则将袖子拉下来盖住已冻成蓝色的双手。

  我们到达新霍巴特以东六英里的地方时,西蒙命令部队停下来扎营。这里已深入沼泽区,到处是水坑和湿地,穿梭其中的羊肠小道和地势较高的小岛将它们联结起来。水坑边缘已经结冰,水太深了根本没办法蹚过去,芦苇长得比派珀还高。高地上长着几棵树,在寒风的肆虐下摇摆起伏,树枝胡乱纠缠在一起。低矮的树木紧贴着水塘边缘生长,树根直接悬浮在水中。我们足足花了一天时间才找到最佳的扎营地,那是一座长满野草的小岛,有一两英亩大,四周都是散发着恶臭的水域。穿过数英里长的沼泽地,有一条狭窄迂回的小道通到岛上。战马被人们牵着缓慢通过这条小路,每次落足前都要小心试探下地面的虚实。当我们终于抵达营地后,他们聚拢在芦苇旁,因心生疑惑而轻声嘶鸣。没有人担心它们发出的噪音,因为这里根本不可能有人会路过。就算有人游荡到这里,也无法穿过沼泽来到芦苇深处的营地,更可能的结局是淹死在污浊而结了薄冰的泥水里。

  信使和侦察兵已被派出去召集抵抗组织残存的成员,但他们赶过来还至少需要数天乃至数周的时间。我们聚拢在西蒙的帐篷里,围着一张地图观看。这是一张附近区域的地形图,新霍巴特在纸上只不过以几笔墨点来表示,坐落在平原的一座山上,如今被议会筑起的高墙环绕包围。往南一英里开外是座森林,就是被我和吉普烧掉的那片。往北和往西都是平原,间或有溪谷和树林出现。往东是我们扎营的沼泽区,泥泞的小岛散落在半结冰的水域和芦苇之间。

  “别过得太舒服了。”西蒙看到我们三个在环顾营地时,对派珀说道。佐伊哼了一声,望着这座小岛,这里到处都是泥地和芦苇,还有几棵稀稀拉拉的树木。“我派你和佐伊从南边去监视新霍巴特,”西蒙继续说道,“我已经派了维奥莱特和两名侦察兵去监视北边。我想知道士兵的数目,以及议会防御力量的一切细节,包括他们巡逻的节奏和路线,以及你能收集的任何信息。”

  “卡丝要跟我们一起去。”派珀说道。

  “这不是去度假,”西蒙说道,“我派你和佐伊去,是因为你们最适合干这个。卡丝留在营地要安全些。”

  “我去哪儿,她就去哪儿。”派珀坚持道。

  我注意到,佐伊翻了翻白眼。

  “我了解新霍巴特,”我说,“我最近才穿越这里的平原和森林,掌握的信息比你们都要多。”

  “森林?”佐伊讽刺道,“你说的是留下来的残骸吧,你和吉普已经把它烧了。”

  我没有理她。“在寻找某个地方、感知某件事情上,你知道我比任何人都厉害。我要跟他们一起去。”

  西蒙看了看派珀,又看了看我。“好吧,”他说,“不过,你要看好她。”他说着转身走开。究竟他是告诉他们要保护好我,还是要监视我,我并没有弄清楚。

  无论如何,能离开这里我都深感愉快。由于日常扎营和行进时不可避免要互相接触,逐渐熟悉起来,战士们对我的敌意略有减弱,不信任感也日渐降低。他们需要我递水壶,或者选择通过沼泽的最安全路线时,言辞也足够客气。但是,大多数时间他们都主动避开我,无论我走到营地哪个角落,目光都紧盯着我不放。我怀疑西蒙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估摸着我们三个离开营地,应该会提升士气。

  莎莉和赞德跟随大部队一起留在沼泽地。虽然我绝不会向任何人承认,但我内心清楚,远离赞德同远离战士们无声的敌意一样,都让我如释重负。赞德自从说过“罗萨林德号回来了”之后,几乎不再开口。但每次他的双手抽搐颤动,或者吐出残破不全的语句,我都越来越意识到,自己的双手从未安静下来,而在我喧嚣的脑海里,关于烈火的幻象层出不穷,一个接一个。

  派珀、佐伊和我花了几个钟头才走出沼泽地,接近新霍巴特。沼泽消退的地方与森林相接,或者说,森林的残骸。吉普和我把这个地方点着的时候,正是仲夏时分,现在这里变成一片荒地,到处都是烧焦的树桩,上面的部分都已被烈焰吞没。较小的树全都消失了,只有大树的树干留了下来。我在树干上摸了摸,手拿回来时已经变成黑色。

  在大火吞没森林之前,要想在夜间穿过这里可能需要提着灯笼,但如今,在吉普和我造就的这片废墟里,月光照亮了前路,树干都变成了纺锤状,尖端向上直指夜空。

  大爆炸之后,整个世界也是如此模样吗?可能要更糟,树干都变成了焦炭,根本不可能留下来。在某个地方会有一片森林,能够躲过大爆炸带来的烈火吗?世界上所有生长和存活的东西,全部被一扫而空。我想起死亡之地的无尽荒凉,即便在数个世纪之后依然寸草不生。我不禁怀疑,方外之地是否会有什么不同。

  在靠近新霍巴特的地方,有部分树林没有被大火殃及,往北几英里远,能够看到城市里的灯火。我们在这里扎下营地,准备过夜。派珀第一个守夜,但我躺下睡觉时,也望向这座城市。躺在这里看着山上的灯光,知道艾尔莎、妮娜和孩子们距离如此之近,这种感觉非常微妙。不过,因为已预见到他们的悲惨命运,我在想到他们时,感觉心脏在胸腔里像受惊的癞蛤蟆一样跳个不停。现在每天夜里我都梦见艾尔莎漂浮在水缸中,嘴巴无力地张开,试管从中插了进去。我也梦到孩子们被塞在一个大水缸里,身体互相纠缠在一起。我能认出几个人的脸:亚历克斯,当吉普挠他的肚皮时,笑得喘不过气来;路易莎,跟着我到处跑,有一次还在我膝头睡着了,那时我才意识到,睡着的孩子跟他们醒着时,体重似乎有所不同。如今在我的幻象中,艾尔莎和孩子们全都失去重量,他们的头发漂浮在水中,遮住了各自的面孔。

  我从浸满液体的梦中尖叫着惊醒。

  “你非要带她来。”佐伊生气地对派珀说。派珀俯下身来,正在安慰我。

  我不能讲话,紧紧咬住牙关,不然尖叫就会再次脱口而出。在睡梦中,我的一只手挖进了泥土里。我呆呆盯着自己在黑土地上留下的坑洞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