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叛徒。”西蒙身旁有个人低声咒骂道。
“想想他干的那些事,还敢走回这里来?”旁边的女人添油加醋说道。
我们完全被包围了。佐伊双手放在臀后站着,看起来随意得很,但我知道她将腰带中的飞刀拔出来杀死个把人只是眨眼间的事。不过我们人数太少了。我又看了看西蒙,他虽然神情憔悴疲惫,手臂上肌肉仍然鼓鼓的,手中的斧柄上包着一层皮革,已经污损成深黑色。我记起自由岛火山口内充盈的血腥味道,心中清楚这污黑并非仅仅是汗渍造成的。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卑躬屈膝,”派珀看着西蒙大声说道,以便让周围聚集的卫兵也能听见,“我恪守自己的决定。你们都见到议会的所作所为了,无论我是否交出卡丝和吉普,他们都绝不会放过自由岛。”
“为了一个先知,我们付出的代价太大了。”西蒙说道。
“当你开始用代价来衡量人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输了,”我说道,“而且不只是我一个人,还有吉普。”
“那有什么不同吗?”西蒙问道。
“他杀死了神甫,”我说道,“为此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他做到了。还有,我们破坏了他们的机器,议会用它来追踪所有欧米茄人,决定谁生谁死,谁应该被关进水缸里。”
西蒙转向莎莉问道:“我听到有传言说神甫死了,是真的吗?”
莎莉点点头。“我相信他们。她已经死了,而且依靠她建起来的机器也完蛋了。”
“尽管如此,你仍然背叛了议院,”西蒙对派珀说,“杀掉神甫或是把莎莉拖来这里,并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莎莉将赞德拉着她胳膊的手甩开,走到西蒙近前。她开口说话时,我们四周围成一圈的兵器略微往下沉了沉。“我从十五岁开始就为抵抗组织奋战,在这期间,西蒙,我从未被拖到任何地方去。我曾见过,也曾做过你无法想象的事情,也曾无数次面临艰难的抉择。”她停顿下来喘息片刻。“派珀在自由岛上做了个艰难的抉择,但那是正确的决定。我来这里是为他担保,但就算我为他和佐伊担保,也不会有什么不同。”我注意到她根本没提及我。“那些都无所谓,真正重要的是你需要他们。”
“她说得没错,”派珀对西蒙说,“我有情报要告诉你。有些事需要我们讨论,有些事需要你去做。”
我旁边的女人紧紧握住手中的剑柄。
“我不需要你来告诉我要怎么做,”西蒙说,“不过,让我先听听你要说些什么。”他说着转过身去。“你最好到里面来。”
四周的卫兵停顿片刻,随后向后退去。他们慢吞吞地将兵器入鞘,好似并不情愿,发出剐蹭的动静。西蒙手里仍持着斧头,我们跟着他走进采石场里。
在人工挖成的矿坑最深处丛生着一片矮树林,中间搭着几个帐篷,正处于任何人从上面往下看都会被树木或石头挡住的位置。西蒙和他的卫兵已经在这里待了一段时间了,帐篷之间的黏土路已经被靴子踩出浅沟来。
西蒙领着我们走进他的帐篷。我注意到,门还没关上,卫兵们已经在门口按照警戒方位站定。
在里面,帐篷顶部垂了下来,派珀和佐伊不得不低垂着头。西蒙手中持斧,站在帐篷另一侧的油灯旁等候。
门刚关上,他就朝派珀冲去。我紧张地深吸一口气,佐伊持飞刀的手臂已经甩到身后。然而,派珀的笑声让我们都解除了警戒。西蒙正在拥抱他,他们两个胸对胸,互相大力拍着对方的后背。
“刚才的事我很抱歉,”西蒙说着用大拇指指了指外面,“不过你也看到了,大多数人对你的感受如何。如果我想保持权威,他们需要看到我并非一味铺好红毯来迎接你。”他又用力捏了捏派珀的肩头,“我早就希望你能回来。”
“这样你就能再给我脸上来一拳了?”派珀说着扬起一道眉毛。
