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了一会儿呆便钻进被窝,原本放在床缘的《红发安妮》掉到地上,但我根本没心情去捡。

那个身穿白袍的男人并没告诉我他们想拿我的卵子去做什么,但我脑中有个非常可怕的臆测——既然我是透过复制人技术诞生到这世界,他们取走我的卵子肯定也是为了制造复制人,刚刚那个女人所说的那些话更让我肯定了这个臆测。

我一定要阻止这件事才行,我绝对不能成为他们的帮凶,人类不应该做这种事,何况我比谁都明白身为一个复制人是多么地痛苦。

我转头望向窗户,这里是二楼,也没有装铁窗,只要有心其实不难逃走,于是我开始认真思考逃走的步骤。先逃出这栋房子,然后避开他们的视线跑到国道上拦下路过的车子,请驾驶载我到附近村落……

然而一想到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情况,我发现这个计划其实漏洞百出。就算我一个人成功逃走也毫无意义,他们马上会找到我,并且再次威胁我要我乖乖听话,到时候我依旧无法违抗。

更何况父亲还在这里,我不能在还没确定父亲安危的状况下独自逃走。我有预感,如果没在这里与父亲见上一面,以后恐怕永远见不到他了。

想了很久,我还是决定留下来。我没办法前进,也无法后退,或许这就是我的宿命吧。十八年前,我这个实验品透过复制人技术诞生都是为了迎接这一天的到来,所以我是无法抗拒宿命的,就像实验用的白老鼠不可能远离实验回到大自然一样。

我趴在床上想嚎啕大哭,我感到无尽的绝望,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我的体内有另一个极为冷静的我不断在我耳边呢喃:“没办法,谁教你是白老鼠呢。”我再次深刻体认自己根本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

我想起位于函馆的学生宿舍,我好想回去那里,我不想再和外界接触了,只想一个人静悄悄地活着。不知道细野修女一切都好吗?我相信她就算得知我是违逆神的旨意诞生的生命,还是会温柔对待我的,我好想和安妮·雪莉一样毫不在乎自己的身世,开朗坚强地活下去。

我撑起沉重的身子爬下床捡起我最宝贝的书,我翻找着刚刚读到一半的那一页,期待继续读这本书为自己带来一些开朗的心情。

我一页一页翻下去,忽然停了下来,因为我看见某一页的空白处有人留了一行铅笔字:“看书衣的背面。”

书衣的背面?

我翻开小说的书衣一看,不禁愣住了。

书衣背面密密麻麻地写了许多字,我心脏的鼓动愈来愈激烈,耳中嗡嗡作响,于是我逐行读下去。

开头写着“给鞠子”,是父亲的笔记。

“给鞠子。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疑问,我也知道你是为了寻求答案而前往东京。一直以来我对你隐瞒了很多事,此时此刻,我有义务将真相告诉你。”

细小的蓝墨水字每个都写得整整齐齐,一想到父亲写这篇留言时的模样,我的胸口不禁一热。父亲一定知道这本书是我在这里唯一的乐趣,才会想到透过这个方法向我传递讯息。

父亲的留言从他曾经参与的复制人研究计划开始说起,他首先告诉我高城夫妇的来访,并说明晶子小姐是他学生时代爱恋的对象,接着又简略地描述晶子小姐的细胞核移植卵制作及胚胎冷冻保存的过程。

接下来,父亲提到这个冷冻胚胎带给他的煎熬。

“当时我和静惠,也就是你的母亲相亲结婚之后过了五年,我依然无法忘怀高城晶子,不,在我心中她永远是名叫阿部晶子的单身女子。心爱之人的细胞核移植胚胎就在我手中,我痛哭不已,我不停告诫自己不能起邪念,但有个想法一直在我脑中盘旋不去:如果这个胚胎平安培育长大,将成为和她一模一样的女人……

那个时候,我们夫妻正因膝下无子而受到双方父母的催促,他们提议既然我在北斗医科大学从事体外受精相关研究,何不尝试以体外受精的方式生小孩。一开始静惠的意愿并不高,后来才逐渐觉得不妨一试,但当时这项技术还在研究阶段,我是持反对意见的,直到静惠心意已决,我才决定陪她放手一搏。