“坐,”西蒙边说边招呼我们进到帐篷内侧,那里摆着一张桌子和几把长凳,都是用新伐的木头拼凑做成的,“吃点东西吧,看起来你们需要饱餐一顿。”
“我们不是来参加茶话会的。”佐伊说。
“那是你自己说的。”莎莉说道。她一屁股坐在板凳上,伸手去拿食物,凳子发出吱嘎的响声。
西蒙不再说话,看着我们将桌子上的面饼和水吃喝完毕。我强迫自己吃了点东西,但我感觉太累了,脖子上的脑袋昏沉沉的,于是我在手心里洒了点水,拍到自己脸上。
西蒙坐在派珀旁边的凳子上。
“你知道我并不赞同你的所作所为。”
“直截了当说出来吧,”我插口道,“‘你的所作所为’,别拐弯抹角了,为什么你就不能直接说出来呢?要是你就会把我交给神甫,或者亲手把我杀了。”
西蒙直接盯着我的眼睛说道:“没错,要是我就会那么做。那就是我想让派珀做的。”
“你也知道那样做救不了自由岛,”派珀说道,“他们会抓走她,然后仍然会把其他人杀掉。”
“也许是这样,”西蒙身体往前倾,手肘放在膝盖上,用手抓了抓脸,“无论如何,有些人是这样想的,现在他们已经见识了太多议会的冷酷无情。如今你既然回来了,或许你能说服更多人相信你的想法。”
“关于人们怎么想,我们可以晚点儿再发愁,但是有些事你需要知道,议会对新霍巴特的阴谋,以及卡丝看到的事。”
“先知的事我现在可以撇开不谈,”西蒙说道,“如果看到我支持你,人们或许会接受你回来。还有,把莎莉带来是明智之举。但是,你们跑来这里,不仅带着卡丝,还有另一个先知,以及一个阿尔法人,这可没什么好处。毕竟发生了那么多事,人们需要感觉到你是我们中的一分子。”
“别跟我这么说,”派珀怒道,“佐伊为抵抗组织出的力,几乎比任何人都多。而且,先知也是欧米茄人,就跟你我一样。”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西蒙说道。他上下打量我的目光说明了一切。这种目光我非常熟悉,人们一旦意识到我带着烙印却没有任何可见的身体变异,就会用那种评判的眼神盯着我。从那一刻开始,他们就刻意与我保持距离。
西蒙继续说道:“自从自由岛陷落后,他们有了更多的理由像害怕阿尔法人一样,畏惧先知。”他说着又看了我一眼。“告诉我发生过什么事。吉普是怎样杀死神甫的?”
我咽了下口水,深吸一口气,但什么都没说出来。派珀介入进来,向西蒙简要说明了在发射井里发生的事。
“我应该知道你跟这件事有关,”西蒙对派珀说道,“这对赢得人们的支持大有好处。他们都见过神甫对自由岛的所作所为,如果他们知道你也有份出力杀死他,肯定会原谅你以前做的事。甚至,他们可能会接受这个先知。”
“我们不想要他们的原谅。”佐伊说道。
当时她甚至都不在自由岛上,但我注意到,她将派珀的负罪和抗争都当成自己的一般。
“你可能不想要,”莎莉说道,“但这并不意味着你不需要。这不是你保持自尊的时候,重要的是将抵抗组织重新团结起来。”
“这并没有什么区别,”派珀插嘴道,“我们不能到处宣扬自己参与了杀死神甫的行动。官方的口径是只有吉普在那里,如果议会将她的死联系到卡丝身上,他们可能会决定亲自干掉改造者,以便除掉她。”
西蒙叹了口气。“要想欢迎你回来,可还真不容易。”
“你接手这一职位时,曾以为会很轻松吗?”派珀反问道。
“我没有主动接手。你离开了,去追求你的先知,那些留下来的人选择了我来领导他们。这并非我自己的抉择。”他苦笑了下,伸出手去挠了挠脖子后面。“那首歌也是你们的杰作吗?一名侦察兵报告说,在长湖有个吟游诗人唱着关于避难所的歌,警告人们不要去。”
“一个盲人歌者?跟一名年轻女人在一起?”我问。
西蒙摇摇头。“是个年轻的歌者。我的侦察兵报告说,他是孤身一人。”
派珀和我相视一笑。这首歌已经开始散播流传了。
“我可不会为此而庆祝,”西蒙说,“每个传唱这首歌的吟游诗人,都是在把自己的脖子送到绞架上。”
“侦察兵报告说有吟游诗人因此而被抓的吗?”
“还没有,但那只是时间问题。这事已经传开了。”
“我们的目的就在于此。”我说。
“舰队的情况如何?”派珀问他。
“八艘船停泊在附近,于半岛外侧深水区抛锚。不过,议会增强了对海岸线的巡逻,因此我们不得不把舰队再往东移。另外,至少有四艘船在米勒河附近登陆不久就被议会俘获了。有报告说凯特琳号驶去了北方。有人在更北的地方见过朱丽叶号,但未经证实,可能是拉森和他的船员仍在航行中。其他船只仍下落不明。”
“至少那八艘船还算是好消息。不过我问的不是这个,往西方搜索的船有消息吗?”
“没有,”西蒙摇摇头,“这只是浪费时间,当时我也这么说了。”
“你亲眼见过莎莉的方舟密卷,”派珀说,“你很清楚方外之地是存在的。而且你的意见当时被否决了。”
“我们所知道的是,在大爆炸之前它是存在的,这在当下来说毫无意义,”西蒙说,“我被否决了,是因为议院当时都听你的指挥。”
“他们做了个决议。”
“议院的决议最后对你来说好像没多大用,不是吗?”
派珀并未理会话中的讽刺之意。“罗萨林德号和伊芙琳号还在大海上寻觅方外之地。”他说。
“关于这点我们并不能确认。我们所知道的只是它们还没回来。它们说不定在数月前就沉没了,或者被议会的舰队抓获了。”西蒙顿了顿,放低声音说道:“我确实派出了侦察兵。并不是因为我对方外之地抱有任何希望,而是我必须充分利用手下的每一艘船,更不要说操船的战士了。所以我派出了汉娜和两名侦察兵。他们在无望角等了三个星期,没有见到信号烟火,除了议会的巡逻船,其他什么都没见到。冬季风暴已经逼近了,如果到时候这两艘船还在海面上,那它们也毫无希望了。我需要战士们留在这里,而不是等候两艘鬼船。”
他的语音十分沉重。我很欣慰,至少他告诉我们这些时没有喜悦之意。
派珀闭上眼睛来消化这则讯息,不过只有几秒钟。现在他噘起了嘴唇,目光注视在面前的桌子上。他已经开始重新计算,合计接下来要去哪里。
“方外之地仍是唯一能带来真正改变的最后希望。”我说。我记起当我在方舟密卷中读到“同盟各国”时的心情,感觉整个世界都被延展拓宽了。我们所使用的地图尽头的空白区域,可能存在一片新天地,完全在议会的控制之外。在那里没有暴力循环,孪生兄弟姐妹不用互相对抗,最终同归于尽。
“我现在告诉你,”西蒙说道,“只要我还在这个位置,就不会派出更多船去。在风平浪静的时代你或许会这样赌上一把,但现在不行,一切都如在地狱之中。”
“然而在这种时候我们不是更需要它吗?”我问。
“当你在专注于异想天开的念头时,我正忙着做一些脚踏实地的工作,让抵抗组织能够继续运转。我们一直在没日没夜地忙活,为从自由岛撤回来的人安排住所和口粮,重新建立通讯网络,寻找新的安全屋,现存的好多都被突袭了。还要统计哪些人被抓了,进而警告那些因此会面临危险的人。与此同时还得监视议会军队的动向,确定他们舰队的方位。我们已经在东南部找到一处地方,或许能安置一些难民,还派出一组人去那里建造住所,至少让最脆弱的人先度过这个冬天。”
“这还不够。”我说。
西蒙转向我,声音低沉但充满怒意:“你根本不清楚要将抵抗组织联合起来有多困难。”
“这些都是应该做的,”我说,“而且我毫不怀疑你做得很好。但这样还远远不够。目前在做的只是重建以前我们就有的东西,只不过意味着继续逃避躲藏。你想要建立另一个躲藏地,只不过这次是靠近死亡之地?接下来呢?只会引来议会另一次突袭,另一次攻击。如果我们只是在东躲西藏,不断逃亡,事情什么时候才会有转机?为什么不反攻呢?”