这时我心中还没有邪念,我只是打算进行一场单纯的体外受精。我们排定了严谨的行程表,决定了采卵的日子。

但或许是命运作弄,负责进行采卵手术的医生将静惠麻醉并切开卵巢之后才发现她的卵子已经排出了,结果那个医生什么都没做,也没向静惠说明,直接跑来向我解释状况,当时我正待在另一个房间准备采集受精用的精液。

听到他的告知,我的脑袋出现一个可怕的想法,我明知是绝对不能做的事情,却抵抗不了诱惑。只要让那个冷冻胚胎在静惠体内着床,我就可以永远拥有晶子了……。我心里的恶魔不断地怂恿我。

于是我对那个医生说,接下来交给我处理,我会亲自向妻子说明。接着我将晶子的冷冻胚胎解冻,在没告知任何人的情况下让胚胎在静惠的子宫内着床。我心里不停祈求受孕成功,静惠也在祈求,但她祈祷的是自己与丈夫的小孩能顺利出生。

就这样,她怀孕了。从怀孕到生产的过程我就不加赘述,就许多层意义而言,我和静惠都达到了幸福的巅峰,我们受到了所有人的祝福。

你出生之后的前几年也没发生任何问题,一如我的期待,你长得和我心爱之人的小时候一模一样,每次一看见你我就觉得好幸福。

当然静惠也深爱着你,毕竟你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小孩,虽然你的长相和她完全不同,但她并不在意,她相信等你再大一点应该就比较像了。

但随着你的成长,静惠心里的疑虑也愈来愈大,她开始认真地思考为什么你和她长得完全不像。

而此时的我却抱着另一种烦恼。你长得愈来愈像阿部晶子,一见到你,我的内心就无法平静。每次一想到你有一天会长大成人,我内心的不安总是大于期待,我完全无法预测到时候的我会有什么反应,我非常恐惧自己,因为我无法把你当成女儿看待。

我烦恼了很久,决定把你送到很远的地方,于是我让你去住校。或许你一直以为这是静惠的主意,但事实上一切都是我的决定。

我相信静惠从不曾讨厌你,她总是很自责,认为自己不该那么在意女儿与自己像或不像,她觉得自己是个失职的母亲。

正因为她如此爱你,我不难想象当她在我的旧相本里看到阿部晶子的照片时,内心是多么震惊与难过。静惠独自前往东京,查出了阿部晶子是我从前的爱慕对象,当下她便认定她当年所接受的受精卵是丈夫的精子与其他女人的卵子所受精而成。她会这么推论是很合理的,因为她完全没有关于复制人的知识。

内心充满绝望的她选择了最悲惨的路,那就是杀死我和你之后再自杀。就这样,我们三人迎接了那个永难忘怀的可怕夜晚。

那一天的晚餐里被下了安眠药,相信你事后也察觉了。你睡着之后没多久我也沉沉睡去,但在我睡着之前,静惠把她的计划和动机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她说她上了我的当,生下别人的小孩还把小孩抚养到大,她已经没有力气活下去了,她还说她打从心底恨着我。我无法辩驳,因为她说的没错。就这样,我昏睡过去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客厅地上,或许是我平常吃惯安眠药所以醒得比较早吧。我马上察觉有浓浓的瓦斯味,连忙跑上楼去,但就在这时,大爆炸发生了,整间房子陷入火海,这一幕你应该还记得。

说到这里,或许你心里有个疑问——我完全没提到将你抱到屋子外头的事。

没错,爆炸之前将你抱到屋外的人并不是我,那么到底是谁救了你呢?只有一个可能,是静惠,原本想杀死你的静惠把你抱了出去。在最后一刻,她对你的爱战胜了其他想法,即使没有血缘关系,她毕竟是你的母亲。

我一直想把这件事告诉你,我知道你已隐隐察觉那并不是一场单纯的事故,而是母亲想带着我们一起自杀。也正因为我晓得你心里有数,我更希望自己能对你坦白一切,但这件事一说出口就会扯出那些可怕而黑暗的过去,我始终无法鼓起勇气。”