“怎么反攻?”西蒙挥舞着三只手说道,“在自由岛上我们损失了一半的军队。或许有一天我们能对议会发起反击,但不是现在。我们的战士人数已大幅减少,过半的平民都在东躲西藏,忍饥挨饿。”
“到那时就太晚了,”我说,“这正是议会指望的,让我们受尽蹂躏,无暇思考反抗的事。”
“要反击的话,你会怎么做?”西蒙问道。
“我会派更多战士去北方,再次寻找那两艘船。我会配备新舰艇,等春天一到就派出去。但这还不够。我会解放新霍巴特。”
13 盟军
西蒙的手掌重重击在桌子上,打翻了一只水杯,一只盘子也转个不停。
“解放新霍巴特放在任何时候都是一项艰苦的任务,更不用说当下,整个抵抗组织一片混乱。你谈论的是公开战争,攻击一个严密防守的城市。”
我解释了我看到的场景:整个城市的人很快就要被关进水缸了,人数达数千之多,比在避难所里悄悄扩张的水缸计划要严重得多。我能描绘出那场面,艾尔莎和孩子们,以及那座已被封闭城市里的成千上万居民都不能幸免。街市的喧嚣将被水缸毫无生机的嗡鸣所取代。
然而,西蒙根本没有理我,而是对派珀说道:“所有这些疯狂的计划,白费力气的追寻,派船去西方寻找方外之地,将自己的命运跟一个先知绑在一起,甚至包括吟游诗人唱的那首血淋淋的歌,现在又说要解放新霍巴特。如果你跟我共事,本来会做出一些真正的成就,而不是追求这些疯狂的想法。”
“我们的一个疯狂的想法,解决了神甫和她的数据库,”派珀说道,“这在战略上的价值,比抵抗组织在过去多年间做到的任何成就都要大。”
“来投奔我的人不关心战略,他们只想要活下去,”西蒙说道,“他们充满恐惧,而且食不果腹。”
“他们确实应该恐惧,”莎莉插进来说,“到了最后,议会想把他们都关进水缸里。活下去并不能阻止议会,或者免遭水缸之祸。你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做出反击,将你掌握的所有力量调动起来找到那两艘船,解放新霍巴特。”
“您从事这项事业已经够久了,应该知道我肩负的责任,”西蒙说道,“我必须把人力用在重建上,重新设立安全屋,为撤出来的人寻找居所……”
派珀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西蒙说道:“我付出了巨大代价保护卡丝,因为她对我们价值巨大。如果你忽视卡丝告诉你的事,那所有牺牲都白费了。”
我闭上双眼。派珀跟西蒙在做同样的事:用代价和价值来衡量生命,所有事都简化为某种算术题。
“那是你的牺牲,”西蒙吐了口唾沫,“不是我的。而且,我不会再为你的先知突发的奇思妙想赔上更多生命,只为了让你因挽救了她而感觉良好。”
“那我们在自由岛付出的代价就毫无意义。”派珀说道。
“不用你来告诉我自由岛付出的代价,”西蒙猛然大吼,像赞德的哭喊一样突如其来,“我也在那里,亲眼看着人们被杀害。不过这真是你所说的代价吗?还是你说的只是自己付出的代价,被迫交出了领导权?”
“这与我自己无关,”派珀说,“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这么肯定吗?”西蒙问道。
此时太阳即将在东方升起,而自从前一天黎明之后我们还没睡过觉。莎莉毫无怨言,但我看到她放在膝头的双手在轻轻颤抖。在她身旁,赞德已经头趴着桌子睡着了。
“你们都该休息了,”西蒙说,“之后我们再谈论这件事。”这是他做出的唯一保证,然后他就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他领着我们穿过采石场,向我们的住处走去。抵抗组织的战士们已经醒了,五十多个人聚集在篝火旁。他们停止交谈,转过身来看着我们在泥泞的路上走过。两个年长的男人和一个女人向走在前面的莎莉微笑行礼致意。但当他们的目光转到我们身上,笑容马上消失了,警惕地看着我和佐伊,还有中间的赞德。我回头想看看他们如何对待派珀。几个人在他经过时点头示意,不过一个红头发的高个女人用她的独眼紧盯着他,而另一个拄拐杖的男人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对他的同伴低声说了些什么。
西蒙领着我们来到一个帐篷,之前里面住的人已将东西匆忙收走。西蒙在离开之前,再次向派珀伸出手去,用他的三只手紧紧握住派珀的独臂。
“不管发生了什么,你能回来我真的很高兴。”他说。
西蒙弯腰走出帐篷门,我叫住他,又看了一眼他双眼周围变黄的皮肤,以及他疲惫的身姿。
“在自由岛之后,你发生了什么事?”
他重重呼出一口气。“我接手了派珀的工作,这就是所发生的事。”
*
我们只睡了几个钟头,在中午前就爬起身来。不过,我们留下莎莉和赞德,让他们再多休息一会儿。我和派珀、佐伊以及西蒙的几个顾问一起回到昨夜的帐篷里,开始对重建抵抗组织的日常运作有了一些概念。时不时地,用作联络信号的哨声接替传回采石场,宣布某个侦察兵的到来。信使不断来见西蒙,带来关于另一次突袭、议会的巡逻规模,以及自由岛撤出的难民寻找安全港湾等新消息。东部来的侦察兵报告了十四号避难所的扩建情况,还有议会在当地广贴告示宣布再次提高税收。温德姆附近来的侦察兵带来了议会内部不和的传言,称在法官死后,将军和改造者两人与主事人之间的争权夺势愈演愈烈。我们讲述了与主事人遭遇的经历,现在传到西蒙这里的消息似乎印证了我们听到的事情。主事人仍然指挥着大批忠实的军队,但在议会里却日渐被排挤出核心权力圈外,将军正在巩固她的统治,扎克则在旁协助。但情报的内容仅止于此,在当今严厉的隔离制度下,要得到议会的情报越来越难,大多是一些过滤到欧米茄小镇和定居地的只言片语,供人们在酒馆聊作谈资之用。
在下午漫长的讨论和规划过程中,一提到改造者的名字,屋里所有人的目光就都转到我身上。扎克是个大麻烦,而我的身体提供了解决方案。我注意到,派珀和佐伊一直站在我身前,把我和其他人隔开,而且派珀的手从不远离他装满飞刀的腰带。不过,听到来自议会的消息,我知道自己还面临其他威胁,而他们无法保护我。我亲眼见过议会里的竞争有多激烈。法官已经算是活得长的了。如果扎克在温德姆有强大的敌人,那么一名刺客暗杀扎克从而导致我死去的几率,和我在采石场被伏击致死的可能性一样大。我自己的死亡,可能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当天下午和接下来的一天,在西蒙拥挤的帐篷里,我开始理解他为何变得那么憔悴。每个侦察兵带来的新报告都要求下决定,然后付诸行动。一名医生被送到东部去,在那里为难民新建的营地发生了痢疾疫情,同时五名卫兵被派去帮助将营地迁到有干净水源的地方。西蒙的一名顾问维奥莱特被派往北方一处营地,一名议会士兵在新霍巴特附近被抓了,她要去监督审问过程,从这里骑马过去需要一天时间。
“他会被拷打吗?”我问西蒙。
莎莉翻了翻白眼。“这不是说废话的时候,”她说,“你觉得议会严刑拷打欧米茄人的时候犹豫过吗?”