读到这里,我的泪水沾湿了文字。

妈妈……

原来妈妈并不讨厌我,她常会露出难过的表情并不是因为我长得不像她,而是她对自己老是在意此事而感到自责。母亲对我的爱从没变过。

即使我身上遗传的不是她的基因……

双叶之章 十三

我在札幌搭上电车,抵达旭川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上次来到这里不过是短短五天前,回想起来却觉得好遥远。

我出了剪票口走向计程车招呼站,忽然一道人影从右侧冲上来抓住我的手臂,我大吃一惊定眼一瞧,竟然是胁坂讲介。

“你果然来了。”

“放开我。”我说。

他放开了手,“我早猜到你会来这里,所以一直在等你。”

“干嘛等我?你要办的事不是都办完了吗?难道你打算把我交给大道和藤村他们?”

“我没那种打算。我要为我母亲所做的事向你道歉。”他的眼神非常悲伤,“还有她说过的那些话我也要道歉,她已经失去理智了,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不会放心上的。”我望着远方的霓虹灯,“你不必和我道歉,她说的话并没有错,所以你早点回去陪她吧。”

“我还是想守护你,我的心意是不会变的。”

“谢谢你。我不是讽刺喔,是真的很感谢你,但是,真的不用了,请你别再管我了。”说完我转身就走。

“等等。”他追上来,“你这样教我怎么放心得下。”

“你放心吧,我不会再参加电视节目,也尽量不在人前露脸,这样应该不会给她添麻烦了,你回去救这么转告她吧。”

“你们也有权利过一般人的人生啊。”

“我知道,我也打算过一般人的人生,只不过每个人的起点不尽相同就是了。”我继续往前走。

“等等。”他又喊道:“氏家鞠子不在这里。”

我停下了脚步,转头问:“什么意思?”

他走过来,“体外受精的相关研究并不是在北斗医科大学进行,而是在一处叫做北斗医科大学生物实验所的地方。”

“那个实验所在哪里?”

“富良野。”他说:“我母亲和我说,那个地方最近在进行整修工程暂时对外封锁,当然这只是为了偷偷进行复制人研究的障眼法。”

“你知道确切位置吗?”

“知道,车上有地图。”他指着车站正前方的圆环,他那辆深蓝MPV像一条忠狗乖乖地等在那儿。

“你想干什么?”我问:“难道你想破坏大道和藤村的计划?”

“那还用说,我要把氏家鞠子抢回来。你不也想这么干吗?”

“我不过是一介弱女子,哪敢奢望自己干出那种惊天动地的大事。”

“那你为什么……”

“我只是想见见氏家鞠子,而且那帮人看到我一定非常欢迎吧。”

“你在说什么傻话,这么做连你也会被抓去当成实验材料的。”

“或许吧,不过我不在乎。”

“什么?”胁坂讲介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

“不能只有氏家鞠子被当成白老鼠,我也应该和她接受同等待遇。你也知道采集卵子有多可怕,肚脐下方会被开三个洞,然后塞进一堆莫名其妙的器材耶。”

“所以更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件事发生啊。”他抓住我的双肩凝视着我,“我能体会你担心氏家鞠子的心情,但我希望你也能体会我担心你的心情。虽然我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忙,但那些家伙的行径我没办法视而不见,至少我必须偿还母亲的罪过。”

我不由得避开他的视线。此时一辆汽车驶进圆环,开车的是女子,一名男子下车之后两人正依依不舍地话别。我和胁坂讲介在旁人眼中或许也是那副模样吧。

“你要去富良野?”我问。

“是啊。”

“带我去。”

“我原本是打算带你去的,但刚刚听了你那些话我就改变心意了,我才不会傻傻地带你去自投罗网。”

我叹了一口气,“你打算怎么抢回氏家鞠子?”

“还没想到法子,走一步算一步吧。”

我退后一步搔了搔头,我已经好几天没洗澡了。

“如果我只是在车里等着呢?”我说:“除非你点头,我绝不会离开车子。我只是想看看你如何救出氏家鞠子。”

胁坂讲介交抱双臂凝视着我,似乎在判断我这句话的真伪。

“你保证不乱跑?”他说。

“嗯,我保证。”

“好,那就一起走吧。”

我跟在他身后坐进那辆熟悉的MPV,一坐上座位便问他那间实验所的所在地。