“那我们的目标就是变得和他们一样喽?”我回敬道。
没有人回答。信使和报告仍不断涌来,大部分的内容都相同,关于某些家庭或者整个定居地在寒冬将至时挣扎求生的消息,这一年赋税高企,而地里只产出寥寥无几的粮食。越来越多的人去投奔避难所,不知道或者不肯相信在那里等待他们的噩运。另一些人家园被焚毁,不是士兵下的手,而是普通阿尔法人为了法官之死而疯狂报复,他们相信是他的欧米茄孪生姐妹导致了这一切。
西蒙坐在长桌尽头,顾问们围在身旁。他一直保持沉着冷静,下起命令来果断坚决,但我观察得越久,越觉得他像一个试图把流水聚拢在胸前的疯子。在我看来,我们在日常繁琐危机的无尽涓流里越陷越深,根本没有机会考虑任何大型的战略。西蒙在处理日常事务时会咨询我们的意见,他的顾问会热切地聆听莎莉的发言,甚至容忍了派珀的观点。但是,当我们提到搜寻船或者新霍巴特的问题时,他们就会把我们晾在一旁,回到当天最迫切的麻烦事上,像是针对定居地突袭的新消息,下一个侦察兵的到来,等等。甚至连派珀都不再那么坚持搜寻船的话题了。当他敦促西蒙派更多侦察兵去北部时,语气中明显缺少往日的说服力。我记起穿越大海抵达自由岛时遇到的黑色波浪,想象着那两艘搜寻船在冬季风暴中饱受折磨,更别说再往北去遍布海面的危险冰山区域了。我看到派珀双肩僵硬,脑袋微微垂下,知道他也在想同样的事情。
每天晚上回到休息的帐篷后,我都埋首于方舟密卷当中。现在我已记得上面每一个字,根本用不着那张纸了,但我还是将它拿在手里,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一遍,似乎这张褪色的羊皮纸是一幅地图,能引导我的幻象找到方舟或者方外之地。但我能发现的却只是自己的恐惧,以及水缸中的水不断上涨,淹没了整个新霍巴特。我没办法把这一切联系起来:方外之地,方舟,新霍巴特……
“或许方舟就在新霍巴特下面,没准就这么简单呢!”莎莉说道,“正因为此,议会才包围了那座城市,意图找到方舟。”
我使劲摇头。“不会,我在新霍巴特待了几个星期,如果方舟就在那儿,我早就感觉到了。通常对于这种地方我的感觉会非常强烈。”以前我曾感觉到过温德姆城下的密室,穿过山脉的洞穴和通道,我还感觉到了自由岛。“方舟不在新霍巴特。”我断言道。当我闭上双眼,马上又看到了那情景:艾尔莎张开的嘴毫无防备,黏稠的液体缓缓地不请而入。这画面一次次不断出现,我的下巴都因为紧咬牙关而变得酸痛,身上也大汗淋漓,虽然帐篷下的地面已经因霜冻而变得坚硬无比。我紧张得不得了,身体发出的各种声音感觉都被夸大了,像鼻子吸气的声音,还有我用手挠眼睛时皮肤的摩擦声。
“一切并未结束,”赞德说着伸手来拿那张纸,“骸骨迷宫。”
“你在说些什么?”我厉声喝问,“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都能听到自己话语中歇斯底里的味道。
莎莉来到我们中间喝止我:“别那样跟他说话!”我知道她是对的。我看着他,他的嘴像鱼一样一张一合。本来我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并非有意讳莫如深。我知道幻象已经将他头脑中的言辞都打乱了,他只不过是在废墟中艰难前行。
“我很抱歉。”我说着试图去拉他的手,却被莎莉挡开了,她转身背对着我,全力安慰赞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